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生下我们兄弟四人,应该是上无姐下没妹,但有人说我是有姐姐的。说我有姐姐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故乡苏北平原的蒲场村的老村医顾炳文老先生。
那时我才十三四岁,有一天那个头发都有些白了但仍显得精神瞿铄的顾炳文老村医喝酒喝醉了,是在他的一个姓李的徒弟家喝醉的。
他喝醉了躺在村医疗诊所也没人过问,我姐姐姜小凤(那时还不知她是我姐)也站在远处看着,她看到我到村医疗诊所看西洋景,就让我到顾老医生的房间里拿上一件大衣给他盖上。那是一个冬天。
我去给他盖的时候,却发现他睁开眼睛对我微笑着,我虽然年纪不大,但我却很快弄清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没醉,所有这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我虽然没讲,但他已经读懂了我眼神中的疑问,他开口就夸我聪明,他说他本不愿这样,他只喝了一小瓶(装二两五钱的)酒,是不可能醉的。
我问他不醉为什么躺着呢,他说一桌八人中有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而且狂笑不止,他担心那人会因为喝醉而死,他这样装着到时也可以说是受害者之一,再说了,发起酗酒的也不是他,就是那个喝酒喝醉的人。
说到这里,他拉着我的手说:“三小啊,你去那家人家看那人还笑不笑,回来告诉我,我也告诉你一件好事好不好?”
我是我娘的三儿子,他喊我三小是对的,况且他有一个孙子叫顾建华的就是我娘的干儿子,因此他对我还是相当熟悉的。我对他也很熟悉,他是老村医嘛,村里还有谁不认识他呢?
我很听他的话,我就去给他看了,回来后我告诉他说那人不笑了,已经呼呼大睡了,看西洋景的人也散了。我刚说完,却不料他就爬起来了,他说早知他不笑了,他还装醉干什么,白天睡在这儿怪难受的。
我可没忘了他对我的许诺,我紧拉着他那戴着一枚铂金戒指的手不放,我要他兑现诺言。我当然要他践现嘛,俗话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他的脸庞虽然清癯,但脸色却红白滋当,显然保养得很好,他笑着用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我刚说过的话,你还当个真的。好吧,我不食言,我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他把我拉到跟前,他暗暗地用手指对站在远处的我姐姐姜小凤点了点,他告诉我说那姑娘就是我姐姐。
我姐姐那时跟一个已结过婚的姓李的人一块儿跟顾老医生学医,她在医疗诊所是顾老医生的一个得力助手,她跟姓李的和一个叫做焦为根的村医都是顾老医生的左膀右臂。既然如此,顾老医生说她是我姐姐,他应该所言非虚。他跟我说起了我姐姐的故事,我边听边把它记在了心里。这下面说的我姐姐的故事,是我根据当年听的和我亲身所见的写的。
我姐姐既不是我娘生的,也不是她现在的家中妈妈生的,她是她的亲生娘亲生的。她的亲娘姓常,是离蒲场村有三里多路的港南村人。我姐姐上边还有一个哥哥,叫姜小银。可惜的是我姐姐的娘亲在生产我姐姐时因为难产而去世了。
我姐姐的爸爸把我姐姐抱给我娘哺养,因为我娘那时正在给我二哥哺乳,再给我姐姐喂奶,也就是看她刚出世就没了娘很可怜。
我娘把我姐姐抚养到三岁大,我姐姐仍被她爸爸接回家了。我姐姐离开我家时,我娘跟在抱着我姐姐的她爸爸身后走了很远才回头,那可是一步三回头啊。从这经典的镜头也可看出来,我姐姐虽然不是我娘生的,但我娘已经因为哺乳过她而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不管我娘怎么舍不得我姐姐,我姐姐离开我家到了她自己家里,已经成为不争的事实。
我姐姐长到好大后还在我们蒲场村小学的附设初中读书,记得有一次我跟和我在一个班上读书的她妹妹姜小英吵起来了,我姐姐受到惊动,她跑过来了。
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晓不晓得她是我姐姐的事,反正我是不知道的,因为我娘没告诉我。
我记得当时我姐姐没像我的一个同学的姐姐要把我拖出教室,她只拉过姜小英叫她不要吵,她又对我说男孩子是不兴跟女孩子吵的,她说这话时也是笑盈盈的,并不像我的一个同学的姐姐对我凶神恶煞似的。我后来经历过了一些事情后,我才知道我姐姐当时可能隐隐约约地知道了她是我姐姐的事。
这是有事实依据的。我姐姐初中毕业后就到村医疗诊所跟顾老医生学医了。那个时候,我们那儿被唐山大地震闹怕了,除了我们还住在各人家里外,像村学校和村医疗诊所等皆移居到村后畜牧场边了,都是用搭的抗震棚作临时居所的。畜牧场是我们村原来养猪的地方,有一大片操场,这个操场就叫畜牧场。
一天,我娘可能感冒了到畜牧场前的村医疗诊所看病,就是到了那个抗震棚里,可是她看好了还不走,她看我姐姐都看痴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姐姐看。我姐姐那时都成大姑娘了,长得亭亭玉立的,长相也很讨人喜,她穿着那种她最喜欢穿的碎白花褂和栗壳色裤子,颜值挺棒的,我娘当然越看越喜欢了。
我姐姐抬头看到了我娘灼热的眼光,她的脸不知为什么突然红了,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但她并没有着恼,而是轻言悄语地问:“大婶,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这可能是母女连心哪,哪怕她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姐姐喝过我娘的乳汁,因此她跟我娘天然地心有灵犀。
我娘被她这样一问,她就愣住了,她不知该怎样回答我姐姐,她嘴唇颤抖着,抑制不住地流下了滚滚的热泪。她看着我姐姐,欣慰地感到她当年哺乳过的女孩子而今已长大成人了,她很想跟我姐姐说:“孩子,你就是娘的女儿呀!”
但我娘最终却没有说,她不知我姐姐知不知道当年的往事,她深怕她说出来后,我姐姐会把她当成一个疯子,而且是一个女疯子,自己没有女儿,想女儿都想疯了。我娘过了好一会才平静下来,她回答我姐姐说:“孩子,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你,看看你,你长得真像你娘!”
我娘说出这句话后,赶紧捂着嘴跑出了村医疗诊所,她怕控制不住自己就要上前认了我姐姐。我姐姐被震撼得僵立当场,她求援地望向顾老医生说:“师父!”其实她就是想通过顾老医生来证明她心中存疑已久的事情。
顾老医生其实早就看到了这对母女相会的一幕,他之所以迟迟没有上前说什么,是因为他深怕打扰了她们,他想让她们彼此相认。但最后他失算了,她们不仅没有相认,而且还好像卡壳了。他不得不上前对我姐姐说出了事实真相,最后他跟我姐姐说:“还不快去追你娘!”
我姐姐赶紧冲出村医疗诊所,她追上我娘后泪如雨下地喊道:“娘,娘!”
我娘回过头来,一把抱住了扑到她怀里的我姐姐,她抱得是那样紧,那样紧,她深怕一松手,她的失而复得的女儿会再次离她而去。
她拥抱住我姐姐,久久不想松开,她哭喊着说:“我的苦命的女儿,娘以后会疼你的,会疼你的,娘只有你一个女儿啊!”此情此景,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后来我姐姐到县里卫校学习了,她学习好后就到垛田医院实习并且在那里当医生。她在那儿不仅事业丰收了,她的爱情之树也长得枝繁叶茂。她跟她的爱人结婚时,还在我们蒲场里河东的机器间里摆了好几十桌酒席。
那天她把我爹娘和我们兄弟几个都请去了,我弟弟在外求学,没有赴宴。我还记得,我姐姐的同父异母妹妹姜小英也是跟我姐姐一起出阁的。那天我对姜小英姐姐说:“老同学,我们什么时候再吵一架怎么样?”逗得我姐姐她们都笑了,说:“都长大了,还记得小时候的事!”
我到今天也忘不了跟我姐姐她们其乐融融相处的情景,但我也同样忘不了我娘去世时我跟我姐姐悲痛欲绝的一幕。
忘不了那年的一个春天,忘不了那个春天的一天,我娘到停泊在我家屋后蚌蜒河河边的一条小水泥船上去提水,她在跨船过梁时,一脚踩空,人跌在船梆上,她跌坏了肾脏,不治谢世。
我姐姐那天正在医院里值班,她下了班刚回到家吃午饭,惊闻噩耗,她手中捧着的饭碗禁不住夯啷一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立马乘着轮船回家了。
然而,她回到蒲场村后,看到的是我娘停灵在堂屋的凄凉的一幕。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她从小就失去了亲娘,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后,她原指望要好好地孝敬我娘,哪曾想我娘却又抛下她撒手人寰。她悲从中来,泪如雨下,她悲怆地哭喊道:“娘啊!”她抚尸恸哭不已。
我娘去世后,我们蒲场村那时还没实行火化,我娘还是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入土安葬的。记得那天,我姐姐穿着一身重孝走在我大哥的身后,我们紧跟着我姐姐往前走,往前走,我们给我娘去送葬。
蓝天上的白云凝滞不动,它们给我娘扯起了巨幅挽幛;蚌蜒河也停止了咆哮,它静静地流着,静静地流着,它也为我娘英年谢世而悲切呜咽地啜泣着;那春天的骀荡的春风吹绽开姹紫嫣红的鲜花,编织起一圈巨大的花环,献在我娘的坟墓前,它们让我娘一路走好,在天国瞑目安息!
我姐姐身穿白孝衣,项系长长的白孝幡,她仪态万方地走在我们的前面,她睁着一双她那特有的大大的眼睛,明眸里写着的是无尽的哀伤。
多少年过去了,对于那天为我娘送葬的细枝末节,我差不多都忘记了,但我姐姐那超凡出尘的形象却一直镌刻在我的心田上,永远也不会忘记。离开故乡到云南已有二十一年了,我已经二十一年没有再看到我姐姐。在一个姹紫嫣红、鸟语花香的边陲城市,在一个南国不谈什么季节都是春天的秋天,我想起了我姐姐,我的姐姐,你在故乡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