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下,农户们在田间地头兴奋地挥舞镰刀,无论是水稻还是玉米,最后都将斩断筋骨,匍匐在半干的泥土之上,人们个个汗如雨下,可脸上的红光与满足映照了大家对辛苦一年得来回馈的喜悦,这样的喜悦几乎是所有农民最朴实的幸福,但公三感受不到,公三只觉得血腥,宰鸡宰鸭他不觉得血腥,看见连片的庄家被割倒,他就觉得血腥,他说稻田里的香气都是稻子的血气,是他最讨厌的味道,所以,他打小就不下田。
农民不种地,就像该叫央的猫不叫,适嫁的姑娘不嫁,在周遭农民的眼中,这是很大的问题,要么遭议论,要么遭耻笑。公三不十分在意,只在村里晃荡,别人春种的时候他晃,别人秋收的时候他也晃,他人的议论与耻笑在公三眼里屁都不是,他还要理直气壮的挺起弓肩反讽几句“行行出状元”。碰上打趣的,调笑他“你是哪行的状元?”公三也不急,装作没听见。
只是父母健在的时候晃的悠闲,父母离世后,他晃的愈发虚弱。实在是父母除了点口粮田,一间破瓦房,什么也没给他留。有年他饿的慌,想着也种点什么,可慢性子使他播种时撵不上春天,秋收又抢不过冬天,最后又是白忙一年。
村里书记瞧不过,劝公三学个手艺,还介绍了邻村的瓦匠师傅给他,之后一段时间,公三几乎很少回村,与他的瓦匠师傅四处接活儿,干了一年多,瓦刀和抹子都没摸到,他的瓦匠师傅常在房上被他气的要往下跳,一般伺候瓦匠师傅的小工和泥能用上一刻钟的时间,他要用上三刻钟,站在房顶找他递砖,他一会一个站位,他师傅在房顶找他找的晕头转向,最后工钱都罚没了,只剩下管饭。
晚饭的时候,师傅好喝一盅白酒解解乏,晕一晕,他要喝上三盅,晕三晕。最终师傅看在村书记的面子上,还是硬着头皮教了两年,总算把这货伺候毕业了,公三也算有了砌墙的本事,大了不说,盖个仓库,猪圈绰绰有余,师傅见差不多就撵他回村了。
公三回村那天,正赶上刘家迎亲队伍,公三慢慢悠悠走在队伍前面,听着锣鼓节奏,喜滋滋的觉着自己简直是荣归故里的派头,渐渐真有些分不清五六,无论后面队伍怎么催促,他一概像听不见般。刘家老叔上前没多说一句,直接给公三来了个大耳刮子,公三原地转三圈,脸似要裂开似的,耳朵根突然鼓胀得紧,刘家人边推搡边指点,在他耳边却没了声音,捂起火辣的脸颊,倒像没事人似的站到看热闹队伍的一侧,好似一切没发生过,也与他没关系一样,同路两边的村民变成一排鹌鹑,抻脖看迎亲的热闹起来。
渐渐,公三又开始在众人眼前晃,腰杆儿比之前挺了几分,“家里不盖个仓房啊?不盖个猪圈?”碰上打趣的总是要倒问他“你不去地里头干活儿啊?”以一问还一问,还的公三逐渐没了兴致。
最后还是村头李家的茅房像与公三有了商量,因为李奶奶连续几日便秘,心情不佳,对她家的老茅厕难免心生怨念,关门大力了些,不料,直接把茅房关塌了。就这样,老李家成了第一个请公三干活的。不图别的,图便宜,图公三就在村里,能比外村人麻利些。
公三一早赶在大家出工的时候,背起家什儿,一步三晃的逢人招呼“呦,婶子干活去?老李家喊我去盖厕所。”“二叔,铲地啊?天热了啊!老李家请我盖厕所去”
到了李家,李奶奶正站在大门等他,面色不愉,本想着请公三能早些开始,结果,来的比外乡的都慢,可眼前这是公三又是她们请的手艺人,对公三可以不客气,对手艺人就要客气,李奶奶的笑脸像揣在兜里的口罩,随手一带,迎到公三面前,“哎呀,小三儿来了,就等你呢,快抓紧盖吧,你看看还缺啥!”
公三仰着脖颈,派头十足的撂了工具包,“奶,想要个多大的厕所?”一字眉被日头攒到一起,小眼睛也只留个缝隙看人。
“一个茅厕能多大,就原来坑上盖就行。”
“那不行,原来那土茅厕能和我盖的比吗?我盖的保证地震来了都倒不了……”
李奶奶懒得和他嚼舌,拎起家伙事儿就往茅厕方向赶,公三畅享意犹未尽的搁浅了。公三来到茅厕边,李奶奶一家已经将粪缸周边清扫干净,只是粪缸里还有半缸粪拌着蛆虫翻滚,公三上前一看,“呕……”,身都没转便吐在缸里, 之前的厕所都是新建,他哪见过这阵仗,自家茅坑也没认真打眼瞧过,再说,粪也分里外,自己的比别人的总是要好上一些。
李奶奶嫌恶的转身“三儿,抓紧盖哈,我得回去收拾收拾屋子,还得给你们准备午饭”。
李奶奶家一公五口,大儿子一家三口与李爷早下地干活了,留李奶奶一方面安排公三砌茅厕,一方面安排大家的午饭。
公三被粪缸熏的迷糊,越恶心还越是想再瞧上两眼,就跟有瘾似的,周围扣地基,垒石的空档,一个力道没用对,左腿直接踩进了粪缸,公三“啊啊啊”的叫了半天,边吐边叫,边叫边吐,拔腿的时候,整个人快虚脱了一般,看腿上挂着数不尽的蛆虫,使劲跺脚抖腿起来。
拔腿乱踹的空档,刚垒好的基石又塌了大半。公三就觉得整个左腿都不能要了似的,蛆虫正在往他身体里钻。他一瘸一拐的往李家走,边走边喊“奶,奶,给我水,给我水。”
李奶以为公三刚干活就口渴,心底还念他“懒驴上磨屎尿多……”开门应他的功夫,见他已经到了眼前,一条左腿粪水淋淋,把院子里踩的尽是屎点,气一口气没上来,头晕目眩的扶门直“哎呦”。
公三没眼见,只想马上洗了腿,换了这身恶臭,打掉一腿蛆虫,可李奶奶哪可能再让这骚臭靠前,一口气儿刚喘匀,马上拿了门旁的扫把,抵住往前挪的公三。
“你,你,你今儿上午就这么着吧,回家洗了,下午再来,你看看你看看,你把这院子弄的……哎呀,别靠前,回你家弄去,你快快快……”
公三还想争辩“这是你家的屎,你家的……哎呦……”李奶奶哪容他,抵着的棍子直接变成敲打,“我家的我让你踩了满院跑了?快回你家收拾去……”
公三委屈的直跳脚,却也不敢再进前一步,只能先回家,路边的水渠是断不敢去的,太多邻居路过,又要笑话他。公三嘟嘟囔囔的回家,清理了半天,总算清洗干净,正赶上晌午,他换身衣裤往李奶奶家跑。
进门的时候李叔正给李爷倒酒,见公三进门,也顺嘴让了一句“三儿,一起喝点儿?”公三应了一声“好”像个猴子似的,嗖的窜上桌。
李奶奶乐呵呵的端上最后一道小炒肉,见公三也在桌上,脸立马拉的老长,眼睛像个陀螺,四处转旋,炕上炕下,生怕这小子又带了脏东西进来。
“我不是让你下午再来嘛!”李奶奶兀自埋怨,李爷爷别扭的咳嗽两声。
公三像没听见一样,或者以为说的别人,端起酒杯,朝着李爷爷“爷,先干为敬。”
李家一桌人脸子不上不下,不知往哪撂好,公三自己又倒上一杯,虚晃一圈,一饮而尽,李奶奶眉头紧促,实在压不住火,夺了酒壶“行了行了,下午你还有活儿呢。”
“我酒量可以,我能喝两壶呢,李奶,再给我倒杯吧!”公三不过瘾的咂摸嘴里残留酒香,一时酒虫上脑更是没了眼力见。
“不行不行,上午脚踩里头你还走的出来,下午你再迷糊的一头栽里头,我们不得贪官司,”李奶奶拿了酒壶躲得远远的,李家人只顾埋头吃饭,没人再理他,公三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悻悻的端起碗筷。
下午的日头像浸了油锅,空气里油腻腻的热浪蒸腾大地上的一切水分,无论草皮,土地,瓦片上都能看见热浪的模样,粪缸里的蛆热的都懒得翻动,粪水气化成高浓度的氨气,公三脸上围了个毛巾,慢吞吞地吊线,慢吞吞地垒砖,慢吞吞地和泥沙……
李奶奶远远看了好几眼,着实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眼见一下午没起几行砖,气的又摇头又跺脚,公三一会儿要杯水,一会儿躲阴凉,李奶奶兜儿里笑脸早不知道扔到哪去了,再拿不出什么好脸色给他,可脸再长也不敢发作,毕竟还要使唤人家。
公三干的不急不慌,想着打好口碑,让村里人儿也都瞧瞧,每天早上碰着就问“公三儿,盖茅坑去啊?小心点儿别掉下去。哈哈哈哈!”公三听了也不生气,心里窃喜“终于不问我不会种地了。”所以活儿越干越慢,越干越不舍得结束。
李家全家拉了将近十天野屎,茅厕终于盖好了,给公三结费用那天,大家都不开心,李奶奶倒是长舒一口气,再不盖好,后园子地要满了,公三惆怅的收下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