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遇见顾回音之前，米天一直以为人都是头顶天，脚踩地活着的。
但顾回音不是，按照米天的话说，她躺着生活。两百坪的别墅前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青草地，是米天最喜欢的那种翠绿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人随左右，这些米天想都不敢想。
顾明洋去天佑福利院的时候，米天刚刚吃完午饭。说明了来意后，米天想都没想就跟顾明洋走了。理由很简单，她是去做好事，陪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聊聊天，散散步，让她开心。更让她心动的是，这之后可以得到丰厚的报酬，福利院的体育教室是时候翻新了。
米天一直想不通，顾回音的眼睛里为什么总是灰蒙蒙的，没有光彩。她的身体很虚弱，常常走上几步就要休息半个小时。但米天不想问她原因，她只想让她开心。
“你的名字很好听，回音，有什么含义吗？”
“一个代号而已。”顾回音总是这样，说话轻描淡写。
“我不这么认为，我妈妈说过，人不论在何处，都不能忘记他是谁，不能忘记是谁给了陪伴他一生的名字。“米天望着远处的天，云都聚集在了一起，好像要变天了。
米天说得很真挚，顾回音却笑了，“那你的名字是谁给你的，那么普通，米，天。”
“我的妈妈，她在十年前去世了。”
两个人坐在藤木秋千上，晃啊晃，不再说话。
“你知道叫你来要干什么吗？”这是顾回音第一次主动说话。
“陪着你，让你开心。”
“既然你喜欢文字解析，那我问你一个问题。生活是什么意思？”
米天仔细想了想，“活得生机勃勃，活得精彩。”
“错，首先是生存，然后才是活着。”顾回音好像料到了米天的反应，淡淡地说道，“我父亲应该没有告诉你，我是一个快要死了的人吧。”
米天的表情回答了顾回音，她确实不知道。
“我这里有问题，”顾回音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谁都救不了我。你也不行，你明白吗？开心有什么用，只能让我更怀念活着的时光，更恐惧死亡。你不该在这为我浪费时间的，我会告诉我父亲，让你离开这里。”
不打算给米天反应的时间，顾回音说完转身就走。米天很快追上了她，“不，我要留下来，我已经答应了顾先生，要让你快乐。你生病这件事情我之前确实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我就不能看到你这么意志消沉下去。”
顾回音多么想看到米天打退堂鼓，但她太要强了，根本不给自己宽慰的机会，好像她比自己更在乎自己。
虽然是来工作的，但顾家尽量给了米天最好的条件，一个人三菜一汤的配量已经让吃惯了大锅饭和盒饭的她不敢接受。
“顾太太，您不用这么客气，我也是拿薪酬的人，受不起您这么招待。”
尽管这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顾太太还是招呼保姆一日三餐周到地伺候着。在这段时间里，米天还可以住在顾家，那一个房间都是她的，完全不用担心动作发出的声音太大会影响到别人。
最让米天受宠若惊的是，顾先生和顾太太还会带着她去医院检查身体。“米天啊，这段时间你辛苦了，也不知道你平时有没有这个习惯，定期检查身体有好处的。”说完，顾先生就带着她走进一个房间，虽然医院的环境和消毒水的味道让她感到恐惧，但她明白，顾家这是为了她好，对自己好的人，都要感激。
顾回音的状态比米天刚来的时候好多了，她可以多走五分钟，多在室外待二十分钟。
“米天，你谈过恋爱吗？”顾回音的眼睛还是灰蒙蒙的，但她面带微笑。
“我有男朋友，我们是在福利院认识的，他对孩子们很好，对我也很好。”米天的笑脸让顾回音想起了多年前在路边见过的一种白色的花，就算天天经受着尘土的污染与尾气的侵害，依然洁白无瑕，顽强地存活。这让顾回音羡慕，也让她嫉妒。
“哦，是吗。米天，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想我会非常开心。”
“什么事？”米天看上去很兴奋。
“和你男朋友分手吧。”
这阵沉默又让顾回音想起了医院病房的晚上，就是这么安静，静得让人窒息。
“哈哈哈哈哈，笨蛋，米天，你太笨了。我说着玩的，你是不是当真了。”米天依然沉默，这让顾回音慌了神，“真没劲，玩笑都开不得了，回去了。”
米天这两天总有种感觉，顾先生挑中她来陪顾回音，是命运中的安排。就连顾回音在她看来，也觉得越来越熟悉，明明之前没有见过，却像认识了好多年一样。
顾回音带着米天来到别墅后面的一个山坡上，两个人背靠着背坐着，把生活的世界抛到了脑后。
“平时我一个人是来不了这的，我母亲也不让我来这里。但这儿珍藏着我太多美好的回忆了，我想分享给你。”顾回音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她顿了顿，“你想听吗？”
“当然了，回音，快讲讲，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米天的话让顾回音觉得安心，她打算娓娓道来，“这还是我的病发作之前的事呢。有一个男生，我喜欢了他三年，他也喜欢我。他骑车送我回家，我发烧了他带我去医院，他还会做便当给我吃。每天，他送我回家时，我都会偷偷带他来这里，我们牵手，拥抱。有一天，他吻了我。我们很相爱。”
顾回音有些哽咽，米天想要起身看看她，却被拒绝了。“坐着，我还没说完。一直以来我都不想说我的病发作跟我父亲有什么关系，但事实是，不久后我父亲就知道了我们的关系，那个男生家庭条件很一般，然后就出现了你在电视剧里可以看到的那种老套的剧情，他不同意我们在一起，可以说是强烈反对。我们被迫分开了。我的病发作就在那之后不久，再也没有好。”
五月的风还没有想象中那么温柔，它送走了季节，却带来了想念。“我甚至能记得，他第一次吻我那天也刮了这样的风。”
“回音，起风了，我们要回去了。”
“米天，你知道吗，其实我特别羡慕你。你的骄傲不是靠这些房子，车，光鲜亮丽的物质堆积起来的，而是你的内心。别人都羡慕我过得多么快活，是，我不缺钱，想去周游世界我拎起包立马就可以走。可是，我不自由，我不快乐。我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争取不了。现在，我的生命我也无能为力。米天，你那么乖巧，那么懂事，如果换作是你，可能就不会发生我这样的悲剧了。”
米天已经忘了顾回音是怎么晕倒的，怎么被抬回去的了，她好像也沉浸在那个悲伤的故事里，浑身无力。
还好顾回音没什么事，只是有些累了。顾太太禁止米天再带她去那么远的地方，尤其是那个山坡，义正词严。
自从米天来了以后，顾回音开始讨厌待在室内，她喜欢跟着米天在草地上散步，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喜欢听米天讲天佑福利院的事情。
刚吃完早饭，顾回音就迫不及待地让米天带她出去。米天从保姆那里借来了几张白纸，一个小碗，洗手间的洗手液还有满满一盆水。
“你要做什么？”顾回音充满了期待，米天注意到她的眼睛里竟然有了光彩。
“等着昂，马上就好。”只见米天把水倒在小碗里，又往里面滴了几滴洗手液，用手指搅了搅。她把左手摆成一个ok的形状，在碗里蘸了蘸，朝空中一吹，一个巨大的泡泡就从她的食指和拇指中飞了出去。
“你也来试试。”米天已经玩上了瘾。
顾回音犹豫了一下，她学着米天的样子，把手摆好，伸进水里。她惊喜地发现，米天贴心地为她接了热水。
伸进伸出，用力一吹。肥皂泡就这么简单地完成了，但这让顾回音欣喜不已，从没有人陪她玩过这种游戏。就在她还沉浸在这种喜悦中时，米天递过来了几颗用白纸叠的心。
“应该是用彩纸叠的，可惜没有，只能用白纸充数了。回音，这几颗心送给你。希望你开心快乐，战胜病魔。”米天的脸是微笑的，声音却微微颤抖。
心痛的感觉，顾回音经历过两次，一次是和那个男生分手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现在。以前总是想要掩饰自己的眼泪，但这一刻，顾回音决定不去管它。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悄无声息。米天竟已来顾家一个月了，到了约定的时间，是时候返程了。
“顾先生，顾太太。谢谢你们这段时间的照顾，按照约定我要回去了。”米天迅速瞟了瞟四周，发现顾回音不在这里。
米天转身要走，却被顾明洋拦了下来。“等等，你还不能走。”米天惊讶地看着他向自己递来一张纸。她迅速地读了一遍纸上的内容，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整个世界天昏地转。她艰难地抬头看了看顾洋明，他的脸变得狰狞可怖，就像恐怖片里的僵尸，野鬼。
“我，我要走了。”米天尽力不让自己腿软，转身想要逃跑。没走几步，就被几个突然蹿出来的壮实男人挟持住。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些疯子。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米天疯狂地反抗。
“求你救救回音。”
“为什么是我，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是你舅舅。我们达成了协议，如果你为回音捐献心脏，我会给他一笔丰厚的钱款，他卖了你。”
是舅舅，那个养育了自己十年的唯一亲人。米天突然明白了一切，为什么顾先生会找到自己。
“没了心脏，我就活不成了。”
“你也知道你舅舅生活得有多艰苦，为了报恩，你可以选择这么做。”
“你这是犯法，谋杀罪啊，我可以让警察把你抓起来。”
“现在你舅舅的命运和我绑在一起了，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完了，你觉得他可以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吗。”
“如果我的心脏给了回音，她就能继续活下去吗？”
“你们的各项身体指标都很相符，年龄也相同。如果你能捐献出心脏，回音就多了80%活着的可能。手术暂定为下个月初，除了给你舅舅的那笔钱，这段时间里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任何愿望，你想干什么我都可以帮你，但是你要记住，别想着逃跑。”
“好，我答应你。”
“真，真的？太好了，你听到了吗，她说可以。你说，你有什么愿望。”
“不多，就三个。第一，让我再给我妈妈上柱香，磕个头。”
顾明洋的表情突然黯淡，他叹了口气，无奈地点点头，“可以。”
“第二，把你资产的三分之二拿出来做公益事业，帮助那些福利院，敬老院还有其他的慈善机构。”
“可以。”
“第三，”米天顿了顿，“几年前，你拆散了回音和那个男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
“把他找回来，让他来看看回音。尊重回音的恋爱选择，如果有可能，不能再阻拦他们在一起。”
顾明洋惊讶地看着米天，“这。”
“不可以吗。”
“不，不，当然可以，照办，照办。”
“希望你可以说到做到，不然我保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顾明洋欣慰地看了一眼顾太太，两人多年的焦虑终于可以放下了。
“我想见回音。”米天签完字后，疲惫地说道。
顾回音的房间是粉色的，里面不断飘出好闻的香薰味道。米天一进门就看到，顾回音的眼睛是红的。
“你早就知道了对吧？”米天的声音在颤抖，“你父亲确实没有告诉我你生病的事，他却告诉了你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了哄你开心，现在听起来确实很可笑啊。”
“对不起。”
“其实你错了，你，顾回音，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你的父母，为了你，不惜将另外一个无辜的人杀死。说到羡慕，应该是我羡慕你。”
“对不起。”
“好好活下去。”说完，米天转身要走。
“当初我让你离开，你为什么不听。”顾回音哭得歇斯底里。
米天苦笑，“你以为你父亲会让我离开吗，你怎么还不明白呢，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米天的出现，对顾回音来说，就像是黑夜中的启明星，闪耀着无限光芒。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那么关心过她，忍受她的坏脾气，耐心和她说话。从她生病后，她就习惯了对父母言听计从。所以当父亲告诉她这个计划时，她没有反驳。
在米天心里，顾回音早已成为她的朋友。她对朋友的定义很浅显，不会伤害她并且能让她笑的人。恰巧，这两点顾回音曾经都符合。
顾回音想好了要告诉父母，她不想实行这项恐怖的计划了。但上帝好像跟她开了个玩笑，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听到了万万不该听到的话。她站在房间门口，像被时间长河定格的一帧，久久不能动弹。
“老顾，你真狠，真的要用你女儿的命换我们女儿的命？”
女儿？父亲有几个女儿，为什么说你女儿？顾回音怎么都不能理解母亲的这句话，感性告诉她这可能是母亲的口误，但理性提醒她这其中别有深意。
米天的舅舅住在一个破旧的筒子楼里，顾回音完全想象不到和善温柔的米天是在这里长大的。顾回音告诉米天，她不想伤害她，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她愿意救她。
这是个精瘦的男人，他的人生历程放佛全部浓缩在了脸上，历经沧桑，饱经风雨。顾回音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米天的舅舅显得很为难。
“你无非是担心你的钱，害怕说了什么后，顾明洋就不给你钱了对不对？”顾回音一眼看破了他的心思，“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如果你还认那个已经长眠于九泉之下的妹妹，请你告诉我真相。”
和煦的阳光很暖，春风却很冷。流淌的血液很暖，人心却很冷。错了，原来一切都错了。
“米蓉年轻时候，和顾明洋在一起生活了两年。后来，顾明洋抛弃了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原来他一直在脚踩两只船。同年六月，我妹妹查出来怀孕了，我们都劝她把这孩子打了，但她不听，坚持生了下来，还给她起名叫米天。就在这时我们听说，顾明洋的妻子也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可能就是命，同样都是亲生骨肉，顾明洋对米天不闻不问，就好像她不存在一样。他对另一个女儿倒是疼爱有加，细心呵护。二十年了，没有过探望，没有抚养费，我们也就这么过了下来。可就在一个月前，他突然找到了我，说他女儿得了重病，米天能救她的命。如果我能交出米天，他就会给我一笔数额巨大的钱款。我当时也是犯浑，竟然答应了他。姑娘，那笔昧良心的钱我不要了，我不知道你和顾明洋是什么关系，但我求你救救米天，一定要把顾明洋这个无恶不作，抛妻弃子的混蛋绳之以法。”
真相往往可怕，这也是人们不愿意去揭开它的原因。但当真相一旦被揭开，人们又能怎么做呢？
顾回音此时能想到的只有全身而退，因为自己，父亲变成了想要夺取他人性命的恶魔，因为自己，米天差点成为了无辜的牺牲品。如果自己继续活着，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发生呢，她不敢想。
周围的风停了，时间好像也停止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了顾回音自己，她看到了她和米天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子，米天正羞涩地介绍着自己，“你好，我叫米天，米是我妈妈的姓氏米，天是顶天立地的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