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几束光亮透过玻璃窗映在他的半张脸 上,他的身影一半在光亮里,一半陷在黑夜里。他已记不得自己在软椅上坐得有多久了。办公桌上有文件的复印纸,账单的复写纸,员工的辞职信,以及被他压在抽屉底不敢拿出来仔细正视的那张纸……
这是他在这个办公室的最后一夜。明天开始,他就没有资格坐在这里了。望着这个他精心设计和每件物件亲自挑选的偌大办公室,他悲哀的意识到除了几件旧物外,他不能带走任何东西,他心有不甘。也许是哮喘多年的缘故,他捂着胸口,感觉快要喘不过气来,干咳了几声。以前母亲总会在边儿上拍着他的背,仿佛这样就能减轻甚至转移他的痛苦。可现在,那双手已经不在了。夜徒增了几分寒意,他压抑着自己的难受,目光不经意间接触到墙角一个纸箱,自己这几个月在外逃离,清洁阿姨都不曾打扫,它早已蒙上一层灰尘。
他缓慢的站起身,迈着僵硬的双腿走到墙角,弯下腰用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尘土随即向四方飞散,有的被吸进鼻腔里,引起他一阵咳嗽。他将纸箱抱到办公桌上,再一次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缓缓的打开纸箱,最上面是一个样式老土但针脚细密的坐垫,他的神经突地一跳,模糊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
他想起来了。那是他还是个小职员的时候,为了做出业绩,他常常在格子间,垫着一张硬纸箱片在办公椅上一坐就是一整天,熬到半夜两点半的时候才肯休息。他给自己下了决心,定了目标。母亲知道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心不死”的人,可是毕竟是身上掉下来的肉,哪个妈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啊? 于是母子俩一个工作狂,一个硬是熬着已经昏花的老眼给他缝了坐垫。针脚细密绵实的坐垫代替了那张纸箱片。
他想起来了,他说了很多次要接进城的母亲,至今都未曾搬到城市里来,他好像看到她无数次在黑暗的小屋里守着一盏枯黄的灯,手里摸挲着他的照片,脸上挂着平静的笑。后来她进城了,躺着进城的,不能动,不能说,只是瞪着凹陷下去的眼在他身上不肯离开。他好像看到了母亲一个人恹恹地躺在病房里,静静地看着桌上的成堆发蔫的水果和一座小山式的高档营养品,心如白纸般,竟认为“他啊,总会满足的”。他不禁哇的一声,喊了一声“妈”,可声“妈”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扎进这黑夜里,再也没有回应。
里面还躺着一条有些脱线但颜色温暖的黄色围巾。他想起来了。那是他还在奋斗初期的时候,冬日天寒,再加上他本就对自己的身体不甚在意,他骑着电动车风里来雪里去。车筐里总要放一包纸巾,来拭去他脸上的霜、鼻中的涕。妻子看到了,搂着他冻僵的脖子,止不住的掉下泪来。向来笨手笨脚的她硬是学会了针织,没过几天便织出这条的围巾送给了他,他记得当时他抱起妻子转了几个圈,一声声的叫着“好老婆”后采呢? 他好像看到他的妻子越来越多地一个人守在空旷的屋子里,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每日的生活像是重复上演的独角戏,演了一幕又一幕,仍旧没有完美的结局。她并不想这样,可她无法改变,她只知道“人,最需要等待和面对”,她看着丈夫每天从喝得大醉说是为了工作,到夜不归宿,到指着她的鼻子骂他“寄生虫”、“黄脸婆”,他记得她眼里含着泪默默的给他脱下满是酒气和香水味的衣裳,静静地围上围裙切菜做饭。他好像看到很多个夜晚,她抱着他们的女儿躺在床上,女儿在黑暗里睁着闪亮的眼睛问:“妈妈: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她抚摸着孩子的头,眼里噙着泪,低声的说:“乖,睡了,爸爸有空就会回来看我们妮妮。”
他记得他白天回家扔了一串钥匙和一个存折在桌上,吼着让她在一张纸上签字,因为另一个女人答应给他生儿子。想到这里他猛的捶了一下自己的头,心里骂着自己的混账,心里想着我一定要要找到你们,可想到抽屉里的那张纸,他的脸白了又白。
里面还有一些看似廉价但精心装饰的小礼品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工作才刚要有点成效的时候,上班时的日子总是很忙碌,即使是与他同样处境的同事们也多说不了几句话。就算是在他的生日,同事们顶多就是贴张便利贴,附上“生日快乐”。可这次,同样是生日,他们却用别致的小礼物打动了他,他犹记得这些礼物被送出时,同事们脸上的抹不尽的笑意。那时的他,心中是满怀的温暖和感动。精心装饰别致的小礼物代替了那些便利贴。
可是,后来呢? 他奋斗八年,终于得到了他所想得到的位置他左右逢源,在各处混得风生水起,每天觥筹交错、灯红酒绿。这样的生活让他渐渐松开了那些温暖。他不再经常询问母亲的近况,不再按时按点回家吃饭,不再与同事、下属们谈笑。他像是被权与利迷了眼,母亲和妻子,他只觉得是累赘;更夸张的是,他像是把权力与金钱都摆在了门面上,用高级的别墅和锃亮的豪车宣告他的胜利。他把冷硬的坐椅换成了奢华的软卧按摩椅; 他把寒磣的电 动车换成了高端的昂贵自驾车 ;他把自己的生日搞成了全公司同庆的盛大生日会; 他把旧坐垫、旧围巾、旧礼物放到了墙角的纸箱里; 他把....下属职员嘛,他只当作是工具。
他贪污、受贿、藏娇,甚至私自克扣员工的工资。他把自己的良心翻转背对一切,再也不想面对什么。
于是他的同事、下属们逐渐黯淡了眼里殷切的目光,除了一天天的疲于奔命,终于只剩下满腹的牢骚。他们了解他的处事方式、做事风格,可这个人,终究是捉摸不透的。
所有过去如流水般逝去,他不知道岁月究竟给他留下了什么。如今,他回想起来,这些年除了权力、地位、铜臭,他所能看到的,竟只是一双双愈加寒心的眼。那些曾经殷切现在闪着失望而痛切的目光,仿佛一把把利剑,直直地插入他的胸口,一动便疼痛难忍....,难道这些年,他只留下了这个?
他一下子瘫倒在软椅上,摩挲着那些旧物,颤声道:“ 他们,是来控诉我的啊”!
是啊,纸有很多种,白纸、宣纸、草稿纸,卡纸、彩纸、瓦楞纸,有他曾经垫在办公椅上的纸,有他放到车筐里擤鼻涕的纸,有他生日时收到的彩色的纸....可这些他现在都失去了,他用八年的时光换来了那张纸――法院的审判书。
纸终究是在不断发展的,人也在不断改变。纸可以折叠成不同形状,而人的心,也被世俗的诱惑和金钱的利刃给一刀刀剐了去,棱角被削平,洁白的一面也被翻了面。剩下了什么,则是未知的。
这一夜他饱受良心的折磨。
天终于亮起,他依然是头皮发麻、腿脚发软、气息不匀,但内心没有任何不甘。
他终于想着要去面对了――不仅是法律的审判。他只想做回一张白纸,洗尽铅华,本质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