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青巷

                                 一

     常青巷坐落于高楼林立的背后,是这个繁华城市的“城中村”。里面布满低矮、参差不齐的平房,巷道蜿蜒曲折,但却四通八达。这里主要居住着两类人,一类是打工者,一类是供子女在城市上学的人家。夜晚,这里是“听觉的盛宴”,每到黄昏时分,悠扬的二胡声总是回绕在巷子里,这是辛劳的人们一天劳作后精神的宣泄;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络绎不绝,大人们一脸幸福地聆听着;年轻夫妇吵架的声音时断时续;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声音,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一直要持续至午夜,才渐渐隐退……

     女人的家就在这里,一间狭小、阴暗而又潮湿的房子,一年四季得不到阳光的垂青,即使在大白天,房子里也是黑乎乎的一片,城中央有“不夜城”,这里有“全夜天”。这样的房子,房价自然低廉,对女人来说,在这诺大的城市,有一个容身之所,已是莫大的欣慰了,她还能奢求什么呢?!

     现在,女人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一天繁重的劳动让她常常直不起腰来,但对于她而言,这样的劳苦还受的少吗?田地里的活计,可一点不比工地轻松,她觉得她可以坚持下来。更何况,她还有个上学的儿子,眼下正是花销大的时候,儿子已经读高二了,明年就要高考,为了儿子,再累也值得!对于饭馆服务员,扫街道这样较为轻松的工作,女人是不会考虑的--工资太低,她得为钱而拼命!

     凌晨五点,女人就已经起来了,她得先为儿子做好早饭,自己胡乱吃一点,备上中午的干粮--工地不提供伙食,急匆匆地出发了。女人的家离工地有十几里的路,她步行去需要半个小时,她舍不得坐公交车,只为省下那微不足道的一块钱,她不得不精打细算着,这就是生活!

     街道上安静极了,两边的门面房都尚未开张营业,停车区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辆,公路如一条乌黑的丝带,一直延伸到远方,路边的垂柳耷拉着枝条,似乎还在睡梦中,橘黄色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街道,他们把城市打扮的干净整洁,城市中的人们,将在这样美好的生活环境里,度过他们一天的时光。人行道上,偶有早起的人在跑步晨练,路过广场,一群中年妇女及老人们正在跳广场舞,女人向她们投去羡慕的目光,倘若儿子将来能有出息,那么她也能在晚年时,有如此安逸休闲的生活!

   六点半,工地已准时开工。女人首先要和泥,用铁锨在水泥袋上戳开一个大口子,铲上一铁锨水泥,均匀地洒在铁皮子上,然后再铲上一铁锨沙子,均匀洒在水泥上,重复多次后,浇上水,用铁锨搅拌,直至变成灰色的泥浆。女人搅拌好泥浆后,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她要“侍奉”一个泥瓦匠,除了提供泥浆,还要给泥瓦匠递砖头。

    泥瓦匠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高大健壮,皮肤黝黑,头发染成了亚麻色,在阳光下异常耀眼,上身着一件绿色半袖,下身一条浅蓝色牛仔裤,为这个工地带来了一些时尚的气息。小伙子到底是年轻气盛,做起活来干脆利索、虎虎生风。女人不能有片刻的迟缓,才能勉强给他供应上泥浆和砖头,因此她比别的小工似乎更加忙碌点,而这,也经常得到工头的赞扬。

     时间一长,女人和泥瓦匠渐渐熟悉起来,干活时总会拉拉家常。泥瓦匠告诉女人:自己初中毕业后便辍学了,一方面是自己对学习不感兴趣,另一方面,家里已无力再供养自己读书了,父亲患有脑血栓,常年的治疗让他们家早已负债累累。泥瓦匠接着又说,出了社会后,自己学过修车,做过管道工,开过塔吊,当过电焊工,最后才跟着师傅做起了泥瓦匠。这几年通过自己的辛苦工作,已积攒下一笔钱,等今年下来,自己就用这笔钱在老家盖几间敞亮的房子,顺带着帮家里还一点债务。说到这里,泥瓦匠面露微笑,浑浊的眼睛有了光芒。

     女人也会给泥瓦匠讲一些家里的事,不过重点都在儿子身上。她给泥瓦匠说,自己的儿子也长得高大,比自己整整高了一头呢,儿子学习成绩特别好,也比较懂事。上次儿子班主任告诉她:‘以儿子目前的水平,考一个好大学没一点问题’。这时候,女人对泥瓦匠笑了,“你的男人呢?”泥瓦匠接着问,女人的脸阴沉下来,“鬼知道去哪了,几年前,男人说去外面做生意,一去便没了音讯……”泥瓦匠还想再问点什么,嘴角嗫嚅着,终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女人不愿多说有关男人的话题,谁又愿意给别人的伤疤上撒盐呢?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肆谑地炙烤着大地,天地间仿佛变成了巨大的蒸笼。工人们动作变得迟缓,一些人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他妈的,怎么还不收工?”在这样的抱怨声中,工头终于决定收工。工人们顾不得收拾手中的家伙什,直接扔在地上,一窝蜂地涌向工地旁边的小餐馆。

     女人没有出去,她来到水池子旁边,洗了洗满脸的灰尘,便找了一处阴凉地坐了下来,从一个红色塑料袋里掏出一块白白净净的馒头,低着头啃了起来,如同嚼蜡,却有淀粉淡淡的甜味!“中午就吃这?”她抬起头,原来是工地老王,老王是工头亲戚,帮衬着工头干一些零碎的活计。女人朝着老王点点头,“像我们这样干苦力的人,什么都能将就,就是不能委屈自己的肚子啊,吃饱喝足了才有力气干活。”老王接着说:“你等一下。”不一会儿,老王端着一盘小菜来到她面前,是一盘白菜丝和萝卜丝拌起来的小菜,这是小饭馆常见的小菜。“唉,吃吧!”说罢,老王手抄着后背,摇着头走了。这惺惺相惜的情怀,让女人内心升腾起一股暖流。她眯着眼扫了扫温暖的阳光,缓缓地闭上了眼……

     已是夕阳西下时分,落日的余晖给街道笼上一层迷茫的色彩。正是下班高峰期,街道上人山车海,拥挤不堪,显得异常躁动。女人置身其中,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回家后,女人换上干净衣服,她要去对面超市“购物”。每天下班逛超市,这几乎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超市在关门前,都会打折处理一些货物,她每天都是这个时间点去。每次去都是径直奔向蔬菜水果区,玲琅满目的货物,从不会使她有片刻的逗留,她知道,那些东西,不是为她准备的;她也知道,多吃蔬菜水果对儿子健康有益。

      女人手疾眼快,却又小心翼翼地挑选着,她不会在意售货员鄙夷的目光,她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脸面,这是城市生活告诉她的哲理。通常一大包蔬菜只需要几块钱,偶尔,她也会为儿子买一些水果,她会趁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往嘴里塞一个,她得检验这些廉价水果是否新鲜。每当提着一大包蔬菜水果出了超市,女人总是春光满面,如同远处那金碧辉煌的高楼大厦,不,似乎比那高楼大厦更加光鲜亮丽。

      七月的天气酷热难耐,夜晚,女人坐在院子里乘凉。今天是个令她高兴的日子,想来她已经在工地干了两个多月,今天工期已到,这将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另外,她打算回老家营务自家田地,几年前,为了供儿子读书,才迫不得已搬到城市,自家田地便无人打理了,她不忍心田地就此荒芜,总是在空闲时间回家打理田地。她早已想好,等儿子高考一完,她就搬回农村老家!女人知道,她不属于城市,她终究只是这个城市的匆匆过客。

       女人安顿好儿子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

     一切还是那样的熟悉,道路两边长满野草闲花,狗尾巴草纤细的绿色根茎微微晃动着;紫色的喇叭花鲜艳的绽放着;泛着黄色的菟丝子如蛇一般地缠绕在蒌蒿上,显示着亲热。庄稼地里,一排排绿油油的禾苗整齐地排列着,一片片墨绿色的枣林,汇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在这洋溢着绿色的世界里,女人情不自禁地哼起了歌: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

又香又白人人夸

……

路过自家田地时,女人的脸上立刻乌云密布,令她没想到的是,自家田地已荒芜成这样:田地里长满了密密麻麻的杂草,有些杂草已齐腰高,根茎如手指般粗壮,她立刻拔了起来--她要将这些杂草消灭干净。她弓着背,脚蹬地,两只手晃动着……有时,因为用力过猛,她会一个趔趄,屁股重重地坐在地上,夹带着土块的草根呼啸而出。女人一口气拔光了地里高大的杂草,这些富有绿色生命力的野草,将在太阳的暴晒下,迅速地枯萎。

     女人就地而坐,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晶莹的汗珠从脸上滑落,滴在泥土里,立刻没了踪影,一绺头发无精打采地粘在额头上,嘴唇干裂,泛着一层白色的疱皮,手掌上留下一道道绿色汁液的痕迹,也许是过于用力,她感到手掌热辣辣的。她在心里盘算着,这块田地杂草泛滥,其他田地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得下苦力了!”女人自言自语道。

     院落外的老槐树依然盛开着,似乎比以前更加茂盛了,树干已经如木桶般粗壮了,芝麻粒大小的黑色蚂蚁在树干的裂隙间上下穿梭,枝条极力向外伸张着,大有遮天蔽日的气势,墨绿色的叶子间夹杂着一串串或白或紫的槐花,一阵微风吹过,树叶婆娑,花香四溢。院子里长着零星的杂草,鸟屎鸡粪遍地,屋子里铺满一层薄薄的灰尘,女人匆匆放下行李,便收拾起来……

     远处传来唢呐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轻快,时而缓慢,时而欢乐,时而哀愁,似乎在诉说着起起伏伏的人生。这唢呐声,总会让这里的人们浮想联翩,女人知道,唢呐声来自文成老汉。她走出了家门……

     河滩上,齐膝高的青草连成一片,几头黄牛悠闲地吃着草儿,小溪水欢快地流淌着,文成老汉坐在河边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微闭着眼,腮帮子鼓得像两块馒头,脸涨得通红,脖子微微后仰,卖力地吹着……

     文成老汉一年四季戴着一顶灰色圆帽,身披满是窟窿眼的浅绿色军大衣,脚蹬黑色长筒雨靴。这一身装扮走过热浪滚滚的夏天,也走过寒风凛冽的冬天。可能,他想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的确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生活是随性的,饮食起居毫无规律,饿了,自己杂七杂八地做一顿。时常游荡在山野里,有时,夜晚直接睡在山野里,燃起一堆篝火,在毕毕剥剥的声响中,在火苗子忽高忽低的跃动下,酣然入睡。兴致来了,会去田地里做整整一天农活。他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对他而言,最亲切的东西--莫过于他的酒葫芦。是的,他嗜酒如命。他无时无刻不在喝酒,可人们却从没发现他醉过,有人说他得道成仙了,也有人说他在外几十年,精神出问题了……一时间他成了村里具有神秘色彩的人物,成了人们茶后饭余的谈论焦点。每当有人问他过得如何,他总会乐呵呵地说: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喝凉水。

     年轻时,文成老汉外出学艺,成了一名唢呐手。在外漂泊大半辈子,老了便落叶归根,每天黄昏,他都会来到河边吹唢呐,人们习惯了唢呐声,就像习惯了每天东升的太阳一样。庄稼人的生活是单调的、沉闷的,对于他们而言,来自文成老汉的“乡村音乐”,便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女人也是喜欢这“乡村音乐”的,以前在家务农时,每每听到文成老汉的唢呐声,往事便会涌上心头,她会想到她的童年时光;想到婚后,婆婆的百般欺凌;想到男人临走时的两行热泪……

     对于文成老汉,女人是心存感激的。男人的一去不回,家里所有的担子一下子压到女人身上,文成老汉时常会帮助女人--一切皆因自己有个学习好的儿子。也因为这,她才能在村里人面前抬起头来。村里人都对儿子赞赏有加,文成老汉不仅仅是一种赞赏,更有一种敬重之情。他会久久注视着儿子,眼神是那样的虔诚,仿佛他看到的是孔圣人。他说,自己没上过一天学,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文化人!每次下河捕到鱼,他一定会把最大最肥美的那一条送给儿子。儿子喜欢唢呐,他手把手地教儿子吹,末了,还送给儿子一个精致的小唢呐,锃亮的喇叭口,紫砂似的长笛,银制的口哨,儿子爱不释手。

     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唢呐声也戛然而止,夜即将到来,女人回到屋里便入睡了--明日还得早起。

     天刚微微亮,女人扛着锄头,顺着羊肠小道走向自家田地。路过一片玉米地,女人停住了脚步,玉米的个头已经与人一般高了,根茎粗壮,墨绿色的宽大的叶子上躺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圆鼓鼓的玉米棒子,好似襁褓中的婴儿,顶端冒出一团棕色的绒毛,柔嫩纤细,散发着香味。这也意味着,秋天将收获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想到这里,女人有点失落,这要是搁以往,自家田地也一定是这般模样。

     女人是要强的,她决不允许自己落在别人后头。每年春播时节,她会在一切可以种谷物的地里--种上玉米,大豆,红高粱……她还会开垦一些荒地,也种上谷物。河边的菜园子里,她会在开春之际翻新一遍,种上西红柿,辣椒,豆角,水萝卜,韭菜,黄瓜……蔬菜生长期,她会捡拾牛粪撒在菜园子里,她甚至嘱托儿子:拉屎撒尿去菜园子,她知道,这是生长期蔬菜绝佳的肥料。每年夏天,她家都是全村最早吃上新鲜蔬菜的人家,每年秋天,家里的南瓜都会堆成小山,玉米棒子挂的满院子都是。这些都是使她自豪的,男人在的时候,经常骂她欠的慌--累死也活该,她全然不放在心上。

     可现在,人家田地庄稼生长正旺,自家田地荒草丛生女人心中蔓延着巨大的失落。她盘算着,明年儿子一毕业,她就回来,一切都会和以前一样的。

     一天的劳作下来,委实累坏了女人,手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伴随着阵阵酸痛。天地间已变得模糊,院子里安静极了,只有风轮子咔啦咔啦地响着,灶台口蹦出点点火星子,锅里冒着热气,粥香四溢。

     虽然饿到极点,但女人并没有胃口吃饭,只喝了两碗粥便上了炕,家伙什也懒得收拾了,躺在炕上,她昏昏欲睡--意识也不再清晰,甚至于不愿意翻个身子,甚至于没有了呼吸的力气。

     天空挂着点点繁星,夜才开始,整个村庄已归于沉寂,一切仿佛都睡去了。

     一天,女人照例走向田间,远远看见一个身影。这身影是那样熟悉而又亲切,“老姐?” 女人兴奋地叫了一声,急切地靠了过去。

“哎呀呀,死女子,回来也不说一声,可想死你了。”老姐亲切地打量着女人:“怎么又瘦了,城里生活不容易吧?”女人亲切地握住老姐的手,“老姐不操心,我好着呢,倒是你,怎么成这般模样了?”女人心疼地问,眼前的老姐,眼窝深陷,脸色蜡黄,根根白发似野草般交织在一起,凌乱不堪,同样的消瘦了许多,但其实老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老姐罢罢手,“去年得了一场大病,就成这样了,天天熬药喝,就是不见好转,哎,能活一天是一天了。”女人脸色黯淡下来,“老姐,有了病就好好在家好好休养,以后不要出山干活了,有我大哥呢,身体要紧。”

     告别了老姐,女人把头深深埋了下去,眼泪到底是流了出来。她心疼亲爱的老姐,她宁愿自己得这样的病,而不愿看着老姐饱受病痛折磨。

     她和老姐原是一个村子的人,小时候经常一起上学,那时女人家里穷,老姐家里也穷。老姐经常会偷偷地给她书包里放一些干粮,而老姐自己,如那微风中摇摆不定的纤细的狗尾草,那样地孱弱,经常饿的晕倒。长大后,她们又出嫁到同一个村子--不能不说这是一种莫大的缘分。老姐更是处处帮衬着女人,帮女人干地里的活;做了什么好吃的,一定会给女人家送点;女人在婆婆那里受了气,老姐一定会帮女人讨回公道……在女人心里,老姐早已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可现在老姐饱受病痛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这让女人痛苦不已。但同时,她觉得老姐一定会好起来的,因为好人会一生平安!

    早晨的天气,已透出丝丝凉意,秋已临近。地里的活计,也差不多干完了。女人知道,该是去城里的时候了。临走之前,她专门去看望了亲爱的老姐。

                             三

       中午时分,太阳高高挂起,女人进了城。

     城市的街面上,行人步履匆匆,车辆穿梭不息,女人置身其中,就像空中漂浮不定的云,不知把身子安放在何处。走进常青巷,熟识的人向她打着招呼,她才略微地找到了那么一丝归属。一拐,两拐,三拐,进了自家家门。

      儿子不在家,她猜想儿子还在学校上课,家里还算整洁,这让她感到十分高兴,自己的儿子都能收拾家了,看来真是长大了。下午,儿子回到了家,一进来,儿子便告知学校收补课费,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但还是微笑着说:“明天早上上学时准让你拿上。”

     她仔细打量着儿子,儿子和男人一样高大,但身材单薄;儿子脸色发白,她知道,儿子自己做饭肯定是吃不好的;儿子眼睛红肿,她知道,儿子昨晚又熬夜看书了。儿子确实是长大了,也懂事了,在学习上,他加倍努力;在家里,他会帮忙做一些家务;闲暇时间,他会陪着女人去街上散散步,可决计是不会要什么东西的;他甚至想代替女人去工地干活。女人想到这些,心里高兴,但也悲伤。她欣慰儿子的懂事,但她也深深自责不能给儿子好的生活。

     下午,她拨通了工头电话,才得知离发工钱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她一下子没了主意。像她这样的人家,都是现挣现花,根本没有一点积蓄,往往几百块钱,都会使她犯难,就像大海中行驶的小舟,经不起一点风吹浪打。但是几十年的生活经验,让她很快冷静下来,“该问谁去借呢?”她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在城里没有亲戚,只有一些熟识的人,这些熟识的人,都是自己打工认识的和周围邻居,他们是帮不上忙的。最后,她打定主意--去问房东借钱。

     房东老头是个退休干部,平时言语不多,但一张口,官威十足,可能,做官做久了,官腔成了一种习惯。先前,女人已经多次问房东老头借钱了,按理说,她不应该再去借,可是,为了儿子,她不得不放下那张代表着“尊严”的脸。

   七点,夜慢慢的来了,女人出了家门张望着,房东家灯亮着,她走向房东家,到了门口,却没有了敲门的勇气,她折返了回来,她在院子里徘徊不定。八点,她再次走向房东家,但很快又折返了回来,她在院子里犹豫不决。九点,她终于敲了房东的门,房东老头看到她,脸色沉了下来,“又来借钱?”女人脸色泛红,卑微地、虔诚地点点头,“你还有三个月的房租还没交呢,又来借钱?!”房门重重地闭上了。女人一下子怔住了,她虽然预料到房东老头可能会拒绝,可当这个预料真正来临时,她还是无法接受。她感觉自己全身冰冷,一直冰冷到心里。她慢慢地走向自家门口,头埋的很深,眼里泛着泪水,但终于是没流出来,她仰起头,天空中没有星月,黑压压一片。这时,房东家房门开了,“哎,进来吧。”女人又再次望向房东家。

   儿子的钱有了着落,可往后的生活还得继续。生活的道路,容不得女人有半点的喘息机会。眼看着秋天到了,天气委实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一到深秋,工地就会停工,她得赶紧再找活干。连续几日的奔波,都没有找到活计,女人开始有点着急了。

      一天下午,女人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邻居老王回来了。“今儿个怎么没去上班?”老王问,女人摇摇头说:“哎,这几天一直在找活干,还没找到呢。”老王把三轮车停住,“是吗?不瞒你说,我今天刚被辞退了,你看你干不?”“好好的,怎么会被辞退?”女人问,老王摸摸头,“哎,不提了,今天在街上和几个老头在街上赌牌,被主管看见了,工作也就黄了。”女人想了想:“当个环卫工人虽然挣钱少,可有活干总比没有强。”就答应了下来。

     老王今年六十来岁,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可能是年龄大的缘故,一般的工作都不要他,因此,他一直做环卫工人。他一辈子嗜赌如命,年轻时,因为赌博,老婆离他而去。现在,他又因为上班时赌博丢了工作,他已经多次因为赌博而丧失了工作。但凡手里有点闲钱,保准奔向麻将馆,一坐就是两三天,输光了所有的钱,才怅然若失地离开。回到家里,摔锅子砸碗,烟一只接着一只的抽,发誓再也不赌博了。可一旦有了现钱,一切如故。有时,没钱赌博,就去麻将馆当个观众,给人指指点点,大呼过瘾,仿佛,打牌的那个人就是他自己。别人赢钱了高兴,他也跟着乐;别人输钱了,他替别人感到可惜;别人偶尔去麻将馆,他不论刮风下雨,有空闲时间就奔向麻将馆。

    城里人办丧事--高调隆重,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每逢遇到丧事,老王都会呆呆地看好半天,他也是离黄土不远的人了,活了一辈子,受了一辈子的穷,等到自己老去的一天,怕是连个给他下葬的人都没有!他倒是有个儿子,却是个不务正业的二瘤子。去年,儿子从监狱出来,给他跪下,发誓以后重新做人,还在他脸上亲了一口以示痛改前非的决心。不出三个月,因为入室盗窃,再次进了监狱,老王得到儿子入狱消息的那天,他没有说话,没有落泪,可能,他的心已经死了,从此,他是这城市中的行尸走肉--没有悲伤,也没有欢乐。

     女人成为了一名环卫工人,这份工作,与之前干过得重体力活相比,无疑是轻松的。在空闲时间,她还在农贸市场上找了一份杀鱼的兼职。老板经常会把那些死了卖不出去的鱼送给女人,这让她喜出望外,这些鱼,是儿子绝佳的补品!

  盼望着,盼望着,工地的钱终于是发了下来,女人付了房租,还了债务,还在超市给儿子买了一箱鲜奶。她心疼儿子,儿子比以前更加的努力了,每天都会学到深夜。儿子也愈加消瘦,她要给儿子补身子,身体好了,学习才能好,这是她所知道的。可她自己,进城两年了,没有买过一件衣服。邻居邀她一起逛街,邻居光鲜亮丽,仿佛都市丽人一般,她衣服破旧,黯淡无光,邻居经常满载而归,她经常空手而归。走进大型商场,就像街道上车山车海之中的一辆三轮车,她,备受冷眼。这样几次后,她就不再和邻居一起去了--她陷入深深的自卑中。

     街面上有大大小小的面皮店,每次路过面皮店,她都会向里边张望,薄而透的面皮,方正多孔的面精,鲜绿的黄瓜丝,极红的辣椒油,该是多么的美味。是的,她想吃这样的一份面皮。这样的一份面皮五元钱,这是城市生活的人们几乎每天都吃的食物,可女人却舍不得出五元去吃面皮。她知道没钱时的难处,所以在平日里,她能省则省。像她这样的人,就该活的无欲无求!?

   天气一天天变冷了,街上的行人也变得稀少。这对女人来说是件好事情,行人的减少,意味着垃圾的减少,女人清扫街道的任务更加的轻松。可是,寒冷把女人的屋子变成了冰窖,屋子里冰冷潮湿,晚上回来,手脚片刻间便会冻得麻木。儿子从来没抱怨过,一回来,裹着厚厚的棉被,开始专注地学习。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压抑而又痛苦的,但女人知道,这个“漫长的” 冬天过去后,他们母子就可以离开这里了,一切将会变得美好。

      儿子的新学期开始了,这是高考前最关键的时刻。女人决定不再打工,一心一意照顾儿子的生活。每天变着花样的给儿子做饭,儿子每次吃饭时,她都会鼓励儿子多吃饭。儿子中午休息的时间,时常有顽童在院子里嬉戏打闹,为了让儿子有个好的休息,她守在院子里,一旦出现孩童吵闹,她就耐心劝离。儿子学习累了,她会带儿子去文化广场散心;她也经常询问儿子的学习状况,教他不要有压力。

  中期考试过后,女人去了学校召开的家长会,儿子名列前茅,班主任告诉她:以儿子目前的成绩,考一所重点大学没有一点问题。女人会心的笑了 。走在街上,阳光明媚鲜亮,柳絮在空中旋飞, 花花绿绿的行人与她擦肩而过,她第一次觉得城市是这样的可爱。班主任的话,还萦绕在耳畔,是的,之前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到城市三年了,她干过最苦的活,受过别人的冷眼,她没有一天活的舒坦。不过这一切,即将会过去,她会回到她所爱的地方,舒心的活着。

  一天中午,她照例给儿子准备了丰盛的饭菜。可是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儿子回来,女人在心里犯着嘀咕:“儿子平时是很守时的,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儿子还在学校学习?”她决定去学校找儿子。这时,女人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说了很多,她没听清楚,只听到儿子过马路时出了车祸……女人愣在原地,怅然若失,近乎崩溃。突然间,她回过神来,奔向了医院。

     病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药水味,有一个医生,一个老师,几个学生。女人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儿子安详地睡着,脸色煞白。她摸到了儿子冰冷的脸,却感觉不到儿子的呼吸,她瑟瑟发抖,脸色变得暗绿。她发疯似的跪倒在医生脚下,乞求医生救救自己的儿子,她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一次,两次,三次……众人将她拉起来,她把所有的人赶出了病房。她紧紧握住儿子冰凉的手,脸紧紧贴在儿子胸口,嚎啕大哭起来,直到声音沙哑,直到眼里没了泪水。

     第二天,中心广场上出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疯子,她的衣衫褴褛,脸上血迹斑斑。太阳高高升起,广场上围了越来越多的人,她对着人们跳着,唱着,她仰起头笑着,也低下头哭着……

     “这个疯女人哪来的?”人群中有人这样问。

     “我在常青巷见过她”人群中有人这样回答。

      哦,原来这个疯女人来自常青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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