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十月征文,PK对象:简简单单的教育行者、于安平儿。
明天,“神舟”十一将和太阳一同升起。今晚的航天城,注定是不眠之夜。
这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不眠之夜,航天城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恐怕连那棵最古老的胡杨也数不清了。从这里升腾而起的长征火箭、送往太空的卫星、宇宙飞船,彰显大国气质,壮我军魂,扬我国威,是祖国雄起的底气,是人民安全的保障。
但是,对我来说,今天这个夜晚不同寻常,它是我的恩师用生命换来的不眠之夜,是我第一次进入指挥大厅参与发射的不眠之夜。
虽然一切准备就绪,所有数据都在掌控之中,但指挥大厅的每个人都目不转睛盯着自己面前的屏幕,生怕错过任何信息。
我们等待着,明天,太阳升起的那个庄严时刻。
遥想十年前,军校毕业前夕,队长公布毕业分配方案的时候,愤懑、孤独、无助,甚至绝望,我的情绪几欲崩溃。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学员队唯一一名学员党员,我却被分配到兔子不拉屎的戈壁荒漠,那个曾经在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而我的梦想却是搞研究,让中国航天技术领跑世界、跃居世界之颠,中国军事科学院,那才是我理想的单位。
我满腹委屈地找到教导员,质问他为什么?不是说成绩优异可以自己选择单位吗?按照规定,我的成绩达到了自己选择单位的标准。
教导员招呼我坐下,坐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这是我当四年学员,第一次不是立正姿势站在教导员前面,但我依然气愤不已。
“按照成绩,你是可以自己选择。但你知道吗,航天城作为我们国家航天科学的前沿阵地,他们每年都会在毕业生中选择最优秀人才,加入航天事业。今年,你有幸被选中,你应该感到自豪和骄傲,也是我们学员队的骄傲。”我坐下后,教导员说出缘由。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认定这是他们的阴谋,为的是把他们喜欢的或者有关系的学员分配到大城市好单位。
教导员没理我,而是拿起办公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烟,点燃。我怒目而视,等待着他的解释。
他抽了一口烟,很享受地从鼻子里呼出带着浓重烟味的二氧化碳,最后从嘴巴里吐出一口烟味更浓的烟雾。夹着香烟的手,移到烟灰缸前,食指习惯性的弹着并不长的烟灰,他故意放慢动作,似乎不满意我的态度,又似乎在思考选择怎样的用语来平息我的愤怒。“林子墨,你还没离开学校,还是我的学员,我再最后一次教你规矩:在上级面前不可如此失态。”
他继续弹着烟灰,“四年来,你一直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所以,我才跟你解释一下。按照规定,宣布毕业分配方案,就是宣布了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你在这儿大吵大闹,是不是已经违反纪律了?”
我并没有被他上纲上线的罪名吓到,是的,我从来都是好学生,可是好学生的下场就是这样任人宰割?我继续怒视着他,“少拿纪律压人!也不要欺人太甚,事实真相你们心里清楚!只要你们问心无愧就好!”说完,我不等教导员反应,嚯的一下起身离开。
此后,我一直对队干部心怀怨恨,认定他们这种行为将毁掉我报国的理想、毁掉我的一生!
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的军校学员,面对这样的结果,能怎么样呢?接受,只有接受。何况,教导员说得对,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四年的军校生活和军人养成,已经刻入骨髓。
倒了两次火车、坐了三十多个小时,我来到一个冷清的小县城。这个小城只有不到一百米的一条街,都不如内地一个村子大。按照招生干部的嘱咐,我拿出单位开的介绍信,在指定地点,买了一张通往航天城的专列小火车车票。还要坐十个小时的专列,才能抵达位于沙漠戈壁深处的工作单位。
一路颠簸,看着车厢内,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大包小包,那是从城市购买的生活物资,我的心沉入谷底。转头望着车窗外,无边无际的大漠戈壁,突然一阵风起,黄沙裹挟着石头,天地间一片昏黄,忽然想起几句诗:“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不正是眼前的写照吗?这片荒芜的土地,和一千多年前有区别吗?
我的情绪再一次崩溃。十几年寒窗苦读,难道生命就浪费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航天城入口处,两位荷枪实弹的哨兵拦住我的去路。我正待解释,一位上尉军官走过来,喊着我的名字:“林子墨是吧,杨主任让我来接你。”说话间,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走吧,我带你先去宿舍。”后来,我知道他是我的学长徐少鹏。
我跟着他来到宿舍,两个人的房间,暂时入住我一个。徐少鹏告诉我,那位是另外一所军校的应届毕业生,过几天才来。
从住进宿舍,我就再也没出过门,三天了。上班?等我心情好点再说吧。
第四天,我从内地带的那些零食,点心面包方便面快吃完了,正思索着是不是出去买点东西。有人敲门,我跳下床,打开门,进来一个威严的老头,看到他的大校军衔,我立刻立正敬礼,“首长好!”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是四年军校生活培养的军人素养。
“嗯,还行。”老头自己从桌子底下拉出椅子坐下,“我以为我的判断错了,弄回来一个废物。还好,军人的气质还是有的。”
“什么?是您把我选来的?”我诧异道。这么说教导员没骗我?
“是啊,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来?别看这里远离城市,却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地方。”
我心里嗤笑,吹吧,谁愿意来这茫茫戈壁无人区?
老头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接着说:“这里是航天科学前沿阵地,我们来这里是搞科学研究,不是来享受生活。我从四大军校两千多名毕业生中选拔出来,只有五个人,你是其中之一。说明什么?你的表现很优秀,不过那只是以前。现在,躺在宿舍闹思想问题,可不是我希望的样子。你的鉴定评语写得那么好,是不是弄虚作假了?”
“弄虚作假?那又不是我自己写的。”我心里嘀咕,“谁愿意来这里啊,坐一天火车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我不说话,老头问道:“说说吧,为什么不上班?”
“我不喜欢这里,年底就转业。”我实话实说,反正也不想在这儿待,管他是谁呢。
我这一句话,成功惹怒了这个老头,他喋喋不休一个多小时,直说得口沫横飞,讲事实摆道理,批评我教训我,说到最后,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卡腰,仿佛一个指点江山的将军。从当年朝鲜战场上凯旋的英雄直接来开垦戈壁,吃野草住地窝子,到苏联专家突然撤离,我国科学家自力更生独立自主,东方红一号成功发射,开启中国人的太空之旅;从先辈们无私忘我血洒大漠,到如今科学家默默奉献青春乃至生命。一件件一幢幢,如数家珍。我低着头,被他训得面红耳赤。但心里的不服气还在挣扎,他说的所有这些在我看来都是废话,我来之前已经被教导员洗脑过。我表面恭顺,实际上一句也没认真听。
老头最后说:“这里虽然荒凉,却是一片净土。希望若干年后,中国航天事业辉煌的历史上,那长长的功劳簿名单里有你的名字,让你的父母你子孙为你骄傲!”
只有这最后一句话让我心有所动。我努力学习,学的那些知识干什么?我的专业就是火箭动力,去大城市搞研究或许安逸了,可是哪有这实实在在的科研成果摆在面前更有成就感啊!把钢用在刀刃上,是不是这个理儿?如醍醐灌顶,突然间我想通了。
这个老头便是我的导师,杨毅琛,也是我们室的主任。我叫他老头,其实那时他才四十多点,已经是两次荣立一等功,三次二等功,数次三等功的大功臣。他的军功章满满一大盒子,装军用皮鞋的盒子。
我开始上班了。很荣幸杨主任直接收我为徒,在他的悉心指导下,聪明如我,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我们的任务是火箭动力控制,在逃逸速度之前,控制它向着太空前进。毋庸置疑,我们的工作很关键。
一旦安下心来,我渐渐喜欢上航天城了。无论先辈们怎样艰苦,至少现在我们生活的条件还不错。弱水河穿过沙漠戈壁缓缓流过,航天城滨河而建,为了改变航天城干燥的天气,先辈们还在航天城几公里外,挖了一个人工湖,截流弱河水,现在成为航天城一个美丽的风景区。闲暇时光,我时常去湖边走走,看着那大漠之中一汪碧水,所有烦恼和压力都烟消云散。当然,她远远比不上城市的繁华,但这里浓厚的知识气息和质朴的城市居民,不正是我理想中的世界吗?
一代代航天人,辛勤耕耘,他们不但在航天领域开疆拓土,也在沙漠戈壁开荒种地,绿化环境。除了固有的红柳和胡杨,引进适合北方严寒干旱气候的各种树木花草,航天城的绿化已经达到百分之四十以上。如果你不出城,完全感受不到沙漠的气息。
春天时候,道路两旁百花盛开,城中心广场上,摆放着各种航天题材的花卉造型,刚刚建成的音乐喷泉,随着雄壮的乐声,像朝气蓬勃的兵士。
夏天,入城和出城的主干道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林荫大道。你很难想象,在方圆数百公里的荒漠里,拔地而起一片绿洲、一座城市。这里虽然温差很大,但气温并不高,特别是室内,阴凉干爽,比起南方城市的湿热,真的舒服很多。
金秋时节,曼妙多姿的胡杨,展示它最具魅力的金黄色,在碧蓝的天空衬托下,美得动人心魄。弱水河畔的芦苇丛,见证浪漫的爱情故事,一簇簇红柳树,诉说东风城的崛起。冬天茫茫无际的白雪,如同给戈壁铺上一层厚厚的洁白的羊毛地毯,一眼望过去,是那么摄人魂魄。我竟是深深喜欢上这个城市了。
一个人在城外静静地坐在戈壁滩上,等待落日的时候,我常常想起大漠孤烟的意境。我有限的历史知识中,好像王维并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他是怎样想象的大漠孤烟直?和我眼中的景象一样吗?如果他看到如今的戈壁,凭空崛起一座城,又会有怎样壮美的诗句?
我错了,这片土地虽然还有飞沙走石,却和一千多年前大相径庭。那时它是中国的边界,这里曾经埋下多少戍边将士的英灵。而今它是祖国航天的摇篮、强盛的底气,是祖国腾飞的希望。
其实,最最喜欢的是航天城的社会环境。小时候我们高唱共产主义接班人,我觉得这里是最接近共产主义的地方。人们思想淳朴,全部围绕着共同的目标而工作,少有勾心斗角。即便是有人耍心眼,时间长了,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愧难当。孩子们在城里可以放心玩耍,不担心走丢,不担心被拐卖。共享单车这个概念大概没有十年吧?但在我们这里,早就有共享单车了。马路上的自行车,都没有上锁,任何人需要的时候,直接骑走,用完再放回原地就可以了。当然,这些车子都是私人的。
甚至,这里没有那么深重的等级观念。你随处可见那些赫赫有名的将军,骑着自行车,去食堂排队吃饭。刚开始,我看到他们,立正敬礼,将军们和蔼可亲,摆摆手,示意我非正式场合,不必多礼。他们如同家里父亲母亲一样慈祥,如同邻居叔叔阿姨一样亲切。我明白了,他们是科学家,只注重科学上的严谨细致。
正如杨主任所言,这里是一片净土,生活在这里,你的思想,你的灵魂都被净化。在这样的环境中,我从未有过的放松和舒心,很快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任世间纷纷扰扰,弱水河永远清澈如许。
在基地工作的第五年,我和徐少鹏的爱情也瓜熟蒂落,走向婚姻殿堂。虽然我们在一个单位,但是真正走到一起还是杨主任牵线搭桥。我们的婚礼很简单,在国庆节前,食堂大会餐。杨主任说,不用你们掏钱请客,就着会餐,把婚礼办了。徐少鹏到航天城最大的超市买上喜糖喜烟,分发给大伙,杨主任主婚,张干事负责录像拍照。我们的婚礼只有单位几十个同事参加,因为那时候这里没有对外开放,双方的亲人都缺席。
婚礼虽然简单,我们却很快乐。我早已忘记了当初发狠要转业的“誓言”,反而下定决心扎根戈壁,为航天事业奉献自己所有的聪明才智。
这些年,在杨主任的教诲下,我迅速成长为研究室的骨干,工作得心应手,独当一面。杨主任每每说起我,那满脸的自豪掩饰不住:“子墨是我最得意的徒弟!”
每次发射任务,都有新的革新项目。神舟十一要验证两项新的科研成果:采用助推能力更强的新型发动机和航天员太空逃生备份发动机。这是新的尝试,也带来新的问题。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们计划使用液氧煤油发动机做主助推动力,用传统发动机做备份。这种液氧煤油发动机只是在地面试验中使用过,第一次用于航天实践。所以我们任务繁重,杨主任格外谨慎,点火系统、控制系统、环境监测等等每个细节他都亲力亲为。
一个月前,我们已经连续半年时间处于高度紧张的加班状态,排除一个个故障可能。新型发动机能否成功推动神舟十一号飞船进入逃逸速度,每个人都很忐忑,杨主任更是亚历山大。
“师傅,您休息会儿吧。”我把一杯热咖啡端到他跟前,已经是凌晨两点,杨主任还盯着实验数据,反复琢磨。杨主任点点头,看也不看我,端起咖啡喝一口,“你们要是困了,就回去休息,我再对比一下这两组数据。”
虽然杨主任这么说,可是办公室的四个人,谁也不会回去睡觉。我们陪着杨主任连续几个通宵,已逾天命之年的杨主任身体终于扛不住,晕倒在机房。
急救车把杨主任拉到航天医院,医生说急性心梗,要马上做手术,但基地医院没有条件,必须送到省会城市军区大医院。
缓过来的杨主任听了医生的话,起身就往外走,“不行,火箭就要发射了,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晚一个月,等这次任务完成,再做手术。”
医生急忙拦住他,“主任,您听我说,您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必须马上手术。”
杨主任很倔,“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的,你给我开点药,先保守治疗。”
医生劝不住他,给我使个眼色。我说:“师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您不是老说这句话吗?咋到您自己这里就不管用了呢?您出去治好病,回来才能继续参加科研啊。带病工作是对革命不负责,对组织不负责,对自己不负责。”我学着他的口气,一脸认真批评他。
杨主任笑了,“傻丫头,轮到你来教育我啦,我没事,等完成任务,你陪我出去治病。”
我们没有说服杨主任。医生只好开点药,反复叮嘱他,如果不舒服,立刻来医院。
其实,我也以为医生小题大做,因为杨主任平时身体很好,连感冒都少有。那次流感,办公室年轻人全部中招,唯一幸免的就是他。他还嘲笑我们年纪轻轻,身体这么差。所以,我大意了,觉得晚一个月去手术没有问题。
没想到,在火箭发射前一个星期,我敬爱的导师倒在工作台上,再也没有醒来……
那天,我们为发射做最后的数据核对和程序检查,杨主任对各项准备工作非常满意,他坐在电脑前,微笑着看程序测试,模拟运行,我们围在他身后,等待结果。
正确的模拟运行结束,我们开心地舒了一口气,却见杨主任坐着不动,徐少鹏走过去,问他:“一切正常,主任,早点回去休息吧。”
杨主任没有任何反应,大家围拢上来,才发现杨主任走了,微笑着走了!
办公室顿时一片混乱,我第一时间拨打医院电话,医生赶过来的时候,我哭着说:“医生,救救杨主任,他不能死!”
尽管知道杨主任已经离去,医生还是对他做了紧急抢救,胸部按压人工呼吸,整整一个小时,却无力回天!
我的导师,我的师傅,我的领路人,这个像父亲一样的亲人,他走了,永远离开我了。
我哭红眼睛,我不相信,我痛悔自己太粗心大意,医生明明说了,杨主任需要马上动手术,我还这么不当回事!
因为发射在即,杨主任的丧事都很简单,连个像样的追悼会都没有,就匆匆忙忙下葬在烈士陵园。
我们没有时间悲痛,也没有时间缅怀。当务之急是接过师傅的重担,继续前行。
我代替师傅进入指挥大厅。在火箭升空的前夜,以确保万无一失的安全告慰师傅的英灵。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点火!”随着总指挥一声令下,将军按下点火按钮。
一声巨响,巨大的火团在发射塔架的坑道内燃烧,长征2号火箭如离弦之箭,向太空飞升。而此刻,太阳也从东方跃出地平线,火箭和太阳一同升起。随着火箭越来越小,逐渐明亮的空中,火箭留下一团白色烟雾,向着太空飞奔而去。烟雾驻留空中,久久不愿散去,仿佛目送它的主人直上云霄。而朝阳为这团白色烟雾镶上金边,在大漠上空,这一缕孤烟,美极了。
观摩发射的人们一片欢腾,我紧张地盯着屏幕,在简船分离之前,也就是在火箭没有安全将神舟十一送到预定轨道之前,指挥大厅每个人都心情紧张,目不转睛盯着各组数据。我更不能放松自己,因为我带着恩师的嘱托和希望。直到总指挥宣布:“神舟十一号发射成功!”大厅里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而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疲惫和酸楚让我流下眼泪。
神舟十一与空间站接轨的那天,我一个人来到东风烈士陵园,看望我的师傅。
我带了一杯咖啡,一束鲜花。师傅没啥爱好,或者说他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工作起来废寝忘食,所以咖啡是他离不开的提神醒脑饮品。
“师傅,您安息吧,这次任务我们完成得非常出色。未来,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希望,踏着您的足迹,完成您未竟的事业。你放心,在中国航天史上,一定会刻下您的名字,也一定会有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远望大漠深处,竟然发现茫茫戈壁上,一缕孤烟徘徊在航天城上空。师傅,那是您吗?一定是的!我目送那一缕孤烟轻轻飘浮最后升腾而去,直到泪水模糊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