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个普通老师,怎么就被派去写这种文章了

“小马啊,你看你这篇宣传稿,只写到了对兰校长的采访,怎么没有柳书记和其他副校长的采访呢?德育有德育副校长,教学有教学副校长,你咋提都不提呢?”

配图 |《老师早上好》剧照


1


我接到这个任务是在一个冬日的早晨。

那天我迷迷糊糊的,竟然睡过了头,错过了6:30的第一个闹钟。不巧那天还是语文早读,值周领导又查得紧。我可不想再听他们在教工大会上拿迟到这样的事唠叨我,得想办法溜进教室去才行。

好在北方的冬天,这个点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等各级值班领导结队从1楼查到3楼时,我自信我已经能正儿八经地站在讲台上指导学生读课文了,坦然得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10块钱的早读课时费将会分文无损。

我特意从学校食堂后门拐弯抹角地挤进来,竖起衣领,蹑手蹑脚,想装作到食堂买早餐的样子。然而就在我走进教学楼的时候,却被叫住了——那个腰间盘常常突出的兰校长,背着手有模有样地站在楼厅里。

“啊,那个,那个马老师啊,你上完课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兰校长双手背在腰椎间盘上,挺着胸,头发感觉是刚洗过,一如既往的精神。

想来自己也真是晦气,兰校长这几年一直很忙,常在外面跑项目,很少一大早亲自来查老师迟到这样芝麻小事的,却偏偏被我碰上了。

不过,赶在值周领导查岗之前,我还是先一步赶到了教室,还从容地检查了两个学生的背诵——他们因为迟到被班主任罚站在门口,正好成了我的检查对象。

上完第一节课,我就接到了学校综合办公室的电话,那个老称我叫“老哥”的侯主任说,校长点名叫我在课间操的时候去办公楼会议室开会。

难道我被抓成迟到典型了?至于吗?屁大个事,还要搞出个正儿八经的仪式感吗?我心里愤愤地嘀咕了两节课。

我是赌气没有按照兰校长的要求上完课就去他办公室的,我觉得没有必要,课间操不是要开会吗,你想在会上说你就说呗,早读偶尔迟到一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等到课间操,我已经充分做好了挨批评的准备了。当我吊着脸走进会场的时候,党办校办、教务教研、德育工会各部门的主任都到了,几个副校长也来了。大家都不知道这个会议是什么内容,正交头接耳互相打听,对我这样一个一线教师参会似乎也有些诧异。

我很不自在:看样子事情闹大了,莫非要让我做书面检查?

正疑惑,兰校长和新调来的柳书记带着一男一女进来了。

“好,现在我们开会,今天的会议很紧急、很重要——”兰校长撩了撩他油亮的头发说:

“我先把今天参会的两位老师给大家做个介绍,这位是《XX报》的记者,这位是他的爱人,也是报纸的采编。今天我们紧急会议的主要内容是,安排布置学校近期对外宣传的相关事宜。

“大家都知道,经过近几年的努力,我们学校取得了一些可喜的成绩,办学质量得到了很大提升,去年也荣获了区‘五一劳动奖’荣誉称号。但学校在社会上的知名度、美誉度还不是很高,这将严重制约学校的持续发展。因此,我们要加大对学校的宣传力度,为学校的进一步发展创设良好的社会环境。

“《XX报》是一份很有影响力的报纸,读者大都是政商界的精英。得知我们学校荣获‘五一劳动奖’,他们很感兴趣,想为学校搭建一个宣传平台,这与学校千方百计提高知名度、美誉度的想法十分契合。经学校研究,今天将这项工作做如下安排——

“教务、教研、德育、工会等学校各部门梳理近几年部门特色工作,总结亮点,形成经验材料;马晓辉老师在各部门材料的基础上统稿,完成学校的宣传材料;这项工作由新来的柳书记具体负责,办公室侯主任负责协调……”

兰校长今天的会开得意外干脆,几句话说完后,就挺着胸慌慌忙忙地走了,说是要赶紧到教育局去,提着包的侯主任也紧随其后地下去了。会议由柳书记组织继续开,两位记者又分别给大家讲了些具体要求。

原来不是挨批评,我松了口气,又挺意外——写宣传稿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怎么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整个会议期间,我都没回过劲儿来。


2


说这个任务“光荣而艰巨”,不是我的自吹,是柳书记很正式、很严肃地对我说的。

开完会,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写篇宣传稿,至于要召集学校大大小小的领导开会吗?人家报社来了两个记者到学校采访,通讯报道怎么写人家自然清楚,即便要给人家提供资料,那也是校办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呢? 

同我一个办公室的校工会钱主席也说:“看样子,这个稿子重要啊,竟然需要学校的‘一支笔’亲自操刀,看起来这事不那么简单!”我觉得他是在嘲讽我,这个人让人捉摸不透,常常在我面前笑着,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个有思想的人,还说他经常向领导推介我,叫我“以后有了进步”别忘了他。

我有些惶恐了,当天下午就去找兰校长,想向他表明这事我做不了,即便他说我迟到的事,我也不怕了。结果兰校长不在,我只找到了柳书记。

“啊,马晓辉,大名鼎鼎啊,去年学校申报并完成的党建课题听说就是出自你的手啊,好啊,好啊,获得了全区一等奖!”柳书记有点富态,一笑,和蔼可亲的样子。他的嗓音很有特色,和身板一样厚重、沉稳。

“哪里哪里……那个柳书记,这次这事……我感觉……我做不了。”我吞吞吐吐地说。

“你别谦虚了,学校里谁能写,我还是了解的,你写的那篇党建课题结题报告,给我的印象很深。”

“我感觉这好像不该是我干的事啊,学校那么多部门,该有专门负责宣传这项工作的吧?”

“有啊,兰校长不是安排由办公室负责协调吗?”

“我的意思是说……开会那么多领导,怎么就把这工作安排给我了呢……”说出这话,我又有点后悔,这是要表达什么呢?

“这是兰校长亲自安排的事,我个人的理解是,这个事不一般,很重要。你看,这次不是一篇豆腐块报道,是做一个整版,要求在万字以上。另外,这是一张全国发行的报纸,有很大的影响力,这应该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安排你来写,可见领导对你的器重和信任。”柳书记说话清晰而稳重。

“要不您还是安排该做的人来做吧……”我说。

“看样子,你有什么委屈吧?你看,人家兰校长安排的事,我哪能推翻呢?我想换你是我,也不会这样做的。况且我刚来不久,你总不能让大家觉得我连学校安排的这么个事都做不好吧!”柳书记还是笑着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我发现自己确实不会聊天,在领导面前常常把轻松的玩笑话搞得很严肃,不像钱主席,即使是正儿八经的论文交流、课题报告也能讲出烟火情趣来。

钱主席对我去找柳书记推辞写稿感到很惊讶,他瞪着眼睛,一副大为不解的神情:“唉,你可真是个瓜怂啊,你咋能说自己干不了呢?!柳书记是不是有点不高兴了?是不是?别人在新书记面前好好表现都来不及呢,哎呦,你这瓜怂,你咋能说自己干不了呢?这不是能力问题,是态度问题,你晓得吗?性质变了!”他用了我们的家乡话,又杂了一句天津腔。

但我是个犟板筋,我没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对。我决定第二天再去找兰校长。


3


兰校长见了我倒是很热情。

“那天让你上完课到我办公室来,我特意等了你一节课也没见你的影子。怎么,我现在说话都不起作用了?”没等我开口,兰校长就笑着说。

“那哪能呢,后来办公室通知开会,我还以为是一回事呢。”我真佩服领导的说话艺术,一句话就让我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晓辉啊,昨天早晨我找你,就是为了写这篇宣传稿的事,这个事的意义我昨天也讲了,确实是学校发展的需要。我在咱们学校干了五六年了,这几年学校也确实有了很大发展,但社会对咱们的了解程度还不够——每年的中考招生,许多优质生源就是招不到学校来,为什么?学校的美誉度还不够!这成了制约咱们学校发展的重要因素了。局里对此也很重视,希望我们要加大宣传力度。所以,我们这次是想举全校之力把这篇文章做好的。”兰校长诚恳地说着话,倒了一纸杯水递给我,“怎么,听说你不想给我面子?”

“我觉得这事不该由我来做,人家两个记者不就写了吗?我们还写什么呢?”我说。

“看你说的,记者对学校能了解个啥呢?要宣传学校,总该对宣传内容有个框架吧。”兰校长还是笑着。

“这应该由办公室的来做呀……”

“你这是什么话呢?‘举全校之力’,你就没有责任吗?你没看,不仅是办公室,所有部门都有责任,我不都已经做了具体安排了吗?再说,这样的大文章涉及到学校的办学理念、育人思想,办公室也写不了。他们写一些具体的公文还可以,写这样的大稿子,还是得请你们这些才子啊……”兰校长似乎对我的问题早有准备。

“这些方面我也了解得不够系统、全面,况且我还要备课上课,哪有那么多时间……”我又说。

“晓辉啊,你的能力我知道,就不要推辞了,算是给我帮个忙,给学校做个善事好不好?我还要出去办事,我给教务说,你的课先让别人替一周,你静下心来全力以赴把这篇稿子写好。”兰校长又挺着胸膛,高傲地走了。

我还能说啥呢?钱主席说,“过于推辞就会有恃才狂傲的嫌疑”,劝我赶快适可而止吧,这么大的教育单位哪里还没几个能写的人呢?


4


很快,柳书记又组织相关部门开了会,会上再次强调要“举全校之力写好这篇文章”,勒令各部门要尽快形成部门文字材料,然后交给我统筹,“绝对不能敷衍应付,马老师需要什么样的材料,各部门就要无条件地提供什么材料”。

我感觉自己瞎推辞了半天,倒把自己还折腾成了事情的“核心人物”了,没有了迂回腾挪的空间——悄悄做了,成与败大家也不会太在意,现在纷纷扬扬的,又是安排人替你上课,又是各部门都围着你转,我感到自己被架起来了,摆在面前的只有“写好稿子”一条路。

办公室里,在我对座的钱主席舒坦地躺在椅子上,盘着他手中油亮的核桃,又意味深长地说:“看样子事情搞大了,这事一定有背景,不然有必要这么重视吗?‘局里面很重视’?嗯,怪不得领导很重视呢……”

说着说着,他又神神秘秘地自言自语道:“恐怕还有原因吧,你看兰校长干了五六年了,估计要走了,新书记也派下来了……哎呀,微妙,微妙!”

“这与发一篇宣传稿有啥关系呢?”我很不解。这么多年,我虽然隐约感到钱主席这个人看问题不一般,但也常常对他的见解不甚理解。而他对我的怀疑,有时候不置可否,有时候只是深沉地笑着、轻轻点着头说:“悟去吧,慢慢悟去吧!”

不过钱主席也常说,他过的桥可能要比我走过的路还多,他陪过8任校长呢。

我得开始酝酿写学校的这篇宣传稿了。得过鼻炎的教务主任亲自到我办公室来捏着鼻子嘟囔,商量给我安排替课老师,我谢绝了,他非常愉快地走了。兰校长也同意了我的想法,说那就辛苦了,“晚上加加班”。

报纸记者给了我10天时间,说版面计划都做好了,不能拖;稿子字数要在1万左右,交稿后他们再根据需要删减修改。最后叮嘱道:“要以一个记者的口气来写,不能写成学校工作总结。”

办公室的侯主任对这个事情很上心,拿着两盒好烟到我办公室来:“哎呀,马老哥,动笔了吗?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我一定给你做好服务。”说完,还亲密地拍着我的肩,堆了一脸的笑。

“本来是你们办公室的事情,怎么就推给我了呢?”我说。

“好么,我要有老哥你那水平,还用说吗?这么重要的事,我一个学体育的人怎么能拿下来呢?如果真让我写,我看也得请老哥你来帮忙呀。那年,你帮我写的那篇稿子,领导可满意了。”侯主任说。

侯主任和我的私交还算不错,他前几年借调到局里去协助抓校园足球,后来学校进行中层干部竞聘,回来后顺利被安排到了办公室主任的岗位上。有一年他请我给他写一篇关于学校党建工作的调查分析报告,背了一大堆材料来,说要“站在领导的高度”。

出于朋友关系,我推辞不掉。他后来说那篇文稿领导很满意,能发表都是我的功劳,但我觉得之所以看着还像那么回事,是因为人家调查资料做得详实,来自基层的真实东西是有价值的。

柳书记也来了,他特意拿了些《教育报》来,提醒我在动笔之前先好好读读报纸上的文章,还说:“教育已经进入了一个变革的新时代,文章中所体现的学校办学思路要符合新时代新教育的精神,可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学校教育观念陈旧落后啊!”

他的提醒真让我吃了一惊,我原来的思路险些犯了方向性错误。钱主席常说:“低头做事时还要抬头看路,不然你永远只是看上去很努力很勤奋”——这话真的不假。

学校的办学思路是什么呢?我找来侯主任问:“你们常给校长写发言稿,应该全面系统地了解学校的办学思路的。”

他摸着这几年变得几近荒芜的头顶,半天说不上来:“这老哥可又把我考住了,要不我去问问校长?”不过随即又迅速否定了:“你咋问这样的问题呢?……还是老哥你亲自去问吧,像个记者采访采访校长,他不会介意的,也不用我再传话了,我去问好像不大合适……”

“等校长在的时候我来叫你。”他补充道。




很快,我便带着笔和笔记本,像个记者一样又去见了兰校长。

他正在喝一杯泡得很酽的茶,头发依然油亮精神。他从办公桌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盒烟,给我扔了过来,与侯主任给我的那两盒一样。

可除了这盒烟,我再什么也没有得到了,小本子上什么也没有记下。我希望校长给我全面解说一下学校近些年来的办学思路,可他却迟疑了一会儿,笑着说:“近两年来,尽忙着要钱跑项目了,学校的办学思路也没有来得及系统整理,其实这些你也应该是清楚的,完了以后我叫小侯整理整理,给你送过去。你最好再同他们几个副校长交流交流。”

我又一次深切感觉到自己不会聊天了——我这等于又给兰校长将了一军。

侯主任很快抱来了一大堆材料,都是近些年的学校工作计划:“老哥你就别再难为我了,我如果能整理出来,还用麻烦你吗?领导说你就根据自己的理解写吧,错不了。”他又主动去各部门催材料,楼上楼下地跑了一圈,一无所获,回来气呼呼地说:“这帮怂,领导安排的事竟然都不放在心上,学校的事好像都他妈的是我一个人的一样!”

我断定他是在收材料的时候碰了钉子,不然也不会这么生气。随即他把情况给柳书记作了汇报。

柳书记是大机关里待过的人,看上去很平和,眼里却是揉不进半点沙子的。他随即通知又召开了一次协调会,要我讲了材料的要求,最后他严肃地说:“最迟明天下午5点以前,各部门主任亲自把材料交给我!”

钱主席主管工会,也需要交材料。他坐在我对面痛苦了半天,突然对我说:“小马呀,这就不好了,你看这兴师动众的……再说,我敢肯定,即便大家把材料交给了你,你也用不成,你信不信?虽然说是‘举全校之力’,但你真指望别人就错了,悄悄自己写,可能后面才更主动。”

我说:“这也不是我提的要求啊,我可没有要求大家写材料。”

“问题就在这里,现在大家都觉得是在给你写材料。”钱主席笑着说。

钱主席话音刚落,年轻的语文教师小张就到我这儿来了,说教务主任鼻炎很难受,给她安排了一项重要工作,要她写一份关于学校教务教学工作的材料,她没有思路,过来问问我。我哭笑不得,说:“那刘主任他们干了些什么你就写些什么吧。”

整个一下午,过来问我的年轻人来了几波,对面的钱主席笑了几次,说:“我们工会也应该找个小姑娘来问问你才对。”

我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大家恶意戏弄了,侯主任和钱主席却都说“这是各部门的重视”。

果真如钱主席所言,各部门交上来的材料基本都无法使用,我也根本理不出一个能“彰显学校鲜明特色”的头绪来。还是柳书记说得对,要把学校教育放在新时代的大背景下来思考,放在“立德树人”的高度来审视。

我在学校里办过10年校刊,这些年学校走过的每一步都记在了这份刊物里。隔天,我在翻阅近几年的校刊时,突然看到了几年前我写的一篇关于我们学校一位因病去世的老师的文章,想到了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对教育保持着热爱,学生家长对他都很牵挂和怀念……所以,新时代呼唤什么样的教育呢?这个答案不就在一个个鲜活的“立德树人”的教育故事中吗?

我突然有了一些思路:学校应该砥砺践行“有温度的教育”,我就应该写一篇“有温度的教育纪实”!

钱主席对我这个想法非常赞同:“教育确实不是冰冷的,教育应该有温度。关键是要理出‘教育的温度’要表现在哪里。”

“至少应该培育有温度的教师,办普惠的有温度的学校,为学生有温度的人生奠基,构建有温度的学科教学,创设富有时代温度的现代课堂。”那天,我都惊叹自己能有这样的灵感,甚至一度朦胧地感受到,深入学习和思考确实能给人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钱主席的声音听上去有点激动:“学校里有温度的老师很多,我可以给你提供很多案例——但你可要把我也写进去啊。不过,我觉得你说的这些,哪个领导能想到呢?哪个领导会想呢?”

钱主席确实给我提供了很多触动人心的教师事例,有全国劳模、区师德标兵,有在医院边打吊针边批阅学生作业的,也有腰间戴着尿袋坚持上课的……尽管不少的事我都知道,但听了之后依然很感动。

说实话,我们这所学校最大的财富大概就是这批有良知的老师,这些年学校经历了移交、重组、整合,教职工方方面面的利益都受到了很大影响,住房、养老保险这些基本权益得不到保障,但老师们却依然勤恳地在教学岗位上继续工作。

“像我这样的老师,59岁了还带着两个班的课!你可要把我写进去啊,给我的教师生涯圆满地画个句号。”钱主席又像是开玩笑,又像是无比严肃。


5


侯主任还是一天几次地到我这里来,给我扔下两盒烟,提醒我说,那个记者说“要注意以记者的视角来写,要凸显真实感”——我就有点不高兴了:这本该是他们的工作,他们应该到学校来实地采访调查,然后写出报道文章来,怎么稿子让我们来写,他们还要高高在上地提这样那样的要求呢?

“你看,这老哥你就不懂了吧,记者牛得很,局里领导介绍来的,给了报道你学校的一个机会,你还让人家给你写稿子?想得太幼稚了吧。”侯主任说。

怎么叫“以一个记者的视角”来写呢?我确实有点不解。钱主席说:“就是把自己当成是外来的记者,替人家记者写一篇文章呗。”

可如果要替人家记者写,写学校领导干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干,那怎么去采访校长呢?侯主任就说得很干脆:“就是把你自己当成领导,写你应该干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干就行了,别再磨叽了。”

经过这么些思维碰撞,我的思路终于渐渐清晰了:首先,抓住“有温度的教育”彰显学校的特色,写教师的奉献精神,和学校培植“四有教师”的理念举措;避开应试思维,写学校倡导“普惠教育”、“为每个孩子发展奠基”的办学理念;写学校课程体系构建上的个性特色;写核心素养培养背景下的学科教学理念;写“互联网+”背景下的课堂教学改革……

我抽着侯主任给的烟,连续加了3个晚上的班,稿子大体成型了,字数竟然过了万。


6


钱主席是第一个读者,他说要先给我审一审,没啥大问题再上交。他躺在椅子上,把近视镜架在头顶上,认认真真地把稿子读了一遍。

“嗯,整体上构思是相当不错的,条理清晰。学校的特色虽然感觉拔得有点高,但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只是有两点我觉得还要处理一下——”他坐起来,把头顶上的眼镜重新戴好,“第一,你看,这里提到了十多个‘有温度的教师’,都没有我的影子。我觉得这是一大遗憾。”

我感觉他又在开玩笑,也开玩笑一样地说:“你的‘典型事迹’说给我听听,总不能给你编个假的吧,让别人看了,有损你形象。”

“事迹倒不需要你编,我们工会也是做了些送温暖的事情的,实实在在的。”他有点严肃了。

我拿过稿子来,又看了看:“要不在‘这样有温度的教师在学校不是个体而是一个团队’这一句后面加一句,‘提到这一点,即将退休但仍然站在讲台上的学校工会钱老师如数家珍’,怎么样?”

“什么工会钱老师,不严谨,改成工会主席钱XX,实名制。”他说,“另外,小马呀,你文中咋只写到了对兰校长的采访,没有柳书记和其他副校长的采访呢?德育有德育副校长,教学有教学副校长,你咋提都不提呢?”

“柳书记不是刚调来不久吗,我考虑到他主要管的是党建,这篇文章,我的理解是主要报道学校的办学特色和成绩。至于其他副校长,我也不知道在文章里怎么处理。”我说。

“这确实是个麻烦问题,你可要好好斟酌斟酌。如果是人家记者写的,谁也不会有啥想法,都知道是你写的,那就不一样了。”

钱主席的话让我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心情比写之前更沉重了。

我找来侯主任问怎么办,我知道他在机关里待过,应该有处理此类问题的经验。我是把他请到学校外的一家餐厅,想这样大概能显得我们关系更亲近些,少一些工作上的客套。我们还喝了点酒,把氛围搞得相当坦诚真挚。

“这事儿也确实是个事儿,几个副校长倒关系不大,副职嘛,应该能理解,总不能跟人家正职抢风头嘛,只是校长和书记不好处理。”侯主任说。“局里传说兰校长要重用,柳书记说不定就是未来的校长呐,你想想在这个时候,校长为什么要大搞这么一出呢?”

我理不出头绪来了,就像是掉进了一个大泥坑里挣扎不出来。思前想后,我先把稿子里的“兰校长”全部换成了“XXX”——哪些领导说哪些话,我还得再想想。




记者催校长,校长催书记,书记过来催我。

柳书记开口就说:“听钱主席说稿子写得很不错,角度新颖,内容深刻,他看完很有感慨,说自己快退休的人了,读了文章才觉得看懂了学校教育……”

我没有为钱主席的所谓感叹而欣喜,倒更担心他把我文中没有写到书记的事已经给柳书记吹了风。“书记,您不要听钱主席胡溜,他嘴里没几句是真话。初稿是写完了,但有些细节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理。”

“那我们先看看再说呗。”柳书记坚定地说。

我只得把初稿立刻打印了一份给他,庆幸之前文中“兰校长”都用“XXX”替换了。

柳书记是把稿子拿到自己办公室去读的,没过多长时间,就又拿着稿子来了,进门就说:“不愧是学校的才子,这文章写得真好,不要说钱主席看懂学校教育了,我也看懂了,你看,文风朴实,理念新颖,感觉整个学校办学思路清晰,特色鲜明。”

我感觉这“表扬”后面还会有话。

“我不明白,你这一个个‘XXX’是什么意思?”他问我。

我说:“这里需要写记者对校领导的采访,我不知道怎样安排采访对象才合适。”

“噢,是这样,这好办,让兰校长去安排吧,人家记者可能还有要求。”柳书记说。

我这就算初步交稿了。


7


稿子交给兰校长了,反馈是侯主任给我说的。

他说兰校长对我写的稿子非常满意,先是表现得很兴奋,后来又很激动,再后来就看着办公室的人不顺眼了,竖着头发拿着我写的稿子给他们办公室的人“上课”:“你们看看人家这稿子写得多有水平,要高度有高度,要内容有内容,而且还感觉没有官腔俗套。你们办公室的可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学习,要善于观察,勤于思考,要紧跟时代加强教育理论学习……”

侯主任给我说的时候,笑着模拟着兰校长的神情动作——包括他爱把一只手插在腰间,爱昂挺胸脯的习惯。据他说,兰校长也把稿子传给了那对记者夫妇,那两人也很满意,赞叹兰校长的学校人才济济,教师队伍水平高,还有一众吹捧之词。

我觉得侯主任的话应该是有些水分的,特别是兰校长拿着我的稿子给他们办公室的人上课那段——兰校长这样事事注意的人,怎么会不加思考地褒一个贬一窝呢?

但不管怎么说,我该长出一口气了。钱主席笑着说:“这下你功成名就了。不久的将来,署你大名的文稿刊发以后,我见了你,你可不能不理我啊。”

他还说,应该先请我吃个饭。




经记者夫妇修改的样稿也出来了,侯主任拿了一份给我看,原稿中的“XXX”都落实了:给了柳书记两处,其余的又都替换成了兰校长。除此之外,没有大的改动。据侯主任说,这都是兰校长的意思。

但问题也来了,字数超了,如果再配些图片,原定的一个整版放不下。我对文字又进行了一次压缩,但依然解决不了问题。

记者夫妇建议不要再删减文字了,再增加点图片,一版放不下,可以再增加半个版面嘛!侯主任说兰校长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同意——今年需要学校自筹的绩效工资压力本身就比较大,这样一来,又要多花几万块钱。

柳书记问我,能不能在文章框架上做点调整,删掉一部分,我说够呛,这样的话“治校思想体系”就不完整了,他说也是。兰校长说:“这样吧,晓辉对自己的文字有感情,可能舍不得删,就让记者夫妇再尽量做个压缩吧,图片也简化一点,求精不要求多,如果没有满意的,小侯,你就组织重拍补拍。”

最后,原稿中我补加的关于钱主席的那段文字,被记者夫妇毫不犹豫地删掉了;另外“培植有温度的教师队伍”中的几个典型例子,也被删掉了……这些我都没好意思给钱主席说。


8


经过了十几天的煎熬和折磨,这篇宣传稿撰写工作总算是告一段落了。

学校的行政会上,各部门认真总结了围绕本次宣传稿撰写所做的工作和付出的艰辛努力,兰校长充分肯定了各部门的工作,说这是我们“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基础,尤其肯定了我“心系教育、心系学校、为学校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

没过多长时间,报纸印出来了,标题下面赫然写着“本报记者房XX”。钱主席看了报纸,先是盯着我不说话,后来又吞吞吐吐地说:“咋删掉了呢……我自己倒罢了,我都给人家说了,工会推荐的一些优秀教师的事迹要上报了,你看这弄的……”

侯主任也说:“好像几个部门看了,态度也很冷淡,他们觉得要这样写,先前折腾我们干什么呢?”

兰校长倒是很高兴,他安排侯主任背着100多份报纸到局里到处发,市机关各部门也给了些,他说,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学校宣传这篇文章做好做实……

但我真是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事儿之后,钱主席也不爱和我开玩笑了,除了兰校长、柳书记,所有人好像都不愿意谈起这篇宣传稿的事情。

有一天,钱主席又突然神秘地对我说:“你这下可再不能再删掉我啊!”

原来,领导觉得《XX报》影响不够大,这篇宣传稿准备再在《XX日报》上完整地刊发一次。




作者 | 东山

编辑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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