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苏凡也像表妹李志一样开始掉起了头发。这让她不由得想起那句话——“女人掉头发,是忧愁的表现。”
苏凡的记忆里,很多人和她说过这句话,只是这句话究竟是谁先告诉她的,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这就像她想不出她会有什么忧愁一样。现在的她和过去相比,生活已是非常安逸,安逸到每天都可以躲在梦里。
梦,是好东西。梦里她可以回到过去。例如回到纯洁但仍幼稚的高中,听方子琦讲鬼故事,听廖理给她讲数学题。或者只是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看熟悉的同学们的身影在教室里来来去去。那些同学如今已大部分叫不出姓名。他们拖着模糊而飘逸的虚像,在走动时不断搅和在一起。仿佛告诉苏凡,这段记忆并不真实。
或者,她可以回去得更远一些。例如初中。在那个尚未情窦初开的年纪,妈妈总是问她,“苏凡,他们俩你更喜欢谁?”
“更喜欢谁?”这个问题苏凡从未考虑过。她愣住了,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如往常的微笑着摇摇头。
又或者,苏凡当时放下的是用来写作业的笔。
苏凡记不得了。
而妈妈后来说了什么,苏凡也忘记了。只是每次梦到这里,她总觉得自己不像是在吃饭或者写作业,而更像是和妈妈在海边散步。
太阳大概刚从海面升起,海水还不是蓝色,风还有些凉。苏凡被脚底的什么东西绊倒,摔进了妈妈的怀里。妈妈于是拾起那个绊她的东西,放进她的手——那是一个盒子。
这就是梦,不是吗?
苏凡看到那个盒子,记忆如海浪般涌上岸边,扑打在她的身上,将她淹没。
那是一个方形的盒子,印着名字。苏凡对那个名字是那样的熟悉,甚至还没有打开它,便知道里装了什么……
“苏凡,快点走。”
伴随着火车站吵嚷的人群和报站的广播,苏凡的母亲不耐烦的喊道。
苏凡十二岁的面庞稚嫩迷茫,她一只手抓着一瓶未开封的饮料,一只手被母亲狠狠地攥着。
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苏凡并不知道。她只记得在前几分钟还搂着自己的小熊睡觉,但几分钟后,她便被母亲带到了这里。
夜晚的出租车上母亲没有说太多的话,苏凡也没有问。车窗外的小城灯火阑珊。苏凡回想起玩具熊松开的纽扣眼睛,突然想到昨日和同学约好周六还要一起写的作业。
“苏凡,你不要总是对别人笑,像个小傻子一样。”也许是因为焦急,发现苏凡正在朝路人微笑的妈妈很火大地低头警告了她。
苏凡没有说话,只是低下了头,陷入沉默。也许是觉得自己语气太过严厉,妈妈于是俯下身又解释道:“乖女儿,不是每个对你笑的人都是好人,你也没必要和所有对你笑的人笑,知道吗?”苏凡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那我以后不笑了。”妈妈道:“傻孩子,说你傻你还真傻。不是不笑,是你要学会什么时候笑,明白吗?”苏凡又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妈妈笑道:“小傻瓜,你这么傻,以后不要被人给卖了。”见到母亲笑了,苏凡惯性的点头回应着。这时车站的广播响起了检票的通知。苏凡的妈妈没再多说,只拉着苏凡挤进了人群。
这里不是起始站,上车时车厢中已经挤满了人。苏凡的妈妈找到车票上所写的座位附近,但面前的座位已经有三个大男人和两个小男孩趴在桌子上睡觉了。她将行李扔在车座间的桌子上,推了推一个沉睡的男人,道:“这里是我的座位,请你让一让。”话未说完,她又开始推旁边另一个同样在睡觉的男人。
醒来的男人努力的睁开睡红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拉着旁边的人走开了。
苏凡妈妈让苏凡坐到里面,接着又厌恶地扭头看了看那两个男人离去的背影道:“也不道个歉。”这时坐在对面同样被吵醒的中年男子伸了个懒腰,瞥了一眼苏凡妈妈的行李,又看了看苏凡妈妈,起身道:“来,我来帮你放上去吧。”
这个刚睡醒的男人脸上留有睡觉压出的红印,头发被汗水粘住了,在额前打着奇怪的旋。苏凡看到那头发和红印子,本想要笑,谁知那男人的一双眼睛竟顺着她的笑意滑了下来,让她一下子收了声。男人警惕地看了看苏凡,最终和善地笑着点点头,接着便和苏凡的妈妈聊天去了。男人扭头的瞬间,苏凡仿佛看到他的太阳穴正一鼓一鼓的颤动。
放好箱子再次坐下的苏凡妈妈,礼貌地谢道:“真是谢谢你了,大半夜的,吵到你们休息了吧?”男人笑道:“这没什么。对了,你们母女俩这是要去哪里啊?”苏凡妈妈道:“去C城。”男人道:“哦?我们也是啊,你们这是去做什么?”苏凡妈妈道:“还不是为了孩子么?明年就要上六年级了,B城这里的初中不好,我寻思带她去C城念完小学,争取读个好点的初中。”男人道:“看来有这样想法的还不止我一个啊?我今年决定去C城带个新工程,正好也让两个儿子去C城念书……”
苏凡妈妈和男人谈话的时候,苏凡不停地捏着手中的饮料瓶。妈妈口中C城的好处,她并不清楚。对于C城,她只知道有个大姨在城里教书。大姨家有个小她一岁,叫李志的表妹。表妹学习很好,听说上二年级的时候便连跳两级,现在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了。
苏凡想不起大姨的模样,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
驶出车站的列车,窗外填充了午夜城市的渔火。苏凡见到城市夜景中正映着自己的脸,于是顽皮地对着窗中的自己又是眨眼又是摇头。她绑在头顶一侧的小辫子上的缎带跟着晃动起来,仿佛一条小尾巴。但苏凡刚甩几下尾巴,列车便驶出城市,进入了一片黑暗之中。窗外的景色一瞬间消失了,只留下车厢中的一切。车窗上的另一双眼睛于是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对面靠窗的小男孩的眼睛,他留着齐眉的长发,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窗。他的眼神空洞无物,只时不时的眨两下,仿佛在证明窗外除了黑夜还有其他风景。但苏凡顺着他的目光,在窗外找了许久却只看到了黑暗。
苏凡的妈妈这时候将她抱着的饮料拿了过去,指了指对面的男人道:“苏凡,快来叫董叔叔。”苏凡乖巧地向董叔叔点点头。董叔叔于是敲醒正在身旁睡觉的男孩,对着苏凡的妈妈介绍道:“这是哥哥董叔猋,这是弟弟董叔犇。喏,这是你们张阿姨。”刚被叫起来的两个男孩,不情愿地和苏凡妈妈问了好,而后便主动与苏凡聊了起来。但他们虽然都来自B城,却并不在同一所学校。苏凡并不知该说什么,只对两兄弟的提问有一句没一句的答着。三个人于是很快又回到了沉默。最后座位上只剩下坐在中间的董叔猋在不时用脚踢着苏凡的鞋,还有董叔叔和张阿姨在继续聊着工作和生活。
如今回想起来,这便是苏凡与董叔猋、董叔犇第一次的见面。这也是听到苏凡的妈妈第一次问苏凡,“他们俩,你更喜欢谁?”只是,苏凡当时并不记得这两兄弟的名字。她当时更在意的其实是母亲手中的饮料。那饮料被喝光了,只剩下一个瓶子,在他们下车时孤零零地在车厢的地上滚来滚去。
等到苏凡记住董叔猋、董叔犇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周一的上午了。她当时在学校教务处的墙角像被罚站一样站着,教务主任当时张口便说一句董叔猋,闭口便说一句董叔犇。他念念叨叨了一上午,苏凡这样才记住了这两兄弟的名字。而让教务处主任念叨董家兄弟名字的便是苏凡本人。
时间回到周一的早上。当时苏凡妈妈要找工作,于是早早地便从大姨家离开,赶去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到了苏凡上学的时间,苏凡便跟着李志去了学校。但没有想到的是在学校门口,苏凡因为没有穿校服而被拦了下来。那个高年级带着三道杠的男生还一边说着“学校不许扎这样的小辫儿”一边粗鲁地扯了扯苏凡绑在一边的辫子。而也就是在这时,董叔猋不知从什么地方冲了出来,踢倒了那个男生。
高年级的男生很惊慌,似乎从未被人这样踢倒过。他先是喝问董叔猋知道不知道他是谁,接着又问他是哪个班的,但董叔猋只是去踢打他,并不回答。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见相识的同学被打,于是来劝架。推搡间又打了董叔猋几下,董叔犇见状于是也加入了进来。几个人打做一团,直到政教处老师赶来才把他们全部拉开。
苏凡后来得知,揪她小辫儿的人叫陈知行,不仅学习好,还是六年部的大队长。周一的升旗仪式本来要他宣读学生会工作报告。结果他被董叔猋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直接住进了医院。
打仗的事情虽因苏凡而起,但和苏凡其实没什么关系,可苏凡的妈妈还是被找去了学校。在学校,苏凡妈妈第二次见到董叔叔,两个人聊了几句,她便把苏凡领走了。
当天下午,苏凡就这样按照原计划,进入五年二班开始继续小学的学习。刚进入班级的苏凡解开了扎在头顶一侧的小辫,不说一句话地坐在教室最后面,显得很是乖巧。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年多一点的时间,她就要和妈妈计划中的一样,去念初中,而后便是高中,最后便是大学……
可没想到的是,并没有安排在二班上课的董家兄弟,在第二天被临时加入了班级。
董叔猋和董叔犇进入教室后,班主任的脸一直阴沉沉的,他的眼睛在教室后排几个空桌位瞟来瞟去。但他沉默了半天,最终还是把两兄弟放在了讲桌的左右。
后来,董叔猋上大学的时候,突然有一天和苏凡说,小学时去二班其实是董叔犇的主意。他们的爸爸当时偏爱着董叔犇,于是就答应了。苏凡那时听到这句话,第一个反应是猜想董叔叔花了多少钱来调班,并不像现在——只是对这两个仗义相救的兄弟,在上课时偶尔投去感激的目光。
小学时董叔猋留着短发,董叔犇留着长发。两个人虽然是同岁的兄弟,但长得并不相像。而且在性格上,两个人差得就更多。
打打闹闹仿佛是董叔猋的天性。不仅开学第一天就打了大队长,而后又和班级里其他捣蛋的学生天天混在一起。也许正因为他结识了太多这样的朋友,初一时的他还因为打架被学校记了大过。
而相较于董叔猋,董叔犇又安静得太多。他下课的时候喜欢坐在座位里,掏出一本小书一个人看。虽然有一个时刻不在热闹的哥哥,但他的世界却像永远在秋天,外界的微风、大风、飓风钻进他的世界,最多也只能拂落一片落叶。他像个苦行僧一样,似乎总在克制着表达自己。即便后来与苏凡两个人单独放学一起走的时光,他也总是刻意地保持着安静。
苏凡当然对两兄弟的印象都不太好。她觉得这两兄弟更像两只动物,董叔猋这只像每天都在草原上奔跑的狮子,董叔犇这只则像整日埋伏在草丛里豹。但苏凡还是和两个人在小学时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因为,苏凡和妈妈从大姨家搬出来后,就住在距离董叔猋、董叔犇家一条街的距离。
同样和董叔猋、董叔犇成为朋友的,还有苏凡的表妹李志。这个高他们一个年级的小妹妹,成了他们专职的作业辅导员。四个人经常一起写作业,也经常一起玩游戏。李志常常和董叔猋提起他揍陈知行的过去,说那一顿揍,真让人解气。
只是李志每一次这样说,苏凡总是会不经意的皱眉。因为陈知行在出院后不久,便找到了苏凡。那天的午后,走廊里没有其他人。和煦的阳光洒在那个男孩挂着瘀青的脸上,于是苏凡在他第一次鞠躬道歉时便原谅了他。两个人此后冰释前嫌,走路时遇到,也总会礼貌地点头微笑。
苏凡不知道李志和陈知行之间有怎样的过节。她只是觉得这大概是李志在耍小姐脾气。毕竟这个小她两岁的表妹,做事总是带着一些小孩子气。特别是这个家里放了许多洋娃娃的表妹,每次带苏凡回家,总会开心地把她和那一堆娃娃放在一起。苏凡任由表妹做着这些小孩子的胡闹,并没有说她的幼稚。只是后来当她听说上初中后,李志和陈知行成了同学,并且担任着正副班长,她那时不由得担忧起李志会不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爆发小孩子的倔强。
那段时间里,每日按时上学、放学,为董叔猋的顽劣愁一阵子,为李志的孩子气担忧一会……成年后的苏凡如果可以回到过去,也许会选择停在这里吧?但此时的她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她会遇见谁、她会失去谁,未来的一切都无法预测。就像小学毕业后再无联络的几个好朋友,只是听说去了去哪里念书,从此便再无联络。过去的苏凡总是认为自己失去那些朋友是因为穷。毕竟苏凡没有爸爸,她家只靠妈妈的收入总是不够。苏凡没有手机、没有固定电话,同样也没有电脑,空落落的家里正应了那句成语“家徒四壁”。但是苏凡那时候并不觉得不快乐,因为她有董叔猋和董叔犇。那时候的董叔犇总是会给她讲许多笑话,而董叔猋也总会分给她许多零食。
而且,转眼间他们就开始读初中了。那时苏凡的妈妈开始学起了会计。妈妈说,万事没有定数,人总得学习,只要学习,人就会进步。于是很快,因为换了工作,妈妈的工资提高了,苏凡也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但手机也同时成了妈妈联络她的道具。苏凡的妈妈工作似乎很忙,每天总是会很晚回来,并且时不时还要带着酒气。
苏凡那时的班主任是她教化学的大姨。不管是学习还是课余生活,大姨总是给予苏凡她所能给予的帮助。当然,大姨给苏凡补课的时候,和苏凡在同一个班级念书的董叔猋和董叔犇也和小学时一样在旁边陪读。只有李志,因为高了他们一个年纪,在他们学习的时候,便在另一个房间自己做作业。苏凡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的羡慕李志,可她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想过为什么。
对于学习成绩,苏凡是很在意的。成绩稍有下降,她便加倍的努力。也许正因如此,一向不爱学习的董叔猋也开始端起了书本。他的脑筋本就比苏凡聪明,只用了半个学期他便赶上了苏凡,落在只和董叔犇差一个名次的距离。
只是尽管如此,董叔叔仍然不喜欢董叔猋。苏凡在董叔叔家偶然见到他的几次,他都会没来由地呵斥董叔猋。苏凡妈妈有时候来接苏凡,见到了,便总要劝董叔叔。苏凡于是照着妈妈的样子,再遇到这样的情况,也开始替董叔猋说起了好话。但这并没有改变董叔叔的坏脾气。
苏凡私下认为这大概就是要求严格的父子关系。毕竟在其他人眼中,董叔犇才是那个听话的孩子,学习好,又不惹事;只是太过安静,让人有时候猜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苏凡妈妈在这段时间,总是逗趣般地问苏凡,“他们俩,你更喜欢哪一个?”苏凡此时也到了懵懵懂懂的年纪,明白妈妈在说什么,但每一次她总是摇头。于是这个问题一次又一次从妈妈口中说出,又一次又一次从李志的口中问出,让苏凡觉得似乎只要不离开这两兄弟,她身边的人便总要问这个问题。但她仍然只是摇头,她并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苏凡知道盲目的回答是不对的。可似乎她越不回答,便有人越要逼着她说出答案。就像初三快毕业的时候,董叔猋向苏凡表白的那次一样。那天中午,她拿过了董叔猋的玫瑰,最后也只是对着他摇了摇头。几个董叔猋的跟班从学校后巷的仓库里跳了出来,嬉笑着要董叔猋请他们吃烤肉。几个人就那样头也不回的出了校门,一下午都没有回来。董叔犇后来说,董叔猋那天喝了酒,吐了一夜。苏凡于是觉得那天自己的处理方式不太好。那时候距离中考只剩不到一周的时间。董叔猋的学习成绩比她要好得多,但最后还是没有凭成绩考上重点中学。苏凡于是认为这都是因为那天她拒绝了他。可她不拒绝又能怎样呢?
或者,如果表白的是董叔犇就好了。那个平日和自己在一起时,总是慌张得像只受伤的小动物的他。如果是他,也许自己就不会在拒绝之后,还会对拒绝心怀歉意了吧?
带着这一点点歉意,苏凡考上了重点中学。但成绩下来的那天,她的妈妈却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任何解释,苏凡妈妈走得很急,只塞给苏凡一张银行卡,而后就将苏凡委托给了自己的姐姐。苏凡的大姨答应着会照顾好苏凡,而后便和苏凡一样,再没有收到过苏凡妈妈的音信。苏凡妈妈像死了一样,只剩那张银行卡,在每个月都会被打入几百块钱,证明她还活着。苏凡对待这笔钱非常小心,尽量节省着所有开销,因为她开始想离开大姨家。
当然,大姨人不坏,李志也不坏。只是在大姨家寄宿的日子里,苏凡并不快乐。
最开始,在家里只是少说了几句话的冷漠,接着是李志不允许苏凡进入她的房间。懂事听话的苏凡那时候很乖巧地开始遵守这个家庭里的新规则。可很快,她发现自己的东西稍不注意便会出现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而大姨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关心苏凡的学习,她不也没询问苏凡需要不需要报课外辅导班。而同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李志,则在周末被排满了各种课外学习。苏凡甚至还见到垃圾桶里有大姨带回来的蛋糕盒,那盒子上留着李志吃剩下的干巴巴的蛋糕。
苏凡于是想起,李志是花钱才进入的重点高中。一向学习出色的表妹,中考发挥并不理想。她在中考结束的时候和大姨还大吵过一架,但那时候的苏凡并未想过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
“你好厉害啊。”
李志拍着小手祝贺她的画面突然映入脑海。苏凡突然意识到,幼稚的其实一直是自己。但这时她想起母亲说过,只要学习,就可以进步。她于是变得沉默,开始更努力的学习。她想考入重点大学,想依靠自己积攒的钱财独立生活下去。
但尽管如此,如今的苏凡回忆起来,那段高一的生活大概也是最美好不过的了吧?和董家兄弟分在不同的班级,她像完全抛弃了过去一般,每日只是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下课也很少出教室,只是一心一意学习。除了学习,全世界都可以与她无关。虽然那段时间的回忆有些单调和乏味,虽然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只剩同桌方子琦和后面廖理的调皮,但回忆里的她却总是充实而又惬意的。她的世界像洁白的象牙塔,每一天她都可以安全的在里面做梦,梦自己慢慢长出翅膀,梦自己一点点飞出这座城市。
直到有一天,一个二年部的学生递给了她一封求爱信。从那一天开始,大大小小的礼物随之涌进了她所居住的白塔。她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成了年部里出了名的美女。甚至在放学的路上,她也开始遇到三三两两陌生男生的搭讪。
那时候的苏凡刚上高二,正面临分文理班的困境。被搭讪的她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些问题。最后,她犹豫地敲响了李志的房门。让人意外的是,李志并没有拒绝苏凡的求助。
和将明星贴满墙壁的女生不同,李志的房间里除了小熊,只有摆满书架的书。小苏凡整整一岁的表妹坐在书桌前成熟稳重,听清楚苏凡来询问分文理班的困惑,想了想便问道:“你的文科成绩好呢?还是理科成绩好?”苏凡道:“我觉得都差不多。”李志于是又问:“那你以后想做什么呢?”苏凡想到离开这里的梦,抿着嘴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她的学习成绩虽说不是特别好,但成绩的水平很平均。对于未来,她只是想离开这里。可具体去哪里、去做什么,她并没有深思过。李志看着一脸茫然的苏凡,用笔杆敲敲自己的额头,指了指自己的书架道:“你这很难选啊?我分班的时候,是因为我对理科更感兴趣,所以就选了理科。那你周围的朋友都怎么选的?”听到李志在问自己的朋友如何选时,苏凡愣住了。整个高一她只注意学习了,很少关注其他的问题。升到高二的她甚至没记住班级里全部同学的名字,更不要说交什么新朋友。她想了想自己周围的同学,道:“我周围的同学有学文的,也有学理……”李志突然又问道:“我看叔犇选了文科,叔猋选了理科,你没问问他们是为什么?”听到熟悉的两兄弟的名字,苏凡突然想到叔猋初中时送给她的玫瑰,她连忙道:“自从上了高中,我就没再和他们联系了。”李志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仿佛不相信苏凡所说的话。李志道:“不是吧?这两家伙还总和我聊到你呢?他俩看起来可不像和你没联络的样子啊?”苏凡道:“真的,我都不知道他俩在几班。”李志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啊?我觉得这俩兄弟可都对你有意思啊,你竟然这么……这么……像个木头人?”苏凡想到叔猋送给她的玫瑰,因为她不想让别人知道而扔在了学校的垃圾场。她的脸上不禁有些发热,连忙解释道:“怎么会?他们要是喜欢我,我应该早就知道了。”李志听到苏凡的回答,脸上的表情更惊讶了,她道:“啊?你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苏凡道:“知道什么?”李志道:“你记得不记得,初一的时候,叔猋被学校记过大过?”苏凡道:“记得啊,他那时候天天打架,也不学习……”李志道:“但那次不一样。那时候我们班有个男生要追你,我说你学习挺好的,劝他别去骚扰你,结果他不死心。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叔猋之后,他带人把那小子揍了。我当时没和你说这事,但他们俩也没你说?”苏凡摇了摇头,她所能记住的初中生活只有学习,这样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李志见苏凡一脸茫然,于是又道:“嗨,那就当我没说。他们哥俩还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事。”
苏凡最后选了理科,但和李志短暂的聊天并没有解答苏凡的困惑,反而似乎还增加了更多。不过,苏凡和李志持续一年的冷战,因为这次聊天而被打破了。在接下来的那一年时间里,李志不再对苏凡抱有莫名的敌意,甚至她也主动跑去和苏凡聊天。两个人聊了电视剧,聊了未来的幻想,也聊了学校里的爱情。和苏凡所认识的李志有些不同,李志说她一直很喜欢陈知行。而李志的喜欢和其他女生的喜欢也是那样不同,她说她要做的不是去追求,而是去挑战那个她喜欢的男人。陈知行似乎对此也有些感觉。苏凡见过陈知行远远看李志的眼神,那眼神让她想起小时候他向自己道歉时的小心翼翼。
李志考上L城大学的那年,临走的时候,她为自己和苏凡化了妆。苏凡对李志熟练的化妆手法感到惊讶,李志解释自己平时总是偷偷在练习。苏凡不知该说什么,她突然发现虽然相处了那么久,自己还是对人不是很了解,哪怕这个人是身边亲密的人。
那天下午,两个姐妹又笑又闹的留下了许多亲密的合影。那时,李志的妆,用色浓艳,像婚礼上的女人,一辈子只能画一次那样的奢侈。可苏凡却尤其的喜欢。
李志身材高挑,短发俏皮,虽然戴着眼镜,却藏不住她的那双大眼睛。毫无疑问,在学校里她也有过很多追求者。对于这些青春期的躁动者,她的做法是不闻不问,只过自己的生活。这一招苏凡学习了,并且用在自己的身上。但同一种方法,在不同的人身上,得到的结果却并不相同。
高二分完文理,苏凡遇到了第一个对她锲而不舍的男生。那个人叫肖正,是个大她一个年级,在年部里小有名气的混混。他常常带着三五个人,在苏凡的班级门口走来走去。苏凡的班级,同学们的性格都偏向安静,平日里都在思考如何学习。对于苏凡的烦恼,不是不知道,便是装不知道。学习委员管昭倒是出门警告过那几个人,但是毫无用处。苏凡原来的同桌方子琦和后面的廖理,建议她把这件事告诉老师。可苏凡觉得老师并不能解决这样的问题,她觉得自己只要小心的躲着肖正,肖正便会渐渐对这件事情失去热情。
直到有一天,苏凡放学走晚了一会,被肖正他们堵到了。肖正拿着零食,笑嘻嘻怼向苏凡。苏凡一边摆手,一边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个时候,董叔猋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他一记飞脚踹在了正在骚扰苏凡的肖正身上。几个人就势打在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过去打过很多架,肖正和他那三四个同学根本不是董叔猋的对手。当天董叔猋像个英雄一样,指着肖正,让他们滚远一点时,苏凡以为事情结束了。只是没想到第二天,肖正带着更多的人来报仇了。
那时苏凡正在午休的时候望着窗外发呆。结果便看到肖正领着一群人带着董叔猋向后操场的角落里走。苏凡当时几乎被吓傻了。她直到事后看到头上缝了七针的董叔猋,才终于缓过气来。但董叔猋只是笑笑道:“嗨,我让叔犇跑去找老师了。没事。”
苏凡看着董叔猋头上的纱布,决定请他吃饭。董叔猋毫不客气的把地点定在了西餐厅。
吃饭的那天正是中午,餐厅里人很多。董叔猋和苏凡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服务员笑着把菜单递给头上绑着纱布的董叔猋。他毫不犹豫地随口点着菜。
苏凡听着菜名,伸着脖子,小心窥视着菜单上的价格。可她看了几眼便不免吞下一口唾液。她的一双手在桌子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她发现这一顿饭要花去她很久才能积攒出的钱。
等菜的时候两个人面面相觑,长时间不曾来往的尴尬突然爆发。直到前菜上来的时候,苏凡才犹豫着问道:“听说,你组了个乐队。”董叔猋喝了一口眼前的汤,只简单的嗯了一声。其实董叔猋高一的时候就开始组乐队了。高二时的文艺汇的报幕名单里就有董叔猋的名字。只是苏凡不记得那个乐队叫什么,似乎不是叫“火”就是叫“热”,唱的都是摇滚的乐曲,苏凡对此一窍不通。她吃了几口沙拉,又问道:“我记得董叔犇初中的时候就开始练吉他了,他怎么没参加呢?”提到叔犇,叔猋叹了口气道:“唉,我那个弟弟脑子在想什么,我其实也不清楚。可能是家里给的压力太大了,上了高中,他就变得更奇怪了。”苏凡道:“不过,年部里对你们两兄弟的评价,我觉得都挺高的。”董叔猋问道:“哦?他们怎么说?”苏凡笑道:“说有一个帅哥唱歌很好听,另一个帅哥超级会搞笑。”董叔猋想了想道:“搞笑?”苏凡道:“你看,我记得他高一跑运动会的时候,穿着一套鱼人的衣服,结果百米跑了第一名。那些穿运动短裤的人估计回去得郁闷死。”董叔猋摇摇头道:“那算什么,他平时在班级里,出格的言论更多。但我还是觉得……”苏凡又问道:“董叔叔在家还是那么偏爱他?”叔猋道:“他学习又好又不像我一样惹事。那也没办法。再说,谁让我俩都没妈疼呢?”说到妈妈,苏凡突然皱起了眉,叔猋看在眼里连忙转移话题道:“我觉得叔犇还是压力太大了,想做什么都不行。反倒是我没压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苏凡道:“那他想做什么?”叔猋道:“谁知道?分完文理,他的学习成绩就一落千丈了。高一时我就看出来他对背诵记忆之类的事情不在行,但是他还偏偏选了文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两个人聊着聊着,便轮到了主菜。董叔猋给两个人点的都是牛排。苏凡平时并不怎么爱吃肉,牛排的味道她也不是很习惯。看着眼前大快朵颐的董叔猋,她的思绪不禁飘向了其他地方。坐在对面的董叔猋见苏凡盯着自己发呆,于是问道:“你在看什么?怎么还不吃啊?”苏凡连忙道:“哦,我在想,现在已经高二了,时间过得真快。”董叔猋笑道:“你怎么跟叔犇一样?他也常常这么说。”苏凡道:“时间多快啊,明年咱们就该准备高考了,我还没想好考哪里。”董叔猋道:“想那么多干嘛?走一步算一步多好?”苏凡叹气道:“唉……对了,你经常来吃西餐么?我可是第一次来。”董叔猋道:“嘿,你可不像啊。我看你用刀叉用得很熟练啊。”苏凡道:“我都是看你怎么吃,我才动的手。”董叔猋道:“那你真厉害。我可是跟着我爸来了好几次,才知道西餐怎么回事。”苏凡道:“对了,你爸现在做什么呢?”董叔猋想了想道:“大概算房地产吧。”苏凡笑道:“过去我问你们俩,你俩总说不知道?现在感觉也不是很清楚嘛。”董叔猋道:“过去我不感兴趣,当然不知道。”苏凡道:“房地产是不是很赚钱?”面对苏凡的问题,董叔猋愣了一下,接着他笑道:“算是吧。”经历过青春期的董叔猋,语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但说话的方式仍然是过去苏凡所熟悉的那个董叔猋。只是在刚才的那一瞬间,董叔猋看她的眼神里意味深长,仿佛苏凡突然小了许多岁。
董叔猋加了两客牛排,终于算是填饱了肚子。但结帐的时候,苏凡发现她带的钱竟然还差一点点。那一瞬间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点价格那么贵的牛排。自己的那份牛排最终也没有吃多少,而浪费的那点钱如果是平日在市场买菜,都可以买够好几顿才吃得完的菜了。她拿着账单想向董叔猋借钱,但董叔猋问也没问,已经把一张卡递给了收银员。
苏凡连忙道:“不是说好我请的吗?”董叔猋一边在打印出的收据上签字,一边道:“那下次你请,不就行了么?”苏凡咬了咬嘴唇,手在兜里攥了攥那还差一点点就足够请客的钱,只好微笑道:“那说好了,下次我请。”
收银员在一旁毫无表情地盯着苏凡,苏凡觉得自己的脸霎时间红到了耳朵根。但她没说什么,只是在出门时回头偷偷望向柜台。她发现那个收银员此刻正在和一个服务生说着什么,两个人的目光那一瞬间都看向自己。她知道,两个人是在笑话她。毕竟哪有学生中午来这样的餐厅吃饭呢。而且不仅来了,还是一男一女。并且说好了要请客的人,最后却因为钱不够而没有请客。苏凡在心里默默数着自己一年多时间攒下的钱,结果发现那点钱不过是只够和董叔猋吃几顿饭而已。她攥着兜里的钱跟在董叔猋的身后,突然觉得自己毫无意义。
吃过了这顿饭。苏凡和董叔猋的来往渐渐多了起来。董叔猋常常在下课时来到苏凡的教室的门口找她,不是因为忘记带某本教科书,便是跑来还苏凡某本教科书。
一天中午,董叔猋突然找到苏凡,问她愿意不愿意去参观他们乐队的新练习室。正看书看到胸闷的苏凡欣然答应。
但说是排练室,其实不过是位于学校附近的一间民居。他们的学校位于山顶,那间排练室便位于靠近山顶的地方。房子依山而建,远远看去几乎像是一个悬崖上的突起。也正因如此,这间屋子的窗外毫无遮挡,可以俯瞰山下的城市,景色远比在学校窗前看到的要好。苏凡站在“排练室”的阳台向山下望了许久。那天中午天很蓝,强烈的阳光照在苏凡白皙的皮肤上,反射着金灿灿的晕。董叔猋在一旁几乎看得痴了。
苏凡望风景晒到有些出汗,过了一会转身进屋道:“这里的景色真棒!你们以后岂不是一边看风景,一边排练?”叔猋道:“我们还没买隔音板呢。到时候屋子得封得密不透风才行。这周围大多是备战高考的学生,要是扰民,房东会杀了我们。”苏凡道:“啊?全封闭起来?那岂不是会很热?”叔猋笑道:“买空调呗。”苏凡连忙用手指点点自己的头,笑道:“是哦,我怎么没想到。唉?那你们租这房子要花不少钱吧?”叔猋道:“也没多少,毛坯房便宜嘛,什么都没有,每个月大概一千吧。”苏凡看着房子里斑驳的墙壁,惊讶到这样破烂的屋子竟然每个月要花一千元钱的房租,于是道:“这么贵,你们好有钱啊?”叔猋道:“嗨,这算什么。我爸现在不是在L城嘛,L城最便宜的房租,每个月也三四千。”苏凡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沉默了一会,问道:“你说,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住在那么多房子里,但却有那么多人没有房子呢?”叔猋道:“我怎么知道?不过,这样多好啊,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赚很多钱。”苏凡想到自己因为没有房子而寄宿在大姨家,突然觉得自己以后大概会因为没有房子,什么都不做便要花很多钱。她苦笑一声,不愿去想,接着问道:“对了,你爸搞房地产,就是这么赚钱的吧?难怪你家有好多钱。”叔猋连忙摆摆手道:“嗨,我家穷着呢。你看看我组的这个乐队,键盘、架子鼓哪个不比我我花钱多。我这吉他还是花五百块钱从地摊上淘的呢?”苏凡看了看空荡荡的屋子,叔猋说的那些乐器还没有摆放进来,墙角只有他的旧吉他盒孤零零地贴墙立着。苏凡见过叔猋的吉他,棕色的漆皮在他手里闪闪发光。偶尔中午休息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卖唱艺人一样,在学校后操场的角落练习,让女生驻足流连欣赏。
正看着,叔猋把盒子打开拿出了吉他。他坐在屋子里的折叠铁床上,开始拨弄起了琴弦。铁床上没有床垫,也没有枕头和被子,只铺着不知多久没有洗过的厚军大衣。苏凡嫌脏,没有像叔猋一样坐在铁床上,仍然站着。
“你说我爱你的那天,
你想唱歌要我听。
让我弹着我的吉他,
伴着你的声音。
你说你爱我的那天,
一定会要我唱歌给你听
。
让我抱着我的吉他,
而你抱着我的声音。
你说我们相爱的那天,
我们一定会合出最美的声音,
可……
如今我丢了吉他,
而你也杳无音信。”
平缓而略带忧伤的歌曲被叔猋缓缓唱出,苏凡一下子愣住了。她总是听见叔猋弹一些劲爆的节拍,没有想到他还有这样的一面。
“春天的花开时
,
人们会不会忘记冬季的雪。
秋天的叶子落下,
人们又会不会怀念花。
认真对待
,
若不曾留下,
记忆里的我,
是不是像句玩笑啊。
需要放弃吧,
忘记一切吧。
没有舍弃,
谁能真正长大。
可若是遇见你
,
我又怎能轻易放弃啊
。
可若是遇见你,
我怎能不牵挂?
遇见你,
忘记
,
不过是一句谎话。”
叔猋唱完第二首歌,笑着看着苏凡,苏凡连忙拍起手来。叔猋却道:“怎么样?这是写给你的。”苏凡听到这是写给自己的歌,虽然大概知道他要写什么,但也有些不好意思说知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发烫的脸道:“写得挺好的。”此时的她不懂歌词,只是微笑。而当董叔猋在高三文艺汇演中唱第二首歌时,她才真正的开心地笑了。那时候董叔猋的乐队表演已经结束,但董叔猋却没有下场,他即兴加了这首歌进去,没有说是为什么,也没有说是为了谁。台下的人听得都有些莫名其妙,只有苏凡知道,他在唱给自己听。
董叔猋把乐队练习室的钥匙分给了苏凡一枚,苏凡于是经常来这间练习室。她于是见到了一个和过去并不相同的董叔猋。过去的董叔猋是鲁莽、顽劣的,但在这里却是那样的勤奋。乐队里的其他成员大多抱着玩票的心态,文艺汇演前他们才会突击练习,平日里他们都不见踪影。只有董叔猋,中午要来练习,下午抽时间也要来。有时候苏凡看到军大衣上的压痕,她还会想,叔猋大概昨夜没有回家,也在这里练习着吧?
在这间练习室中,苏凡感受不到在教室里的沉默,感受不到在大姨家的压抑。她站在阳台的时候,觉得自己是一只小鸟,只要伸开臂膀,就可以从山顶飞去这座平静小城里的每个角落,去看一看,去转一转。她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沉静地消耗着自己苦闷的时间。她忘记自己应该去看书,忘记自己应该去上课。她看着屋子里的乐器,羡慕和妒忌着董叔猋。因为她所期待的,就是拥有自己的房间,拥有自己的世界。而这些,董叔猋却轻松地拥有了。不过她也知道,自己不能成为董叔猋,就像她不敢碰放在练习室里的任何一件乐器一样。她知道自己该学习,只是无奈这间房子像拥有魔力一样,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来到这里,逃避着学习,逃避着自己。
她的成绩终于支撑不住了。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她的心情和成绩一样跌落谷底。她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哭泣,让本想批评她任性的老师也对她无可奈何。
“你的语文、英语成绩都很好,分数下降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也许你应该考虑一下转文科试试。”
老师那节课没有去班级监督自习,只是任由苏凡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哭。最后老师给了她建议。苏凡几天后认为老师说得对,于是便从理科班调到了文科班。
这一转,苏凡就转到了董叔犇的班级上。
和高一同学们所说的那个搞笑的叔犇相比,这时的叔犇更像班级角落里的一颗灰尘。班级里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和他玩,仿佛叔犇不存在于下课后闹哄哄的教室里。而苏凡在吵闹的操场上也找不到他。
直到有一天,苏凡在一零三宿舍的角落里遇到了正在画着什么的叔犇。他那时正坐在一零三宿舍外侧墙壁的一个死角。学校里没有人会向这边走,那里有着不输于叔猋乐队练习室的安静。
叔犇没有听到身后有人靠近,苏凡看到他正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她轻咳一声,问道:“你怎么躲在这?”叔犇立刻合起手中的笔记本,警惕地回头看着苏凡,道:“你怎么找来的?”苏凡道:“哦,我看这里挺安静的,想过来坐坐。”叔犇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坐着的台阶,连忙挪了挪身子道:“那一起坐吧。”苏凡于是坐在了叔犇的身边,两个人的面前只有墙角的青苔和几块零散的砖头。
和小时候不同,叔犇这时已经不再留长发,唇前的胡须也长得明显。只是坐在他的身边,苏凡感觉到的仍然是无止尽的沉默。她突然想到自己已经两年多没有和叔犇说过话了。和叔猋恢复谈话后,偶尔提到叔犇,也只是一起说“那个怪人”的印象。他如今的学习的确不如小时候那般优秀,但整体上感觉还是过去那个老实听话的叔犇。想到这里,苏凡伸手指了指叔犇的笔记本。叔犇连忙将笔记本递了过去。
笔记本上用圆珠笔画着大大小小的涂鸦,有一些是四格的玩笑,有一些是看不出在画什么的素描。画的旁边,还写着断断续续同样看不出在说什么的话。苏凡翻到最后一页,发现叔犇画的是他们的班级。那是从教室后排望去的景色,班主任在黑板上指指点点,画面活灵活现,似乎就是前几天老师上课时的情景。
苏凡将笔记本还给叔犇道:“你画得很棒啊?”叔犇道:“马马虎虎。”苏凡又道:“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学画画?我觉得你完全可以报考美术专业。”叔犇道:“可以么?我就小时候学了一点绘画……”苏凡道:“我觉得你有天赋啊?你画得那么好,感觉只要再努力一下就可以了。”叔犇道:“可是报考美术的人都已经学好久了,我现在时间来不及了。”苏凡道:“怕什么?你比他们有天赋,我要是你的话,肯定就走美术的道路了!”叔犇迟疑地点点头,他将自己的笔记本再次摊开,翻看了起来。苏凡看着他木讷的身影,像小时候那样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先回教室看书了。你要加油!”叔犇沉默地点点头,对苏凡笑了笑。
看到意志消沉的叔犇,苏凡忍不住去鼓励他。但从转角走出来,自己却叹了一口气。此时的她哪有资格去鼓励别人,她的成绩还不如董叔犇的。如果再不努力,落榜恐怕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而且,虽然换到了文科班,背诵和记忆,似乎比理解物理的向量分析、化学的高分子反应方程更难。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时间了,苏凡想到这里,不禁皱紧了眉。
高考成绩颁布的那天,苏凡正在和同学一起逛街。几个同学无聊地拨打了查分热线,当分数钻进苏凡耳朵的时候,她惊呆了。自己的分数实在是低,甚至低过了自己预估的最低分数。连她认为比较拿手的英语她也考砸了,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苏凡找了个借口离开同学,自己重新拨打了查分热线,可是重播之后分数仍然没有改变。
晴朗的夏日里,她想考重点大学的梦想像暴雨一样从天而降,她过去的每一点一滴的渴望在那一瞬间将她的身体和灵魂打穿。她拿着手机不知道该打给谁。她也没有回大姨家,只是在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这座城市已经熟悉的一草一木突然在此刻变得陌生。我是谁,我要去哪,我能去哪……苏凡想了许多问题,最后只留下“怎么办”三个字。可是谁又会来告诉她“怎么办”呢?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乐队练习室的门口。这个在她过去消磨她无数时光的城堡,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是座空城了吧。
他们都走了吧,苏凡想着摸了摸兜里的那枚钥匙。钥匙旋开了练习室的门,屋子里的乐器果然已经被那几个小子搬走了。
“嘭”,大门关闭的瞬间,整间加装了隔音板的屋子变得分外安静。没有外面的鸟鸣、车响……苏凡变成了一个人。眼泪沿着她的脸开始向下流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苏凡刚开始哭,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她连忙擦了擦脸,一回头看到董叔猋背着吉他进来了。苏凡佯装镇定道:“我来坐一会。”董叔猋从吉他盒里拿出吉他,没看到苏凡脸上的泪痕,他问道:“听说今天成绩下来了,你查过没有?”苏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今天怎么也要练习啊?”董叔猋道:“房租快到期了,我今天心情不太好,趁着还能在这练习,再练一会。”苏凡想他大概也是刚查过自己的分数吧,于是问道:“你考得怎样啊?”叔猋略微沉吟,道:“我觉得普本没什么问题,就等通知书了。”苏凡道:“你学习那么好,怎么才考个普本?”叔猋道:“学习?也就那么回事。怎么学不是学,再说,考得好又能怎样?”叔猋说着弹起了吉他。苏凡坐在床上,看着他不慌不忙弹吉他的模样,根本想象不到他会有什么烦恼,需要在这个时间来这里弹吉他。她猜想,他这样的豁达是否和他的成长有关,又是否和他的家庭有关。她摸着这屋子里加装的隔音板,猜想这屋里的一切大概也和这间屋子的房租一样,是董叔猋付的钱。她又想到自己想要离开大姨家的愿望,终于忍不住的哭了起来。
听到哭声,叔猋放下了琴,他来到苏凡身边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没考好?”苏凡没有回答,叔猋只好在一旁安静的陪着。过了一会,苏凡才道:“我可能只能去个专科。”叔猋道:“嗨,那怎么了?能念什么念什么呗。”苏凡听到叔猋这样说,知道这也一种正确的选择,可是这对于董叔猋来说是非常容易的选择,对于自己而言却又是非常困难。她已经三年没有联系到母亲了,母亲临走时曾经说过,念大学的钱可以先向大姨借,等她回来,她会还上。可是如今她只考上了专科,她怎么能向大姨开口呢?
抽泣了许久,她终于把自己的苦衷说了出来,“我没有钱”。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叔猋愣住了。平日里花钱颇不计较的他,也感觉到这笔上学费用的棘手。但很快他抓住了苏凡的手,道:“那你跟我走,我养你。”苏凡的心脏在胸口剧烈地跳动起来,连叔猋抓着的她的手腕,好像也跟着剧烈地跳了起来。她困惑地问道:“养?怎么养?”叔猋道:“我可以把省下的钱给你。”苏凡陷入了沉默,叔猋又道:“苏凡,你知道么?我从小便一直爱着你。”
“苏凡,他们两兄弟,你更喜欢谁?”妈妈的问话突然不知从记忆的哪个角落被翻了出来。苏凡看着眼前熟悉的这个男孩,犹豫的摇了摇头。可董叔猋的手已经沿着她的裙角钻了进来。苏凡没有再说什么,她的唇已经被董叔猋占据。她闭上了眼,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军大衣的味道。
苏凡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继续念书。按照董叔猋的说法,“念那样的书,未必会有什么不同”;按照她自己的想法,则是只想尽快离开大姨家,离开这座城市。尽管,她的大姨倒是坚持着要她继续念下去。但苏凡的主意已定,她在心里已经计划好了未来的一切。
去L城的列车在半夜发车。苏凡和叔猋坐在卧铺的底层像一对新婚的夫妻,即使熄灯了仍然腻在一起。这次考试,叔猋意外地考了高分,如愿就读位于L城郊区的重点大学。苏凡跟着他,梦想着一边工作一边等待叔猋大学毕业。她甚至还想,如果钱赚得多了,她还要去参加一次高考。
半夜里,叔猋在对面下铺睡着了。苏凡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小心地拉开窗帘。车窗外不知是树还是电线杆的黑影掠过窗前,旷野里,天与地在远方混成一片黑色,只有天上的一轮圆月,从窗中投射下微弱的光。这光透过车窗,照在苏凡的脸,又反射回去,让苏凡看到车窗上自己隐约的美丽。她突然觉得,这大概就是幸福。
来到L城的苏凡在旅店住了三四天后,叔猋终于和她找到满意的房子。房子租金有点贵,但离学校很近,周围住了许多看起来同样像是学生的住户。穿着军训服的叔猋说接下来要有一个月不能回来住,让苏凡自己照顾好自己。苏凡于是就乖乖的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有时候上街去买食物或者一些家用品,不断妆点着这个家,让它充满生活的气息。不过叔猋军训结束后,并没有很快回到这里。苏凡在家寂寞地和叔猋发着短信,希望他回来。但叔猋总是那套说辞,说理工科的学习太忙,而且学校还有其他事情。
对于叔猋的话,苏凡有些不相信。她所认识的其他同学,在大一的这个时候都已经变成懒散悠闲的模样。但叔猋贴在屋子里的课程表,上面也的确密密麻麻布满了课程。她想叔猋大概不会骗她,但她的寂寞也是真真切切的。
于是在一个周五,苏凡照着叔猋课程表上的教室,去找他了。她想看看叔猋在学校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叔猋所在的大学古朴静谧,是个据说有百年历史的老校。新生报到的时候,叔猋带着苏凡将这座学校走了一遍。那时候苏凡觉得这座学校像自己母校一般亲切,可今天她却觉得这座学校有些陌生,或许这是因为苏凡此时只是一个人的缘故吧?
教学楼里很安静,从敞开的教室门中可以望见里面三三两两正在自习的学生。苏凡找到叔猋上课的教室,没有进门,只在门外假装路过,悄悄向内窥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有上课,那间教室里并没有老师。几个男生聚集在一起,高声谈论着游戏。苏凡在门口不禁多站了一会,门里的几个男生于是发现了她。
一个男生对她说道:“这节有课。”苏凡点点头,似懂非懂地走了。她没有在里面看到叔猋的身影。
走到走廊的尽头,苏凡低头发起了短信:“你在哪?”过了许久,叔猋回道:“我在学校练琴。”苏凡道:“怎么没上课?我去找你可以吗?”叔猋道:“来吧。到综合楼给我打电话。”
苏凡在综合楼的大楼前徘徊半晌才拨通了叔猋的电话,又过了一会叔猋才出现在综合楼的门口。他领苏凡径直来到综合楼的音乐教室,还没有开门,里面便传来了架子鼓不断敲击的节奏。苏凡对这样的声响感到熟悉,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高中时的那间音乐练习室。叔猋在来时的路上和苏凡解释,说他们从军训结束前就一直在排练大一迎新的节目,今晚就要正式演出了,所以他们都请了假,赶时间做最后的练习。他本想晚上找苏凡来看节目,谁知道苏凡竟提前找来了。
“这是我高中同学,苏凡。今天过来转转。”开门之后,几个正在练习的男男女女停下了手里的音乐,叔猋连忙向大家介绍起苏凡。一个女生走到苏凡的身边,笑着伸出手,道:“我叫项辰韵,是董叔猋的学姐。你是他女朋友吧?”苏凡尴尬的一边握手一边不知如何回答,叔猋连忙道:“学姐你可别逗她,我们可是高中最好的朋友。对了,今晚苏凡也留下看演出吧?到时候你能不能替我照顾一下苏凡。”项辰韵道:“好啊。苏凡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苏凡站在一旁点着头,几个人又寒暄了几句。一旁的架子鼓声催促起来,他们便不再理会苏凡,重新拿起乐器开始了练习。苏凡则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座位上看了起来。
叔猋正在练习的曲目苏凡过去听过,只是叔猋此时换了一把电吉他。苏凡过去对电吉他有所耳闻,想到叔猋高中练吉他时的用工,这几日他没有回家,想必就是在刻苦练习吧?他的努力练习似乎也有了应得的回报。作为指挥的项辰韵不时让大家停下来,纠正他们合奏的问题,而董叔猋的问题是最少的。
苏凡坐在座位上等着他们结束。但他们似乎练上了瘾,一首曲子一练就是几个小时。苏凡听得有些无聊,可也没有办法,只能假装自己听得入神,假装自己忘记了时间。等到叔猋他们开始在迎新晚会上演出时,苏凡已经将这整首曲子听得滚瓜烂熟。项辰韵指责乐队每一个人合奏时的问题,她也都了然于心。
在操场上举行的迎新晚会没有苏凡想象中的那么热闹。大部分观众是新生,项学姐带着她坐在高年级的观众席中。这里的观众席位置没有那么多,所来的人大部分都在玩手机,看得也心不在焉。苏凡是这些人中看得最认真的,她看着聚光灯下的叔猋,突然想起高中文艺汇演时的那个少年。此时的叔猋穿起随意的T恤,短短一年的时间便已让他成长得更加成熟。苏凡听着节奏鲜明欢快的音乐,突然感到呼吸沉重起来。她想起晚饭时,和项学姐一起聊天,学姐说起叔猋,说他加入学生会后,让学长和老师们夸赞的事情;她也想到项学姐问她在哪所大学上学时,她尴尬得不知如何回答的样子。她突然觉得夜晚的迎新晚会中,自己与叔猋所在的那片光明之间隔着的是无法跨越的黑暗。
这一次晚会结束,苏凡回到家便开始着手找起了工作。她开始学着在网上投简历,开始在城市里四处找着工作。叔猋对她找工作的事情似乎很关心,他几次打来电话,询问她为什么又不在家。苏凡说在找工作,叔猋于是问:“你那学历,工作好找么?”苏凡答:“不好找啊,整天在外面跑也没几个人愿意录用我。”叔猋道:“那你在家待着好不好。我回来都找不到你。”苏凡道:“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先碰碰运气呗。”
也许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也许是实在没有了办法,苏凡最终被一家快餐店录用了。店长面试她时对她说在这里工作,前台、后厨都需要全面接触,工作按小时付费,加班时有加班费。苏凡对这个工作非常满意,而且因为苏凡长得好看,她的班大部分被排在了前台。店里的人都和善可亲,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在照顾着苏凡这个新人。苏凡工作很努力,很多可以自愿选择的加班她都答应下来,加班到凌晨成了她的常态。加班多了,工资也就多了,回到家,苏凡的脸上挂满了笑容。
但这时的董叔猋却一直在给她泼着凉水,说这份工作没有前途。虽说可以从店员提升到店长的职务,但店长总是需要学历支撑的。他认为苏凡是做不成店长的。苏凡对此有些不服,可她并没有更多的精力去争论。每次回到家,她急急的只想立刻睡觉。
好在叔猋并不是经常回来,不然苏凡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叔猋那正旺盛的精力。只是他不回来时,苏凡还是想他的。所以趁着叔猋没放寒假,苏凡抽时间为叔猋赶织了一件毛衣。
这是苏凡第一次织毛衣,毛衣上不时出现粗大的结。但尽管不熟练,寒假前她还是终于赶完了,只是叔猋临走时忘记了带,这让苏凡在放假时多少有些怨念。
放假时,她没有和叔猋一起回家。这段时间大姨给她打过几通电话,但苏凡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让大姨放心,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过得很开心。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叔猋在大一下学期时当上了一般大二学生才会当的学生会干部。苏凡则被快餐店评为了优秀员工,工资单上的全勤奖和优厚的加班费成了她的自豪。她开始带店里的新人,在新人面前讲她在店里学习到的一切,她开始觉得自己变得成熟。
只是她仍觉得自己和那个聚光灯下的叔猋还是差得太远。叔猋几乎不和她谈学校里的生活,几次三番回到这里也没有太多的话语。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可又觉得自己这样想太自私,会错怪一直努力、一直优秀的叔猋。
但很快,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正是快餐店忙碌的时间。苏凡本应和往常一样工作到凌晨,可那天她病了。店长认为苏凡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上班,于是给苏凡放假让她回家休息。苏凡的病倒并没有那样严重,只是不时的咳嗽。回家时她还计划趁着放假,给叔猋买一些好吃的,晚上好做给叔猋吃。可到家门口时的苏凡在楼下看到叔猋的那台新买的电动摩托,心底还是突然犯了嘀咕。这个时间,叔猋回来做什么?
她心里有了疑惑,上楼的脚步不禁轻了起来,而还未开启的家门里,果然传出了女人的声音。
那一刻苏凡想到了项辰韵,想到那个半年多之前她还见过的女生对董叔猋露出的笑容。她想到项辰韵问自己在哪所大学上学后,自己回答没有继续念书时,那个女生在嘴角的微微笑意。她看着自己家的大门,久久不能动弹一下。她突然想起,这间自己所谓的家,是叔猋租来的。
不知该怎么办的苏凡又回到了楼下。她该去开门吗?打开门她该去闹吗?她不知道。她只是站在叔猋新买的电动摩托车前,拎着袋子里的牛肉和蔬菜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的声音将苏凡从呆滞中唤醒,他问道:“你怎么在这?”苏凡抬头循声望去,正是董叔猋。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娇小靓丽的从未见过的女生。叔猋指了指还站在原地思维有些僵硬麻木的苏凡,道:“这是我一个同学,来拿东西。”接着又拍了拍车座,让那女生坐在上面。他说了一句,我们先走了,接着便载着那个女生走了。
苏凡为电动车让出了离去的道路,站在楼下望着远去的叔猋的背影,突然觉得刚才的那句话可以是对她说,也可以是对那个女生说。
牛肉放进了冰箱,蔬菜放在了地上,苏凡站在屋子里发呆。她还没有收到董叔猋发来的任何关于解释的信息,但她仿佛已经失去了一切。她的心像针扎一样剧烈疼痛了起来。董叔猋刚才的话,犹在耳边。苏凡多希望他说的是真的,她只是来拿东西。或者,就像他说的,自己只是来拿东西。她看到自己的床,那新买的画着卡通狗图案的被子被随便的折叠了一下。上面压出的皱褶,让她想到了高中那间练习室里的军大衣。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
董叔猋在一个多小时之后才发来短信。短信的内容无关解释,只是说过几天放假,苏凡要不要一起回去。苏凡和往常一样回道,不回去,接着便不再理会董叔猋的信息。
一个人的苏凡在屋子里忍不住大哭起来。夜晚来临时,她没有睡在床上,只是在桌子上趴了一晚。
她的工作不再努力,甚至错误频出。一向照顾她的店长和同事也和董叔猋的短信一样,突然对她失去了兴趣。难过的心情,在她的上班时间里大爆发,她克制着自己想哭的心,触摸那些本应香气四溢美味的食品。
她终于再次请了假。
可请假又如何呢,她没有去处,她只能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游荡。她来到一座无名的公园,在公园的湖水边看里面自由自在的鱼。那洁净的湖水反射着天顶的云,那些三三两两的锦鲤便仿佛游荡在天际一样在里面嬉戏着。她突然也想和那些鱼一样,在湖中、在天上自由自在。她想着想着,李志的名字出现在心头。她记得李志在前几天,似乎在通讯软件中发过一条这样类似的照片。她连忙翻出手机,翻出李志的信息。
没错,李志也在L城,而且她的学校就在这座公园附近。
苏凡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试探着询问李志是否有时间,能不能出来见一面。李志回答没问题,后面还加上了一个笑脸。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考完所有科目的缘故,李志的脸上充满了笑容。看到苏凡的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跑过来,抱了抱苏凡。两个多年没有联络的表姐妹,像久别的亲人一样团聚。李志带着苏凡逛她的学校,品尝她学校周边的饭店,又带着苏凡参观了她的寝室。听到苏凡说这几日请了假,李志便要求苏凡晚上住下来。
李志的室友考过试便都走了,只有准备考研的李志想趁着暑假在图书馆继续读书。夜晚来临的时候,李志挤到了苏凡的身边。两个从未同床过的姐妹第一次躺在了一起。
李志这时才有些惋惜地说苏凡不应该放弃学习的机会。即使考中的学校不如意,也要复习一次,应该再试一次。苏凡想到自己这一年放下的学习,摇摇头说她把那些东西都忘了,现在大概拾不起来了。李志沉默了,但接着转念又说陈知行向她表白了,但她还不想立刻答应。苏凡想到陈知行也是优秀的男孩,于是道:“哦?看来你不想让他那么快尝到甜头啊?”李志道:“那倒也不是。只是有些担心未来不会走到一起,所以没有答应。咦?等等,你这一年,成长不少啊。”李志诡笑着伸手向苏凡肋下摸去,惹得苏凡大笑起来。李志道:“老实交代,是不是有男朋友了?”苏凡想到了董叔猋,笑声立刻减小许多,她否认道:“哪有啊?单位里倒是有男生对我挺好,但是也没人追我。”李志不相信道:“怎么会,你那么漂亮,董家两兄弟小时候看你一眼,结果两个就都迷上你了。”苏凡又想到了董叔猋,啧了一声道:“别胡说。”李志笑了,打开手机在里面翻了起来。
“回到过去去看你,
去看一看你看过的星。
猜一猜未来的你,
会不会有别样的心情。
回到过去去看你,
听一听你听过的声音。
猜一猜未来的我,
会怎样爱你。
可惜,
我回不去。
我只有看着现在的你,
念你的未来,
念你的过去。”
“轻轻的,路过你的身边;
轻轻的,将你思念。
爱情这苦恼的海,
从此我在里面,
你在外面。
灵魂不在身边,
你不在眼前。
我只有写下有你的文字,
带去我的情爱,
带走我的痴恋。”
“如果一直这样,
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
时光会不会更易老去?
如果一直这样,
你不见我,
我不见你,
下一世思念会不会加剧?
没人回答我的问题,
答案只能我自己寻觅。
我坐上时光机,
却切断一切与你的联系,
看不清的你的眼,
如今望向哪里?”
李志接连念了几首诗歌,问苏凡听完的感受。这让苏凡想到了董叔猋的吉他,苏凡道:“写得蛮好的。”李志看苏凡似乎对这些诗毫无兴趣,于是问道:“你以前肯定看到过了吧?”苏凡道:“没有,这是第一次,我不是太懂诗歌,感觉写得还好。”李志道:“你没有董叔犇的好友吗?”苏凡不明白为什么李志要问董叔犇,翻出手机里的通讯软件,董叔犇的头像是一片漆黑,她道:“有啊?只是不常说话。”李志道:“这都是他写在状态里面的。你一条也没看到么?”苏凡疑惑的摇摇头,她翻看着手机,看到董叔犇的状态只有零零散散的一些素描画而已。
“春天的花开时,
人们会不会忘记冬季的雪。
秋天的叶子落下。
人们又会不会怀念花。
认真对待,
若不曾留下。
记忆里的我,
是不是像句玩笑啊?
需要放弃吧?
忘记一切吧。
没有舍弃,
谁能真正长大。
可若是遇见你,
我又怎能轻易放弃啊?
可若是遇见你,
我怎能不牵挂?
遇见你,
忘记,
不过是一句谎话。”
李志又念了一首董叔犇写的诗歌,并且将这首诗歌拿给苏凡看。苏凡看到这首诗的题目便是自己的名字。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这明明是董叔猋唱给自己听的歌,怎么会是董叔犇写的呢。
“我从来没看到他发过的这些东西,他是不是把我屏蔽了?”苏凡说着,把自己的手机拿给李志看。李志接过手机惊讶道:“真的哎。这个董叔犇果然是怪人啊!明明是写给你的东西,为什么不拿给你看呢?”苏凡也有些惊讶,但是突然想到董叔猋,似乎又隐约感到了什么,她问道:“董叔犇现在在做什么?他和董叔猋关系好像不是很好啊。”李志道:“叔犇高三念一半,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要学美术。结果第一次考没考好,今年应该是考上了吧。我问问啊。”说着李志给叔犇发起了短信。听到这里,苏凡的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她道:“小时候和他们俩经常一起上学放学,但好像我才是最不了解他们俩的人……”李志笑道:“我也不是很了解他们俩,很多东西都是看他俩的状态才感觉到的。但具体怎么回事,他们也没和我说。”苏凡道:“他们两兄弟好像很久没联系过了。高三的时候,我和叔犇一个班。我都没见到叔猋来找过他。那时候,我还以为叔猋是在练琴,所以才没有和叔犇一起放学回家……”李志道:“我记得他们的爸爸特别喜欢叔犇,不喜欢叔猋。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让叔猋讨厌起了叔犇?”苏凡点点头道:“也许吧?”
聊了很多过去不曾聊过的话题,李志终于忍不住倦意睡了过去。叔犇考没考上大学,他并没有给李志答复。但李志对此并不在意。只有苏凡一个人在黑漆漆的寝室里,突然想起了过去和董家兄弟一起上学的日子。那时候的两兄弟似乎便已经不再是兄弟了。哥哥时不时会捉弄一下弟弟,而弟弟则毫无办法的被捉弄。苏凡想起自己当时和董叔猋一起欢笑的模样,突然对董叔犇产生了一丝歉意。她翻出手机给董叔犇发去一条信息,问他睡了没有。等了片刻,苏凡的手机就震动了。
但那并不是董叔犇的回信。那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上面写着“苏凡,我是妈妈。听你大姨说,你高中毕业就不念了。现在找到工作了吗?”
许久不曾联络的妈妈突然出现,这让苏凡多少有些惊讶。她小心翼翼地下床走出寝室,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任由这几年受到的委屈爆发。
“我给你找了个工作。”
没有得到回信的妈妈又发来一条短信,苏凡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声控灯灭了,走廊变得深邃逼仄,像一条蛇将苏凡吞噬。苏凡看了看走廊两边的窗,那窗户里透着外面的灯光。她又低头看了看母亲发来的短信,仍然不知该如何回复。
第二天,离开李志后,苏凡才敢拨通妈妈的电话。电话里的确是妈妈的声音,只是没有苏凡想象中应有的苍老,反而带着一种喜悦。妈妈说她就要回来了,让苏凡再一个人待一段时间。苏凡于是哽咽地把自己现在的情况说了一下,她没有提董叔猋,也没有提自己为什么非要离开大姨家。
妈妈于是劝她辞掉手中的工作,说那份工作上升机会太小,而且总加班,终究是不稳定的。她说她已经为苏凡找了一个行政类的工作,坐办公室的,不仅工作轻松,工资还不错。苏凡没有接触过行政的工作,猜想一定和电脑有关,她觉得自己大概不能胜任。但妈妈却拍着胸脯说,你去找一个叫白梅的阿姨,她是妈妈的好姐妹,她会带你。
白阿姨四十多岁,长着一脸横肉,但是人一点也不坏。苏凡见面便把自己不太懂电脑和没有工作经验的事情说了。但白阿姨拍着胸脯,说这些都没什么。
苏凡仍然有些不放心,但比较了一下薪酬和待遇,最后还是选择从快餐店辞职了。
就这样,每天早上八点,苏凡准时坐在了办公室里。
这间公司是一家地产中介,但听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分公司而已。公司实际的产业包罗万象,非常庞大。苏凡听着白阿姨向她介绍企业文化,觉得妈妈终于为她找到了一棵可以依赖的大树。只是同时进入试用期的还有其他三个女生,两个是刚毕业的本科生,另一个则已经有了一年的工作经验。而没有太多电脑操作经验的她,在工作上面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但苏凡并不认输,她像过去上学一样,拿出笔记本,认真的记录上班时遇到的一切问题。白阿姨告诉她,这个岗位只需要一个人。苏凡觉得她是在暗示着什么,可当她说了自己对于工作的担忧后,白阿姨又让她放心,说这个工作还是挺轻松的。
七天的体验期结束后,他们进入了一个月时间的试用期。三个女生处理文件又快,干活又勤,苏凡在他们面前像一个内向又腼腆的高中生。白阿姨偷偷告诉她,最近董事长要挨个分公司视察工作面貌,让她尽量在董事长面前努力表现自己。
可还没等苏凡打起精神,她便在无意整理文件时,从分店经理的电脑中看到了公司对于四个人的评分。她的那一栏,综合评分只有刚刚及格的六十。苏凡不知道白阿姨看到过这个评分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可白阿姨知道这个评分又能怎样呢?她也不是分店的经理,而自己的妈妈知道了又能怎么办呢?她的心里渐渐没有了底气,每天夜里回到家,她总是莫名地想哭。
熬到月中的时候,董事长如约而至。和苏凡一同工作的三个人,像扎了兴奋剂一样忙碌。苏凡的心里却提不起一丝战斗的欲望,她放弃了抵抗,按部就班地做着手里的工作。
“这就是新加入咱们公司的几个员工?不错,不错。”董事长的声音响亮,每句话都像在给自己鼓掌。他站在门口向有些狭小的办公室里瞥了几眼,接着便转身离去。而坐在座位上的苏凡却迟疑地站起来跟了出去。她觉得门口一晃而过的那个人有些眼熟。
董事长在分公司的大厅和负责销售的业务员讲着话。公司里群情激昂,每个人都像要上战场的士兵。苏凡仔仔细细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向白阿姨问道:“这个人是谁啊?”白阿姨道:“你傻了?这就是咱们董事长董国财啊。”苏凡哦了一声,心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她待董事长来到门口要离开时,突然走近轻声喊了一声,董叔叔。
就要上车离去的董国财愣住了,他看着面前的苏凡,似乎也觉得她有些面熟。苏凡连忙道:“我是苏凡啊?我小时候总去您家玩的。”董国财突然想了起来,点了点头道:“哦,小苏凡啊。”苏凡看着董国财太阳穴微微跳动了起来,期待着这个往日的叔叔下一步的动作。可董国财只是说他今天还要忙,改日再找她,接着便上车走了。
苏凡向董事长问好的事情很快让其他三个还在试用期的人抱成了一团,而当他们弄明白苏凡和董事长的关系后,立刻便有一个人选择了离开。那个人大概觉得自己没有了希望,但在她眼里稳操胜券的苏凡,其实心里也没那么有自信。董事长那一次说改日再来找她的话后,便再没有露过面。公司里一开始还因为这件事情恭维苏凡几句,但很快便也不再提它了。苏凡偷偷又从经理的电脑里调出考评文件,她的评分仍然只有六十分。
临近月末的时候,经理找到三个人谈话,将三个人的优缺点都评述了一遍。考评文件里最高分的那个女生果然留下了。但就在苏凡灰心丧气的时候,经理又和她说,董事长让她明天去总部正式上班。
本已心如死灰的苏凡复又燃烧起来,她高兴地答应着,第二天便高高兴兴地去上班了。只是她不知道,等妈妈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掉在了一个陷阱里。
相较于苏凡过去印象里面庞消瘦、行动干练的董叔叔,董国财这几年终于胖了一些。苏凡第一天下班,他便带着她去吃烤肉。烤肉店的单间是提前预定的,苏凡走进餐厅的瞬间,仿佛回到高中那个董叔猋带着她吃西餐的瞬间。
一块五花在漆黑的铁板上扭曲起来,白色的它像沾了酱油的黎明,红色的它像白得不彻底的夜。董国财夹起这块五花,用生菜裹了它的肉香,蘸着酱料放进嘴里。他咀嚼几下后,问道:“叔猋高中念完也来这座城市了,你有没有找过他?”苏凡想到自己和董叔猋也算谈了一年的恋爱,可他却从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父亲,她于是连忙道:“我听说他考了重点大学,但是我们上高中后就不常来往了。对了,我听说叔犇又念了一年?”董国财听到叔犇的名字,哼了一声道:“这小子今年就是考上了,他要是没考上,我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苏凡道:“这……我记得小时候叔叔你最疼他了,怎么现在……”董国财道:“唉,你不知道。这小子让我可愁死了。小时候多听话的一个小孩,让站着就站着,让坐着就坐着。结果高中的时候,我让他学理,他偏偏给我报了个文科。我后来想,学文就学文好了,以后也能读个工商管理,以后帮我干活。结果这崽子读到一半,非要学什么画画。我要不是惯着他,早就不管他了。”苏凡听着听着噗哧一下乐了,她道:“我看,叔叔你还是最疼他。叔猋要是敢这么干,恐怕就不行了吧?”董国财道:“你啊,我记得小时候你在我家,我一教训叔猋,你就向着他说话。不过这几年叔猋也的确挺争气。他现在学习也不错,在学校听说混得也不错。他还说现在也有女朋友了,就等时机成熟再给我个惊喜。”苏凡听到这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董叔猋所说的女朋友到底是谁。
董国财这时将一块烤好的肉夹给苏凡,道:“你妈妈最近怎样了?我也很久没见过她了。”苏凡道:“我妈最近说要回来了。”董国财道:“她去哪了?”苏凡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初中毕业之后,她就跟消失了一样。我大姨说她是去南方打工赚钱去了,可我觉得她原来的工作不是挺好的么……”苏凡说着,声音不禁哽咽起来。董国财叹口气道:“唉,这也是难为她了。那你就一直住在你大姨家?”苏凡抿着嘴,想到自己过去种种遭遇,眼泪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董国财道:“唉,不聊这个了。你妈妈不在,你还有你董叔叔,以后你好好干。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就找我。”
董国财拍着胸脯做保证的时候,苏凡觉得他丝毫没有一个董事长的模样,只像一个可靠的长辈。她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有爸爸,爸爸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天对未来的担忧很傻,于是充满歉意地笑了。
两个人接着又聊了很多关于董叔猋和董叔犇小时候的趣事。董国财还称赞了苏凡的妈妈是个很努力很勤奋的女强人。听着别人介绍自己不了解的妈妈,苏凡很是纠结,她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原谅自己的母亲。也许她的妈妈这几年真的在为他们家的未来而奋斗,可她仍然不懂为什么她要对自己的这几年不闻不问。苏凡的妈妈在介绍给她工作后,只与她通过几次电话。电话里妈妈说自己赚了一些钱,在南方买了房子。她还向女儿不断道歉,说这一次回来,她便真的再也不走了。苏凡平淡地接受着妈妈所说的一切。过去的每一天都有关于妈妈的一连串让苏凡感到害怕的可能从她的梦里闪过,她已经习惯在不舍中假装忘记这个不负责任的妈妈。
“我最了解你妈妈了。她不会说谎的。”听过苏凡的话,董国财又一次拍着胸脯说道。而看着像爸爸一样可靠的董国财,苏凡笑了,她在心底发誓一定要努力工作,回报面前的这个叔叔。
她也的确是这样做的,每一天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当中。董国财似乎对她的努力很满意,不时的请她吃饭,还带着她逛街。苏凡觉得董国财越来越像她的爸爸,她甚至渐渐有些任性地要董国财为她买一些小礼物。
工作没有了担忧,心情又是如此畅快。她开始跟着李志学起了化妆,又买了许多新衣服,渐渐开始显得成熟起来。
苏凡的变化让放假回来的董叔猋大吃一惊,而他的热情让苏凡第一次觉得有些腻歪。叔猋像过去那样将苏凡捧在了手心,这让苏凡最后也没有问他关于那个女人的问题。她欣然接受着叔猋的殷勤,她想,大概这也是自己的成长。
有了董国财的照顾,苏凡在公司里搭上顺风车。不像单位里其他员工那般忙碌,她的工作变得时有时无。她甚至有了可以迟到特权。没有人敢说她什么,也没有人敢不照顾她。她最初仍带着一丝歉意,但想到董叔叔就像自己的爸爸,她也终于对这些礼遇接受得心安理得起来。董国财也的确是真的在照顾她,她学历有不足,公司有培训便总是会给她一个名额,她眼界有不足,谈生意时董国财便总会带上她。在董国财的照顾下,苏凡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苏凡也已经从被培训的面试者,变成了培训面试者的人。
这一天董国财和苏凡见了一个颇有来头的客户。酒桌上,董国财喝得有些醉,苏凡于是拿起酒杯,毫无惧色的代表公司和另一家公司的老板谈笑风生起来。那老板对苏凡称赞有加,生意也很顺利的谈了下来。董国财送走了生意伙伴,和已经醉醺醺的苏凡来到酒店的地下车库取车。
坐在副驾的苏凡,一身酒气但仍很镇定地拿出手机道:“董叔叔你坐在后面吧,我找个代驾送咱们回去。”董国财摆摆手,亮出自己的手机,道:“代驾你没找过,还是我找吧。刚才你喝了不少酒吧,要不你先睡一觉,等到了地方,我再叫你。”苏凡听到董国财这样说,放下手机长舒了一口气。她今晚喝的酒已经超过了她的最大酒量。刚才走在车库中没有感觉到什么,但此刻在酒桌上一直在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后,一股醉意也终于袭上心头。她闭着眼睛,想到一会就可以回家安稳的睡觉,脸上不禁露出了微笑。
但笑着笑着,她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她从没有告诉过董国财自己的家的位置,如果她回家时,董叔猋从门里出来了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猛地睁开了眼睛,醉意从她的身上瞬间褪去。但醒来后的她,发现自己的手正被董国财抓着。
“你醒了?”
“董叔叔,你这是……”
“哦,我在想,过几天我要出差去海边谈生意,你去不去?”
“董叔叔,你别这样……”
“今天的买卖谈得这么成功,你的作用很突出啊,以后公司还真的不能少了你呢?”
“董叔叔……”
幽静的车库,豪华的车门,一关起来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外面的、里面的都是。即使你大声的喊,发出的也只是几句闷闷的敲打,仿佛压低了声音的沉默,去不到任何人的心里。
苏凡的妈妈最后回来了,告诉了女儿自己离去的原因。原来,她在董国财的公司里骗了他几百万的钱,而后隐姓埋名,过着每一天都担心被警察带走的日子。但现在她不怕了,她说董国财原谅了她,她还有些天真的觉得董国财会娶她。她还说,苏凡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不知道该喜欢董叔猋还是该喜欢董叔犇的小女孩了。
苏凡当然也觉得自己长大了,她现在很快乐。只是,她有时候会像念研究生的李志一样掉头发;只是,苏凡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和董叔猋结婚;只是,苏凡一想到妈妈,胃里便像塞了一口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