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一篇文章,是日本岐阜大学教授安东俊六写的《论杜甫的夔州诗》译者李寅生,文章里提及杜甫诗“纪德名标五,初鸣度必三”,才知在古代的文化中,鸡这种寻常的家禽,是有“文武勇义信”五种美德的,无论风雨阴晴,它鸣三声则黑夜结束,出现黎明,因此受到古人的赞颂。
真是涨了姿势!原来倒是知道兔有六德,今天又知鸡有五德。不仅想起关于鸡们在我生活经历中的几件小事。
上世纪70年代,我随母亲下放在老家豫西农村生活,没有幼儿园可读的年纪,漫长的寒冬里跟在外婆后面在简陋却温暖的土坯房里终日打转转。最有趣奇妙的娱乐,莫过于观察孵小鸡的过程。从外婆挑选孵小鸡的鸡蛋那天起,就充满了悬念和惊奇,外婆把一个个鸡蛋对着阳光照耀着,给我看鸡蛋里面的那个像豆瓣又像小蝌蚪的小黑点,我说看不清,外婆就更耐心地拿出手电筒照着让我看得更清晰些,现在回忆起来就像如今看的B超图片,外婆说有那个小黑点的鸡蛋是被大公鸡踩过的蛋,将来可以孵出来小鸡,反之就是模糊蛋,孵也白孵,长大了才知道是否受精的鸡卵。
外婆说的神奇有道,我看得惊讶浑沌,待外婆拿把干草垫在一个旧脸盆里,把十几个精心挑选的鸡蛋挨个摆放在盆底,再把一只涨红了脸,支楞着毛,心神不宁,咕咕叨叨,懒理梳妆的大母鸡抱进来安放到盆里蛋们上面后,好奇的我总是很心急,大母鸡却换了幸福淡定的模样,神采奕奕地护卧在蛋们之上,日间夜里不吃不喝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很努力地孵育它未来的宝宝们,我每每走进想拨拉出蛋蛋们看看,她就严厉地用目光警告着我。只有外婆可以碰她和她的蛋们。整个孵化过程大约三七二十一天,漫长枯燥啊!但中间外婆会检验一下蛋们的孵化质量,终于等到魔法显现的那一天啦!外婆把蛋们依次从大母鸡热乎乎的肚皮下掏出来,暖暖的蛋们被放进另一个盛满清水的盆子里,蛋们便像精灵一样摇摇晃晃地开始漂浮摆渡,外婆对惊呆了的我说,这是蛋壳里的小小鸡们在踩水,会踩水的蛋被留下来继续放进母鸡的羽翅下孵化,不会踩水的或者干脆沉到了水底一动不会动的懒蛋们直接就被威严能干的老外婆给淘汰掉。这时候再把蛋对着光亮照,里面越来越清晰地显现着团成一团的小胚胎,外婆把淘汰掉的蛋煮熟了,剥剥给家人吃,剥开的蛋里甚至都有了毛茸茸的一团,有肉有骨有羽毛,外婆说这叫毛蛋,是一味药材呢,可以治疗人的亏虚。我总是很恐怖地排斥吃它们。
再过几天,孵蛋累得明显消瘦的大母鸡又开始不安地在蛋上歪头扭屁股地动,时不时地把嘴插到羽毛里面,外婆说小鸡马上要出世啦!这时再看蛋们,小生命从里面自内而在地突破,它们用尖尖的嘴努力地啄破蛋壳,大母鸡在外面轻轻地帮助它们啄破蛋壳,终于一团淡黄轻羽毛茸茸地挣脱蛋壳出来,晃晃悠悠地站定了粉嫩的小脚丫,两粒黑黑的亮晶晶的眼睛迷茫地打量着世界,不一会便随着它们的妈妈满地撒欢。
刚出生的小鸡们吃着外婆煮的小米,九九艳阳天的春日里,院子里除了花香鸟语,更热闹的便是它们的叽叽喳喳,蜂拥跟随在它们骄傲庄重的妈妈身边。
整个院子成了它们的世界。那时我们住的是前后贯通的大宅院,本家的婶婶伯母们谁家都要抱一窝甚至几窝小鸡,于是孩子们走路都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踩着了小鸡被大人打骂。但还算安静的我终于还是闯了祸。
有一天我从婶婶家的过道里穿过时,忽然一群小鸡路过这里,从小走路很快的我一不留神踩到它们,惊慌失措的我站定看见一只小鸡弹挣着瘫软死去时,吓得感觉天昏地暗,怕被大人吵骂,急中生智的我看看四下无人,就把不小心踩死了的小鸡拎起扔在了过道旁无人注意的风道疙瘩里,来了个隐尸灭迹。晚上狗归家鸡归窝的时候,婶婶家平静如常,似乎没有人发现少了一只小鸡,或者大人们询问时我不知情,总之我忐忑不安地度过了黑夜和比黑夜还黑暗的第二天白昼。慢慢地再没有人问过那只小鸡去了哪里,但那只小鸡无辜可怜地躺在我的脑海里至今,第一次体验忐忑不安内疚自责懊悔的折磨,唯独没有勇气向大人坦白,获取原谅,只为了要保持自己是个乖孩子的好样子。其实,那种侥幸的欺瞒的行为带来的体验真不轻松,长大懂事后,我才觉得,还不如告诉了大人们,哪怕挨打受骂,也好过独自默默忍受过错的煎熬。
再长大些早起去上学校,家里没有闹钟,但凭鸡鸣定时,闻鸡而起。夏天暖和,天亮的早还没啥感觉,到了冬天,总是抱怨鸡们勤奋,天不亮就嘹亮歌唱,外婆一听到鸡叫三遍,就起床给我准备热水洗脸,等我哼哼唧唧地醒了懒床,再掀我的被窝,催着我出门不要迟到,在大字不识几个却勤劳坚强的外婆眼里,读书是一件无比庄严的事情,我就是常常这样子很早就到了学校,发现老师还没来,教室门还没来,瑟瑟地站在门口,等同学们来了挤在一堆抱团取暖。
有一天被外婆叫醒,听她说麻溜麻溜啊,鸡叫过三遍天都大亮啦,我迷迷糊糊地背起书包往学校跑,到了学校照样是第一个到校,站在教室门口一抬头,硕大而明亮的下弦月清冷地挂在西天,原来天大亮的是月光!
放学回家,我对外婆说,家里的大公鸡被月亮给骗了,以为天亮了早早把我们给叫醒,大公鸡比周扒皮还坏,外婆说,大公鸡不会被月亮欺骗的,不是大公鸡看见天亮了叫唤,是大公鸡一叫天才亮,什么什么,我不信,难道外婆也读过,雄鸡一唱天下白?还是读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外婆说,老辈子都这样说的,不信,你等那阴天雨天,听听咱家大公鸡是不是还早上照叫三遍不是?!
新年到来,家家都要杀鸡备年货,女孩子们抢着从大公鸡屁股上拔掉漂亮的羽毛做毽子踢,丝毫没考虑过鸡们的感受和痛苦,甚至我还学会了杀鸡,看着脖子上被划拉一刀后扔在地上的鸡盲目地满地挣扎扑腾,有时异常惊悚地腾空离地很高,热血飞溅,及至后来读金圣叹被腰斩,其惨状之惨烈,呜呼又犯下人生一桩罪恶。
外婆一生爱养鸡,小时候每天我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提着大竹篮在院子的竹林花丛间捡拾鸡蛋,外婆把它们攒起来,卖给定期来收购的贩子,八分钱一个,家里渐渐也不再孵小鸡了。春天从挑着担子的鸡贩子那里买小鸡,他们吆喝着“赊账卖鸡娃儿,麦罢来收钱儿”,放下担子,打开蒙在筐子上的黑布,外婆从叽叽喳喳熙熙攘攘挤在一起的小鸡群里,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地仔细挑选出来,放在地上圈起的小圈子里,观察它们是否精神抖擞,健康活泼。外婆把小鸡拿在手上,吹开小鸡屁股上的羽毛能分出公母,我则根据它们是淘气还是娴静来区分公母,即便如此,过一段它们褪去可爱的毛茸茸,长成丑陋的半大鸡崽时,还是会有许多外婆不想继续养的半大公鸡,外婆不吃鸡肉也不忍心杀鸡,十来岁的我无奈操刀,隔几天杀一只吃,童子鸡吃了长身体营养好,我一直觉得我比哥姐们都高,大约有这方面的原因。
初夏时节,母鸡都开窝下蛋啦!每天院子里此起彼伏着独唱大合唱,热闹非凡,外婆把卖鸡蛋积攒的钱都给了城里的家人开销,我每天上学除了书包,再提一个大布兜,放学回家路上,先要想办法采集一大兜的鸡们的饲料,寨壕里野槐树的树叶,路边的野草鸡脖子,逮啥采摘啥,有时候还捞寨壕水里的浮萍,做完作业后就开始当当当地剁碎这些,拌在买的鸡饲料里喂鸡,降低养殖成本。也就是那时候,我学会了给鸡们打防疫针,喂药。
虽说绝大部分是买来的新品种蛋鸡,但每年外婆还是要留几只小公鸡,报晓繁殖看家护院,都需要它们。记得那时家里有一只勇猛异常威武不可方量的雄鸡,起先在几只公鸡中并不突出,后来发现每次我的小堂妹来我家玩耍,它都要盘旋攻击,把我堂妹吓得吱哇乱叫,甚至追逐我堂妹,趁其不备,跳起啄她的手脸,如此几次,吓得堂妹不敢进院门。这还了得,让我拿竹竿教训了几次,它才慢慢认得了自家人,不那么霸道暴烈,但但凡除了外婆和我,其他人一进院门,便能感觉到它满满的警惕和虎视眈眈,在我是比养狗还满足的安全感,在外人却是比恶狗还强烈的不安全感。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它时常独自鹤立鸡群般雄赳赳气昂昂的在院子里龙行虎步巡视的样子,和别的爱在母鸡堆里追逐取乐的公鸡迥异不同。
来到城市又生活了三十多年,偶尔闻得城中村谁家鸡鸣嘹亮,可怜见地心生一缕陶渊明笔下桑树炊烟的田园梦幻,有一年初冬在伏牛之巅龙池曼徒步,晚上住宿农家,因同行身体不适,我把自己的被子加盖队友身上,自己裹在零下15℃的睡袋里,一夜心绪不宁寒意深重几乎未眠,做了种种最坏的打算,在黑暗中默默祝福祈祷,忽闻鸡鸣,如钟馗之剑寒光祛除邪魔,将我心间的悲观散尽,看手表凌晨四点半,啊!我人至中年,才不再糊里糊涂于自然,方知小时候的勤奋健行,闻鸡而起,原来是五点钟左右,现在上班每天六点醒来,居然都怨言颇深,难道越长大却越来越不上进坚强了吗?!
珍惜时光,黎明即起,要攀登的山还高远的很,要走的路还漫长得很,要做的事情还多得很!谢谢拥有五德的凡鸟再次唤醒了我,不昧风雨晨,乱离减忧戚。其流则凡鸟,其气心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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