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火红的年代,满大街只有灰色和绿色、蓝色,三种色调。
黑圪达窊乡政府清早还没到上班时间,陆续就有人匆匆赶到,所有人神情紧张,严肃,相互见面打招呼都显得多余,一头扎进办公室开始了一天的忙碌,这种氛围在过去是从未有过的。
“开会了,开会了!”
屁股还没挨着板凳,同事们相互之间转告开会的消息,说罢就走,这通知毫无情感,冷冰冰的。
“没提前通知呀,开啥会?”
“不知道,临时通知,紧急会议。”
“发生啥了?”
“不知道,赶快走。”
有反应慢的还在找笔记本,有的边走边好奇地打听回忆内容,妄图提前得到一星半点的小道消息,仿佛这样接下来的会开的更有滋味。
本次开会的地点非同寻常,设在全乡最大的礼堂同时兼具电影院的功能,一般在这里的会议人数动辄三五百,往常只有两种情况在这里开会,更像是活动。一种,表彰或庆功;一种,追思或哀悼。今天不知道是这两种里的哪一种。
来到礼堂门口,往下看,满坑满谷几乎坐满了人,最前方的主席台上方红底黑字的手写毛笔条幅,苍劲有力:黑圪达窊乡“大炼钢”誓师大会。
七点三十分钟整,台上幕布两侧走上来七位大腹便便的领导,在各自铭牌后的座位落坐。台下第一排最靠近主席台的一个座位上,一个年轻人看诸位领导都坐稳后,起身整理一下衣服,掩嘴清了清嗓子,朝主席台走去,站在正中央慷慨激昂地开始了主持演讲。
小伙子刚说没几句就被身后坐在正中央的领导打断:“行了,别说那些没用的了,你下去吧。”
小伙子面露尴尬,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匆忙下台。今天的主持经历在他的生涯里恐怕是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早早儿的开会这是一个紧急大会,也是一个耻辱大会。关于党中央毛主席提出的赶英超美尽快实现共产主义的口号和大炼钢铁的会议精神我们传达过很多次了,但是到现在为止仍然有不少村置若罔闻、充耳不闻,我想问一下你们这些村长、村领导,国家要你们这些人是干什么吃的?”
领导单刀直入直奔主题,说到最后情绪激动使劲一掌拍在桌上,桌子上的茶水杯连着杯盖都被震的哗哗响,险些摔碎。
身边的其他领导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吓了一跳,有些惊慌。意识到自己的所处位置被下面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急忙做好表情管理,恢复镇定,端起面前的茶水,呷了一口压压惊。
与此同时,一人骑着“大二八”洋车火急火燎的往乡政府疾驰而来。来到门前下车把车往墙上一靠,就往大礼堂飞奔。来到礼堂门前隔门贴耳,听着里面没什么太大动静,蹑手蹑脚拉开其中一扇门弯腰侧身往里走,以求动静最小。
然而,正赶上乡长刚发完脾气正瞪着眼扫视着台下,没有人敢出一丁点的动静,仿佛大战前的静默,静的瘆人。几百号人的礼堂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仔仔细细。
好巧不巧,门外的人恰好开门入内。他原以为已经非常小心没什么问题,但是这门年代久远,荷叶早已锈迹斑斑,就是正常开门也会发出吱吱呀呀的怪叫声,更何况现在的情形,可想而知。一声刺耳悠长的吱呀声,传遍了整个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顿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齐刷刷的往身后的大门看去。
开门的人,悄悄关好门自以为做的完美,只是转身回头的刹那,这一幕是他从未有过的荣光,因为所有的眼睛集体向他投来,犹如千万只镁光灯闪耀。他的动作和表情在那一刻全部定格僵硬。
这人,正是乡粮食处主任葛红才。
台上正在慢慢消气的乡长本来已经消下去一半,哪知看到这个不止迟到还如此滑稽的葛红才,火气再度点燃,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过来。”乡长起身指着元初的葛红才,大喝。
葛红才慌里慌张的起身微躬低头硬着头皮往主席台的方向走去,这段路恐怕是他有生以来走的最漫长最难熬的一段路。好容易来到主席台前,站定。
乡长双手撑着桌子,俯身探出半截身子看着台下的葛红才,阴阳怪气地发问:“葛主任?”
“乡,乡长。”葛红才听到乡长叫自己的官称,霎时心里犹如坠落冰窟凉了大半截,因为平日里乡长都是叫他小葛,从未如此称呼。他心虚地回应乡长,声音若有似无。
“请问葛主任,你不知道今天早晨开会吗?”
“乡长,我知道。”
“知道为啥迟到?”
“我,我会后跟您汇报。”葛红才有些吃不准这话该怎么说,毕竟身为粮食处没有调用和行使警察的权力,昨天的行为纯属他个人报复,追究下去他会落个使用公器公报私仇。
“有啥不能说的?心里有鬼?”乡长可没有给他任何台阶,相反步步紧逼,丝毫情面也不讲。
“我... ...”葛红才内心尴尬和愤怒的火苗越烧越旺,但是官场的法则告诉他:你看对方纵然有杀念,你也要忍着,因为官大一级压死人。
二人正尴尬对峙地时候,乡长身旁的副乡长拉着乡长的胳膊,往下压了压他,意思压压火气点到为止,乡长转过头看着副乡长,又回头看了看葛红才挥手,说:“今天会你别参加了,到我办公室门口等着,开完会我找你。”
“行,我先走,您忙。”葛红才终于如释重负,转身恨不得脚踩风火轮,往外走。
身后的乡长对着台下众人又开始新一轮的“狂轰”。
昨天晚上葛红才押着老高和满仓从十九沟回乡里半路车坏了耽误了时间,回到乡里已经是凌晨三点多,等他把老高满仓二人安顿好,把和他出这一趟差的三个警察打点安顿好,已经是清早。这一路紧赶慢赶已然来不及了。
葛红才本想着通过这回十九沟发生的一系列事以及他的自认为完美的处理结果汇报给乡领导,不说邀功请赏,最起码这件事会在他的晋升之路上起到垫脚石的作用。只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不在他的计划范围内,现在且不说加官进爵,能保住现有的位置已经谢天谢地了,再往下他不敢再想了,越想越没底。
出了礼堂大门,天空阴霾,起雾。
葛红才有气无力地往政府办公楼走去。
在他身后礼堂的一角,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目送葛红才进了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