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onster猫吃带鱼
妻醒来时,躺在身旁的毫无防备的男人嘴角尚且还留有情人樱桃味唇彩的香甜味道。妻注视着他略带色泽的嘴唇十秒钟后无声地轻叹了口气,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叹气的理由,可能是窗外漏进来的风吹得她有些头疼。
感冒加重头痛欲裂的妻把手浸没在冰冷粘稠的油水之中,这些有些历史的锅碗瓢盆经她之手又将变回光亮,虽比不上崭新,一眼便能够识破那些掩饰之后的磨损本质,但也能勉勉强强地做到体面。昨晚为他留的饭菜被他吃得精光,茶几上留的两只卤鸡爪也一扫而空,想必是半夜回来饿着了自己热来吃了吧。
大概他要睡到中午才会醒吧,妻又轻叹了口气,她自知自己不忍心打扰他难得在家的睡眠。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她知道他醒来后又会匆匆忙忙地奔赴他的公司,或者面带笑容地奔向那个有着樱桃味道嘴唇的女人怀里。这水可真冷啊,这种天洗碗不用热水真的太痛苦啦,妻想着。窗外一片死寂,光秃秃的老树干悬着几片可怜的枯叶,摇摇欲坠,脆弱得不真实。寒冬总会让人忘却温度,甚至忽略光,天亮透了也没有鸡鸣,没有人们匆忙奔走的声响,那都是些在夏天时候吵得她睡不着的声音。
关掉水,她一边顺手用一旁的手帕擦干通红的手,一边思考着早饭吃什么。冰箱里昨天买的小笼包也还剩四个。她把昨晚泡好的黄豆磨成豆浆,又用微波炉热了热剩下的小笼包,吃下。她没有为丈夫做早饭,这已经是习惯,毕竟他从来没有时间在家里吃早饭,哪怕休息日也是如此,他终究是要匆匆地跑出家门,半夜再看心情回家。她吃完早饭后开始做清洁,这样的运动可以让她暖和起来,甚至还能出汗。她扫地,拖地,擦窗户,隔着门也能听到丈夫的鼾声有节奏地起伏着,她便在那个节奏里找到契机融入,这辛苦的劳作似乎也就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只是没有人欣赏。
家里被清洁过后的模样让她心情愉悦,这种经她努力之后带来的景象也是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愉悦来源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她总觉得这个家一天一天被清洁,便一天一天变得更新了,这其间有着她那不屑于在这屋子里做过多停留的丈夫所不能明白的细节。她如释重负地直起腰,连做了几下扩胸伸展运动,瞬觉舒服多了。
当她伸开手臂的时候,总是会猝不及防地想起高中时光,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她似乎从未有过称得上美好的回忆。她高中时候是体育委员,却不擅长任何体育活动,甚至算得上毫无运动细胞。班委选举是抽签决定的,纵使这般不搭但也只得接受。于是她便组织了三年的整队集合,扯着喉咙对着聒噪的歪歪扭扭的队伍喊口号,除非体育老师站在一边以审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几乎没有人愿意顺从于看起来有些傻气的准备活动,大家目光炯炯地逼迫着她要她马虎应付集合后迅速解散,她实在左右为难。她也因此独自搬运了三年的体育器材,其实中途也有同学好心地帮助过她几次,但不善表达的她从未将感谢表达出来,在到后来就只剩她一个人了。一到体育课她便提前跑去器材保管室报出自己的班级,然后狼狈地拖着那个大塑料箱缓慢地移动着。她总想快一点,又实在快不起来。怎么会让我一个女生担任体育委员呢?她不止一次地想问,却又不知道该问谁,最后只好吞回去咽进肚子里发酵变形。她深知对于这种无解遭遇的接受如此被动,却还是因青春期有些膨胀的她对美好未来的热烈期望而忍受下来了,至少毕业后再不用这样小心翼翼地搬箱子了。那时候的她还能因此笑得毫无防备,却没有预计到未来带给她的是更为被动的局面和完完全全的桎梏。想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似乎叹气能让她稍微轻松一些,这时窗外卷起一阵风径直冲向她的脑门,似乎是清醒一些了。别想那些没用的了。她开始进屋里清理出要洗的衣物,一件又一件地丢进洗衣机里,再机械地按动那几个塑料膜已经磨破了的按键。
这个洗衣机用了多久了呢?少说也有五年了,如今仍旧在兢兢业业地运转着,不像她,偶尔还在发发牢骚抱怨几句。她常常在洗衣机滚动发出的声响里走神,似乎是对这逐年增加音量的令人难受的声音听入了迷,自己也跟着声音的起伏跟着衣物的旋转而无可避免地变得难受起来,那感觉似乎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地推了一把,踉跄几步后还差一小步就跌下悬崖,被追赶,被逼迫,让她不安。家里常常没有别的声音,除了她自己的呼吸声外,只剩洗衣机运转的声音,那声音放大后响彻整个空荡房间,轻而易举地就成为了一切,亦或是占据。她就在循环往复的声音里暗暗期待着固定时间后必将到来的消停,她巴不得时间走快一点,走快一点,否则她心里的恐惧就会蔓延开来,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她果然又入迷了,几乎是随着机器一起开始各自的运作。她看着滚筒里搅在一块的衣服有节奏地随着这让人讨厌的声音滚动,就像看见了自己的大脑。她也不愿意承认这种事情的发生,多么愚蠢啊。她离开洗衣机,逃到相对遥远的位置,却还是被困在那魔咒一般的声音里。她最终躲进了卧室,丈夫还在沉睡之中,终于,鼾声盖过了遥远的洗衣机运作的声音,那一刻她感受到了救赎。她眼睛里饱含爱意,望着这个尚在熟睡的男人,心中怀着感恩。
她时常觉得,男人熟睡的模样像个婴儿,看起来是那么安稳那么惬意。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终夜睡眠很浅,常常失眠,一整夜闭着眼发呆,冥思苦想着如何才能够入睡。那种倒头就睡的时光已经离她远去,像是被人夺走一般,完完全全地脱离了她的生活。如今她的睡眠,会因为男人半夜回家而暂停,会因为小区里汽车鸣笛而中断,甚至会因为凌晨四点一只早起的公鸡叫了一声就再也睡不着。她一直想知道在这小区里为什么还会有人在养鸡,想着想着又更加相信这是自己的幻听。偶尔她醒来,能够看见他在自己的身边,这应该是他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了。那时她便会仔细地看他,凑近他的脸,甚至想摸一下他的头发。她总是会回想起以前,他总是像个孩子一样环住她的腰,他的呼吸声就在她耳边。但如今大多数时候,他是不会回家的。
她似乎对一切都心知肚明,又似乎对一切都装傻不知。他也是。她总觉得自己活得很悲哀,但又无需任何人的同情。她知道这一切是她自己选择的路。结婚时候,她满心欢喜,收获了那么多鲜花和掌声,甚至漫天的飞絮,以及他在身边说出的那一句“我愿意”。如今已经过去那么久,她脑中还常常是婚礼的场景。要是能够淹没在这飞絮濛濛之中,该有多好呢。
他醒了。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一点二十八分。她用力地笑着问他:“今天在家吃午饭吗?”男人摆摆手,走进了洗手间。流水声音骤停,不过十分钟,男人拿上外套,带上包,留下一句“走了”。走了。
有什么声音在轰鸣。妻坐在床上,被那声响吵得有些头疼。也许那声音不是从某个地方传来的,也许就是从她自己的脑中深处,那些如道道沟壑般深沉而又浅显的地方,那些像是污水中的肥皂泡沫一般的东西,就像她洗衣服时候看见不净的液体一样,一股一股绕进了漩涡里,混沌而复杂。她知道他从来看不到这些——那些洗衣机滚筒费劲翻滚的声音,那些集中在吸油器中品质恶劣的油垢,那些用来洗碗的日渐粗糙收缩的抹布,那些经由她手的种种,在她身上留下了所谓岁月的东西。他是阳光的宠儿,每天都在跳舞——她知道他有他的疲惫,但她也能明白那是因为跳舞而感到的疲惫,是她无法感知的领域,无法触及的疲惫。
她也想跳舞。只是她从来都没有地方可以跳舞。就算在这空无一人的家中,只要音乐响起,她迈出一步,就总会有什么声音抨击着她。如今的她早已没了年轻时候还敢与其叛逆一番的锐气,她变得沉默。她知道音乐是十分美妙的东西。
她活得像一个死掉的茧,一动不动。
窗外开始刮起大风,光秃秃的树干毫无意志力地在摇晃,大概不过多久就会下起瓢泼大雨。妻起身径直走向阳台,似乎没有丝毫停顿。已经有小雨在飘,冬天的雨让她冷得直起鸡皮疙瘩。这样的寒冬里难得有这般场景,却又比夏季滂沱更为沉重剧烈。她把衣服一一取下折好,收进衣柜里。突然间,她又像是从睡梦中醒来一样,发了疯一般拿起剪刀凶残地剪碎这些衣服。一下又一下,多么痛快,多么尽兴呀。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犯罪。她用力地重复着张手合手的动作,一只手力气不够那就双手一起,剪刀在她的操控下变得蛮横又粗暴。随着一层层布的撕裂,一个个线头的冒出和截断,她似乎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尚还鲜活的日子,那些欲出又未出的念头,那个还能够称之为美好的时期。只是她突然间看见其中一件西装是他们结婚时她为他选的,原本精致的剪裁和质地绝美的布料被破坏,绀色的暗纹在刀刃下变成波浪,她愣了一下,最终放下了手。
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窗外的雷鸣和雨声让她觉得害怕。雷电的轰鸣几乎逼近她的胸腔,雨点嘀嗒直击她的心脏,她被压抑得痛苦起来。那大概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无法名状的痛苦,一种突破她的内核,超出她能力的痛苦。
她艰难地站起身,失望地看着窗外的大雨。大概有十分钟,她都一直看着窗外的雨。
只能再买一件新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