有一种爱,从交易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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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襄阳的风好像死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气温却野马一般,猛不丁飙到了37度,汉江边的樟树叶无精打采,都被晒蔫了,饺子皮一样软不沓沓地吊在枝丫上。我买罢烟,一转身,见身边的一个老人直勾勾地盯着我。我一愣,这不是徐台长吗?我本能地喊他的头衔,他直呼我的笔名,并伸过双手握住我一个劲地摇晃:“哎呀呀,老伙计,几十年都没见过啊!”他的声音还是往日的脆,像钢镚落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清亮、薄爽。他身边的夫人,一头银发,蓬松,很自然的卷曲,一看就是个知性女人。他夫人身子微微一欠,伸手和我一握。她的手柔软,滑腻腻的,有一丝薄凉。

她是他的第二任夫人。他的原配早已经病逝了,他们经人撮合才走到了一起。听人说,他们的婚姻起初像做买卖一样,后来还真的“买卖”出了真感情。

徐台是我的文友,长我五岁。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们相识在一个诗歌讲习班。他是学员,我是跑龙套的,专门给主讲老师打下手,顺便遴选有刊发潜质的学员作品。那时,他和我都在企业当差。他在一家造纸厂当工人,我在一家国企的子弟学校做教师。共同的爱好让我们几个文青经常窝在一起,不知天高地厚地做文学梦。

他是一个有艺术天分的工人,很性情,给他讲一个无厘头的悲伤故事,他都能两眼汪汪。他一头乌黑的卷发,浓密,质地硬,发尾倔强,翘得老高,似乎能歇一排倦鸟。他满脸的青春痘,尤其那眼神,极像海子的眼神,忧郁得近乎阴鸷。他的诗歌不如他的书法,他的诗歌还只能填报屁股的时候,书法作品就就三番五次地登上《书法》的大雅之堂了。

一九九五年,我履新职,他到一家县电视台做台长。一九九七年,他“滑铁卢”了。这一年,夫人病逝,他还因一桩囧事丢了公职。听他再婚的消息时,他已经是奔半百的人了。

他的新好在大连工作,是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的工人,北京下放知青。那时,徐台在襄阳劳动街开了一间工作室,专事书法教学和卖字的营生,可以说是风生水起了。他说,他准备关掉工作室,去大连重新开张。临走前,他把我们一帮曾经的文友拢在一家“大华酒楼”喝酒。正酣时,我说,为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远走他乡,风险太大。他未必不晓得我说的风险,既有感情风险,还有钱财之觎。他的工作室经营了好几年,很红火,是有些积蓄的。

他没接话,仰起头,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掉下来。他愣了片刻,操起酒瓶,给自己续了个满杯,一饮而尽。末了,他让我们看一张女人的照片。女人的鼻梁直挺,眼如秋池,马尾巴,脖子上是紫色的纱巾。相,兴许是在大风中照的,有一撮头发直挺挺地竖在头顶,纱巾轻盈而飏,遮住了她的一个耳朵。李君跟他交情深,提醒他说,这该不是飞蛾扑火吧,她莫不是图你的钱财。若是这样,岂不是一场交易。他抹了一把眼睛,自言自语地:“我相信人都是有仁爱之心的。”他夹了一口菜,“就是交易,就让我们从交易开始吧。”

第二天就要走了,做教师的父亲说:“儿子,人生地不熟的,多长个心眼。”父亲晓得儿子的性格,好冲动,不设防。他弄丢了台长,就是轻信朋友的咕叨,让购置设备的一百多万打了水漂。父亲怕儿子再受骗,叮嘱他试着相处,不然生出事端了没有退路。

徐台说,我相信俞台长的眼力,他看人不会走眼的。俞是辽宁大石桥电视台台长,他们是要好的朋友。他要的女人是俞台长朋友。

之后几年,我与徐台偶有电话联系,后来,模拟手机换代后就没见过面了。后来听说的他的二婚生活,都是李君转述的。

徐台去大连后,他的女友因为企业倒闭,在一家混沌店做事,徐台重操旧业,开了一间工作室。他一直把米芾当墨祖,他把工作室取名“米骨斋”。之后,他俩同居了。他说,他承担全部家用,每月给她800元,她负责家务。“媳妇”嘴角一扬,不反对,也没认可,轻飘飘地说:“好像交易啊。”徐台拍了拍她的溜肩:“放心,交易也能生情的。”他觉得这句话特别扭,也不知道“媳妇”的真想法。

这样相安无事地搭伙过了三、四个月后,一日,“媳妇”笑着说,这是雇佣关系啊。徐台心里一愣,似乎这“搭伙”日子也不是自己所要的。起初,他说从交易开始,但他心里却从未想到,自己舍业远道而来,也不是来跟这个女人做交易的,要不是老爸的良苦用心,自己断不会过这种不明不白的日子。

后来,“媳妇”不“混沌”了,是徐台要她过来帮他打理生意的。店里的每一笔进项都是“媳妇”在收取,待到打烊后,“媳妇”把整票毛票递给他。一日,他接过“媳妇”递过来的一叠钱,索性往裤兜里一塞,不等揣到兜底,他的手迟疑了一会,觉得自己做得太生分。但一想到彼此的约定,觉得跟她相处,应该像吃茶一样,这当口还处在洗茶阶段,相处,就是洗除附着在茶叶上的浮尘,至于这茶的汁气能不能被唤醒,直至走到润茶的火候,还要看进展。他觉得这比方贴切,还有些文艺,甚至还有点龌龊。

他扭过头,见“媳妇”的也愣着。他似乎觉得她看出了他那个揣钱的迟疑动作背后的心思,却又不愿意说破。他觉得这个女人是个聪明人,并不贪图钱财。上个月忙,他说多给她200元,她不肯收,她过生日,他想给她买条项链,她说,店子刚开张,不晓得日后的生意好不好做,能省就省吧。一想到这些,徐台爽快地掏出还没焐热的钱:“你拿着,明天去存了。”

一天,徐台回家,见“媳妇”找邻居借钱,说读音乐学院的儿子要交学费,还差2000元。徐台一把拉过“媳妇”回家。徐台坐在沙发上,虎着一张疙疙瘩瘩的脸,说,“你把我当啥人了?未必我们真的是在做交易?就是做交易,你也可以找我借啊!”徐台站起,“我对你儿子咋样,你应该清楚啊!”他原地转了一圈,又气咻咻地坐下,沙发两头一翘,吱嘎吱嘎地响。

“媳妇”看他气成这样,很感动。记得他跟儿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妈妈也来大连了,他一把拉过儿子,嘻嘻哈哈:“兄弟,你不会现在就叫我老爸吧?”儿子一边傻乎乎地笑,一边点头哈腰。说罢,他揽着儿子的肩膀,对他母亲说:“这是我们的儿子。”老母亲连忙起身,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个劲地笑。

“媳妇”两眼婆娑,似乎全身都在发抖。“我们的儿子”这五个字,让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是可以托付余生的。起初,别人撮合这门亲事的时候,她就掂量过,全国都晓得湖北人不好缠,没想到这只“九头鸟”还真是一条性情汉子。凭直觉,这男人心里没有小九九。

没过几日,徐台的母亲因为肾结石住院,老太婆疼得在床上打滚,徐台“媳妇”站在床边哭,左一声“妈妈”,右一声“妈妈”叫过不停。母亲便秘,用药后,三天都没拉出屎来。老人憋得慌,“媳妇”揭开被子用手抠,眉头都没皱一下。徐台见这场景,心里潮水见涨,觉着她是了不起的善良女人。住院期间,她三天三夜陪伺在侧。徐台说,请个护工,她不允,说自家人贴心。邻床见这般场景,多以为她们就是母女俩。

母亲拉着“儿媳妇”的手,说徐台的童年的囧事,说他媳妇走后的遭遇。老母亲说:“我儿子不容易。你们扯个证吧。”“儿媳妇”眼含热泪,直点头,说,“听他的。”

领证那天,媳妇约了几个朋友下酒馆。一桌都是大连女人,都是酒坛子。她们灌他。他实在招架不住,醉成了烂泥,耷拉着脑壳,窝坐着。一个女人的手臂搭在他的肩膀:“徐台,还做交易吗?”

徐台摆摆手,抬起头,两眼曚昽地环视一圈女人,趴在桌上呜呜直哭。她们知道徐台是个性情中人,容易动感情,这哭,无关委屈,全是感动。又一个女人过来死劲地拍徐台的背脊:“你说说看,还跟我们李姐做交易不?”

媳妇心疼自己的男人,要她们不闹了。有女人说,咋不闹?这是闹洞房。徐台抬起头,眼睛惺忪,眼神迷离,含糊不清地:“不,不,不交了”。话还没说完,一口秽物脱口而出。有个女人说,这湖北佬不经逗啊。

他们曾经“翻”过一次脸。那是她儿子结婚前,她说给儿子付个首付,余款由儿子自己付。他不依,硬是用全款在济南买了一套房。她说,徐畅的婚房也是首付的,不然姐弟会生出心隙。徐台双手往腰间一叉:“我了解我女儿!我相信我的教育。她见怪了,还是我女儿吗?”

媳妇拗不过他,依了。他走过去,拍了拍媳妇的脸:“听我的,没错的。”这一拍,拍得媳妇热泪滚滚。媳妇伸出手,重重地捏了一把徐台的胳膊,她的感动、感谢都融在这一捏之中了。徐台弯腰“哎呀”一声:“你是要掐死我啊。”

徐台的女儿生孩子,徐台还在忙他的“米骨斋”,她在上海带孙女,一带就是七年。徐台的父母晚年都是在大连度过的,快十年的时间,她都没和老人闹过别扭。徐台的老爸在临终前对儿媳妇说,自己的儿子找到她,是全家的福气。不等儿媳妇回话,老爷子走了。儿媳妇双膝一跪,长号而泣。

我邀他们到就近的“一壶锦绣”茶楼喝茶。徐台说,这天热死人的,就去避避暑吧。他夫人把他的屁股一拍:“走!”

徐台夫人爽快人,举手要茶:“三杯清茶。”地道的京腔,超重低音,似关牧村的音质。

徐台端起就想喝,我夺过他的茶杯,往烟缸里倒茶沫:“还是先洗茶吧。”徐台老俩口仰身畅笑。

徐台说,我们的那点破事你也晓得啊。“中老年再婚,哪个没有交易的成分呢?”徐台呷了一口茶,“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刚开始哪来的感情?还不是靠仁爱之心慢慢地磨。。。。。。”不等他说完,他媳妇补刀;“是的,就像茶道,先是洗茶,再醒茶、润茶,一环套一环”

我们一起笑。

徐台的脸盘大,肉多,坑坑洼洼的,笑起来,满脸的的肉都在抖。

他夫人抿着嘴巴笑,眼角的鱼尾纹一聚一散,好似一把微型的蚕丝扇,时开时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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