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部分挺长的,哎,不知道为啥啰里啰嗦地写了这么多。
事物的表象都是真的,生活中我们当然希望如此;但随着我们长大、甚至于小学起就已经了解到我们社会中的一个基本现象——虚伪,真挚的反义词。孩提时代时,外界的不同刺激会让我们的内心产生快乐、痛苦等感受,并进而引起欢笑、哭泣等外在表现。此时,我们还没有接触、接受社会上早已形成的一般性观念—所谓的成熟、大人、老成持重。渐渐的,我们学会在别人遭遇不幸时要表示自己的安慰—“听到您遭遇车祸,我感到十分遗憾”—尽管我们心里并没有一丝丝遗憾的感受,甚至存在幸灾乐祸的感受。但我们仍然要保持住沉重、严肃的表情,因为按照社会观念来讲这叫作有礼貌、叫作尊重他人。
然而这样一来,我们便同内心的真实感受相割离,虚伪的感受便在此时萦绕在我们心头。在遇到外部刺激时,内心的感受被压抑、被否认掉,转而按照别人期待我们的、符合社会规范的、“应该”的反应而作出反应。不幸的是,这种情感上的扭曲不被我们称作病态,反而我们不断用合理化的理由掩盖着它,如把它称作一种尊重他人、有礼貌的行为。不敢直视内心的空洞—这种虚伪更标志着我们比历史上的先辈更接近于现代生活。
上面一段文字太过于抽象、难以理解,为了更加直观地说明这一反常现象,可以先思考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在影视作品中,人们更愿意看到因受伤躺在战场上的战士一声哭喊也不发出地死去呢?如若有人在大街上因做爱到极致时发出呻吟声,为什么路过的人们不愿意看到也不愿意听到呢?
“为国而死的荣耀”“军人以战死沙场为荣”——我们所受的教导告诉我们如果你是战士,那么你理应以为国家而战感到光荣,理应做好战死沙场的觉悟,而临阵胆怯是懦夫、胆小鬼,为人所耻笑。相应的,性被认为是一件羞耻的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细想一下,受伤本是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性本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为什么现在受伤的痛苦让我们感到愉悦的荣耀,而愉悦的性却让我们感到痛苦的羞耻呢?嗯,现在,我们首先在逻辑上感受到了反常的存在。
理解了上面的理论后,我们来看《挪》中的人物。
《挪》中直子、玲子、初美、木月以及住进疗养院的“病人”,这一类人的悲剧在于他们不能接受虚伪,他们否定强加到他们身上的社会观念,他们遵从自己内心的真挚情感。比如,直子与渡边独处时镇定自若,而渡边稍微感觉有点儿别扭。渡边心中的社会规范告诉他,男女之间独处是一件不恰当的行为,像男女授受不亲那样,而直子心里则否定这种观念。按照自己与外部现实关联的程度——这一划分精神病的标准,直子属于传统意义范畴内的精神病人,这也符合大部分正常人最直观的感受;而按照自己与内部现实相关联的程度—直子不是,而永泽是属于“精神病人”,一种因顺应他人而放弃自我后的“正常”行为的病态,比直子的那种病态更为危险。《挪》中渡边对直子说完永泽的事迹后,直子的反应,“倒像个不可思议的人”;良久,开口道:“那个人,脑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如题所述,直子和永泽是人性内永不见面的两端,一个需要蜷缩在寂静的疗养院,而另一个则是驰骋、翱翔在广阔的天空;一个话不多因而常将眼睛看向内心,一个泛泛而谈因而无暇自顾内心;一个是没患精神病却是大部分眼中的精神病人,一个是患上精神病却被大部分人视为正常人。
无病的病人——直子
《挪》的第一章就从渡边的回忆简单勾勒了直子的形象:
“那总是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的惯常动作,那不时奇妙发出的微微颤抖的语声”
“那可确实—确确实实很深呦!”“恐怕是没救了。飕—砰!一切都完了。”“每隔三年两载就发生一次。人突然失踪,怎么也找不见。”“而且只要紧贴着你(指渡边),我也不至于掉进去。”—直子关于“或许只对她才存在的”“深井”的描述。
“定定注视对方眼睛发问”—可知,直子想交流的是渡边的内心,而不是一个虚伪化了的渡边。渡边还对直子说了“肩膀放松,身体轻松”这一类似于“多喝热水”的安慰性质的大废话,一度引得直子意见很大。直子用异常干涩的声音说,“这点你为什么就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照顾我?”一般来说,病人在听到这种安慰性质的话后,首先会心存感激,怎么也不至于生那么大气。但这只是对于习惯了社会规则的成熟长大的我们来说,对直子来说,正是因为这种话是按照别人期待我们的、符合社会规范的、“应该”的反应而作出的反应,正是因为它在情感上的虚伪,直子不能接受这种虚伪,她从心眼里排斥这种虚伪,所以直子意见很大。
如前所述,直子的悲剧在于不能接受虚伪,这一点在直子从疗养院的来信中也作了说明。直子在疗养院“打篮球和网球”,“玩到兴头上”,“便分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而医生告诉她,住在疗养院的目的“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直子们的问题“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直子们都意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而外面世界中“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当然是以直子的角度,而渡边这个直男是不能意识到这个层面上的,永泽当然则早已经超脱入凡了,只剩下直子孤零零的立在云端。
第一阶段:直子高中毕业至开始大学一年级
直子高中时“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地一大帮朋友”,但在选择大学时选择了“高中同学没一个报考的”学校。这时的直子对于能否与他人相处、能否过集体生活只是存在疑问,还没到达恐惧的地步。如直子问渡边自己也能否过集体生活时,渡边答“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凑合下去”,随后直子停顿、用“晶莹澄澈的眸子”注视我的眼睛……两人单独走路是第一次,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直子也在尝试着通过与渡边的交谈而接受外部世界。
但差不多一年后两人再次邂逅,直子却瘦了,当时想一个人去看电影。直子提出了再次见面的请求,并说,“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此时直子陷入孤单,且因缺乏交流而出现了语言障碍:“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时候,头脑又混乱得找不出词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
直子渴望和别人交流,但却不敢和人交流(由玲子的遭遇不难想到),也怀着会耽误别人、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困扰。如直子向渡边提出再次见面的请求时说,“我知道按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
但人是不能独自活着的,而且缺乏交流的日子也着实苦闷,终于在20岁生日那天,直子爆发了。直子生日的当天“出奇的健谈”,但“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絮絮不止”。避免触及木月等几个话题,对“无关紧要的细节”“喋喋不休”,“说了四个小时”。听到渡边要回去,“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不久,“戛然而止”,本想接着说下去,但没结束的话却“突然消失”、“浮在空中”。随后,直子嚎啕大哭,哭个不停。
这一段是直子颇为挣扎的岁月,在选择接受虚伪和拒绝虚伪上徘徊了许久,但最终选择了拒绝—她无法改变自己。如渡边在生日那天与直子做爱结束时,“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面,这是最为凄楚的”。在后来渡边第二次去疗养院时,直子对此解释说,“我只是不希望任何人进到我那里边,不想让任何人扰乱我。”作者将直子在这一段时期内心经历的抽象意义上的挣扎,具象化为渡边(虚伪)进入直子身体(内心)的过程。直子痛苦着,身体上,更重要的是心理上的无法忍受。直子无法背叛自己的内心,无法放弃自己的真实感受,无法忍受外部即“现实”世界的虚伪,因此她转而选择呆在她自己的内心世界。
第二阶段:直子生日至渡边第二次探望疗养院
直子生日几天后搬出了国分寺的公寓宿舍,决定暂时休学一年。与其勉强自己融入社会,直子选择了逃避,住进了京都的疗养院,“在某个与世隔绝的静寂地方修养神经”,并再三表示,“伤我心的是我自己”。随后发生了学潮运动—“东京大学事件”,时间为1968~1969年。插一句,柴田翔的《别了,我们的生活》就是以此为背景写成的。
疗养院里直子初次见渡边,“那微笑恍若淡淡的远景” “在这里都很诚实,无话不谈”。显然,到了没有虚伪的疗养院,直子的精神状态再次变得好了起来。在渡边来探望直子时,直子也敞开了心扉,对渡边讲了许多自己的心事——不愿提起的、关于木月、关于自己如何变成这副样子的等等。
“我和木月确确实实是特殊关系”,“他死了以后,我就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同别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样才算爱上一个人。”
“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的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
“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 “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去。”“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
从直子的笑容变化可以看出,直子在这一段时间内确实回到了比较稳定、正常的状态。如直子还在学校时,渡边对直子讲了敢死队的趣闻,直子发出了“久违的”“稍纵即逝的”笑声。可见在第一阶段——即在学校的一年时光里直子已经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而在第二阶段——疗养院内,直子在抚摸小兔子时露出“甜甜地一笑”,“那张笑脸没有一丝阴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
第三阶段:直子状况急转直下
天气渐冷时,渡边收到直子的回信。此时的直子因孤单而感到寂寞,“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甚至于出现了精神分裂者的典型症状——幻听,“每当孤寂难耐,晚间我就从黑暗中对各种各样的人说话,而那些人也同我交谈,其声如同夜风吹得树木飒飒作响”。
而到了冬天,直子沉默寡言多了,只是“甜甜地微笑”。直子“为写回信而竭尽全力,但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至5月中旬,幻听已十分严重,转去了专科医院。
导致直子状况急转直下的原因应该是渡边的一封信,信中渡边表达了想和直子共同生活、共同承担的想法。这一邀请导致直子无法回信,出现幻听等严重症状。这是因为直子不愿意自己的“不正常”成为拖累他人的负担。如直子住进疗养院后的第一次回信,“你(渡边)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直子与渡边在疗养院散步时说,“我说不定会拖累你的”“不想耽误你的人生,也不想耽误任何人的人生。”
之后直子的状况出现了好转,但也仅是回光返照。就像《丈夫得了抑郁症》里面那位的阳光青年,在开导主角要乐观、要充满激情之后,不久便一劳永逸地了结了自己的痛苦。
至此,直子的故事便讲完了。总体来说,《挪》中与直子一类的人物,如玲子、初美,都是非常可爱的,都是我最喜欢的角色。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一丝不苟,像直子写信时在信封上写下“工工整整(作为女孩儿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换一种方式来讲,那也是我们的曾经,或者曾经的我们。如隐藏在初美身上那微不足道的引起他人心灵共振的力,“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一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们身上长眠未醒的‘自身的一部分’”。
据我推测,《挪》中一段关于萤火虫的描写应该是影射直子这一类人的,或者是影射自己曾经拥有的“自身的一部分”,虽然这段描述给读者传达了一种悲观失望的情绪。暑假的某个深夜,“敢死队”送给渡边一只萤火虫。存在于渡边记忆中的萤火虫“发出的必然是是那种灿烂的、燃烧般的光芒”,但眼前的萤火虫却“衰弱得奄奄一息”,发出“若隐若现的光”。将萤火虫放生之后,“那微弱浅淡的光点,仿佛迷失方向的魂灵,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来彷徨”。伸出指尖,但无所触及,总存在“一点不可触及的距离”。
最后,借用玲子的话,假如你不想进精神病院,就要心胸豁达地委身于生活的河流。
《直子篇》完,后续会有姊妹篇——《永泽篇》。
永泽是直子的对立面,但文中笔墨不多,永泽篇可能就没有这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