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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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绡帐暖,我云鬓渐散,半坛桑落酒湿了我的衣袖,在地上留下一摊红色污渍。而我趴在地上四处寻找一支簪子,那是一根全身红如血滴,状如凝脂的红玉簪,可惜是个残品,断了一截。

地上的人抬起泛红的双眼对我说姑娘,可是在找它?

只见他双膝跪地,双手奉上那支红玉簪,我拿起后衔在嘴里,双手向后梳理长发,随手绾了个髻,红色簪子顺势没入了黑发中。

那人问姑娘是要走了吗?我推开窗户望向茫茫湖面,发现天上的月光碎了一地。

我回是。他话音颤抖又带着小心翼翼问可还回来?

我叹了口气笑笑说早年栽了个跟头,爬起来,站了很久,如今也该走了。

他问我可还愿听一段故事,故事不长,也不难讲,相识一场,爱而不得。

我移坐到床边,扯下纱帐的一角,说别提爱不爱的,真没劲儿,大好时光,当及时行乐。我掀开裙衬,露出大腿,眼神柔得如一汪清水,发出来的声音娇媚勾人。

他就这样看着我,也不起身,自顾自地又多喝了几杯。

一壶酒过半,他的故事说完了。

我觍着脸违心道像公子这样的纯情痴人,人间罕见呐!不过,一个做皮肉生意的人哪有情?说好了蓍草芯换我一夜,我一向公平买卖,童叟无欺,公子要做赔本的生意吗?

他红了眼眶,满目神伤,踉踉跄跄出了门,只留下一个红漆木盒静静躺在桌上。

这么多年,我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要么是闻见腥儿的猫,扑过来撕人衣服,要么是一边说着礼义廉耻,一边开始扯人裙子,要么是一掷千金想为人赎身,还有哭着喊着要求人为妻的痴人呢……

今天头一遭儿,听了个倒贴贴不上的风流烂事,就轻而易举得了想要的东西,多少让我有点愧疚。

那人说不予而取,是为盗。有所取,必有所偿。

我从三岁开始靠行窃为生,先是偷狗的吃食,再偷人的吃食,日子一长,偷盗的手法越熟练。十岁的时候我靠偷盗不仅能衣暖饭饱,还能富足有余,于天地间,我为自己求了一条生路。

十一岁,我于郊外开了一间铁匠铺子,那时候教我锻铁的师父刚刚离世,我算是继承了他的手艺,有了一份正经营生。

那天,我偷了他一把短刃,只因为我看上了把手处的绿松石,会卖好些钱。他抓我见官,又扬言要砍掉我的双手,我倾尽所有偷窃的财产来讨好他,只为让他放一条生路。

后来,他让我叫师父,跟他回家。一个五十岁的独身汉需要有人能继承他的手艺,再为他养老送终,我真心要做他徒弟,也答应为他送终。

十六岁那年,有人说我旧习难改,尽管霓裳羽衣也难掩骨子里市井流民的腌臜气。

他将我骂急了,我双眼瞪着他,掏出腰间的匕首将他的婚服割了个稀巴烂。他一掌过来,我发髻尽散,一支红玉簪子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簪头上红色的垂珠滚落一地。

他死死捏住我的手,我抽刀划了他的手腕,他目光里面的嫌恶将我一次次碾碎。然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有惊恐,有震惊,还有后悔。

我挣脱不出,嘶吼道我就是白眼狼,上一个后悔捡我的人,你知道怎么死的吗?趁他喝了酒,我故意弄坏风口,让水流向炉内,砰的一声,整个屋子被炸得粉碎。

兔子咬人才寒心呢,我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师父领我回去后才发现我是个女孩,他变了脸色,说我骗他,我没骗人,明明是他认错了人。

他打我骂我,有一天,突然又不让我叫师父了,开始百般讨好我,买最好的吃食,做最漂亮的衣服。

他想通了,他待我好,我就待他好。他喝醉了酒,总对我动手动脚,说再过两年,我给他生个孩子。

可我叫他什么?我叫他师父。

他终是悔了,我不悔,答应给他送终,我就会拽布披麻,素车白马为他送终,绝无悔。

擦去脸上的胭脂,卸掉所有的首饰,洗净一身的沉香。

我端起木盒注视良久。五色土的灯兜,鳍鲸的灯油,我在世间寻了一百年了,就差蓍草的灯芯,如今算是齐全了。

这一百年里,我没有再行窃,而是换了个营生,成为各大花楼的头牌,卖身体维持生计。当年,他教我识字弹琴,看来一点都没白学。

今儿中秋,我提着宫灯过了七星桥,月明之夜,川州之地依然像黑夜里的一条结痂,掀开表面的壳,里面爬满了红色的疤。

我一直生活在这里,不仅仅是我,还有川州留下来的百名遗孤。他们老了,死了,迁走了,只留下了我,一个永远貌如十九岁的女鬼,不老不死,守在这里。

帐内设香花祭物,地上分设七盏大灯,外设四十九盏小灯。一切布置妥当后,我取出七星灯安置正中。

巫祝婆婆告诉我,自古以来,七星灯续命只是传言。死人复生,本就有违天法,一意孤行,必受天谴。

于天地间,我本属于孤魂野鬼,做人的那十几年里,我也过得十分寂寞。

盖以天地无涯之元炁,续我有限之身躯,我默念咒语,感受到灵光灵炁聚于内。再调用体内的紫薇天火,祭出一魄,用意念依次点燃七星本命灯。

本命灯发出紫幽幽的光,而我顿感魂魄灼烧。身上、脸上的疤痕尽现,那是从内到外的伤,早年我尝试此法,受了紫薇天火焚寂之苦,落了一身的伤。

那人不喜女子有疤,若是伤在脸上,尤甚。

他当年找了很多烫伤药来治我手上的疤。一双常年锻铁的手,愣是被药草褪去了老茧和伤痕。只可惜过了两年,他被放逐北疆守边界平暴乱。我这一双手总归没保住,日日攻克兵器锻造法,后又被漠北人挑断了筋骨,最后还是浪费了他一番的心血。

月光从缝隙射进屋内。我屏息凝炁,降其动心,止其妄念,息无则命根永固,念无则性体恒存。

不知多久,我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魂魄虚弱至极,屋内仅燃着一盏宫灯。

地上的七星本命灯又灭了,我骤然惊醒,光脚踩在地板上,寻找熟悉的身影,竟无一人。

心死神灭,悲戚成伤。体内的紫薇天火破体而出,要烧掉我的灵魂,神志模糊之际,我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身子也被轻飘飘地抬起。

记忆扑面而来,我像个快溺毙的人突然抓住了一只手。

川州十五年,军库盗银案弄得人心惶惶,牢狱司四处抓捕窃贼,而我作为一名惯犯也被关进了大牢。

牢狱司久久不能结案,便想将所有的罪犯屈打成招,再封口顶罪。

我被水呛得翻白眼,他们说认罪可免皮肉之苦。我摇摇头说不认罪,我不认罪,认罪是要杀头的。

我扑向一位脚蹬云履靴的官爷,抱着他的腿说我没偷官银,没偷官银,我就是个打铁的匠人。

那时候我还不知他是川州的左将军林云起,也不知道我扑向他时,没被周围的护卫冲出来,一剑戳死。

他立在上方问我可有畏惧?以己之身挑司狱大牢,一介女子可有惧?

一介籍籍无名之辈想活命,就要紧紧抓住左将军这根救命稻草。

我道生死一搏,不敢有惧!

川州牢狱像个脓包,轻轻割了一刀,脓血喷涌而出。

从士卒到典狱长、司狱长,竟无一人逃脱,还牵扯出刑、户、兵三部大小官员近百余人。

新君一月连下三道旨意,彻查严办,绝不姑息。

可最后,轰动都城的官银盗窃案以获赃银八千万两,所涉官员全族尽数下狱流放,唯一人不伏法被斩首于午门闹市而草草结案。

次年七月,西部围困得解,崔簿老将军大获全胜,凯旋而归。

林云起一病不起,府中一连半月关门谢客,不问朝事。对他而言,官银案有功无赏。

我因祸得福,留在林家养伤。无人时,偷偷拿过侍女的衣物,也拿过府里宝贝物件。最大胆的是,我悄悄拽了林云起衣间的一块上等碧血红玉牌,毕竟我伤病渐好,总归要离开,需要提前为生活做打算。

护卫扭送我到他跟前请示送官时,林云起着了件素衫在灯下看书,那是我在府内第一次见他。

他起身看着我,眼神里透露出犀利的寒光,我听到一句严厉的责问为何要偷?

我回没有偷,只拿了放在桌上的东西,那些别人用不上的东西。

你可知这是强盗行为,又可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不饿死冻死就是我的道,取活命之财也不是偷。

他愣了一下,声音柔和了很多,继续说不予而取是为盗,有所取必有所偿,可记下了?

我点点头。

崔簿擅用兵权,决意西征,新君敢怒不敢言,虽大胜而归,君臣之间龃龉已生。

林云起因官银案立在风口浪尖,新君将其派往北疆避风头,实则斩崔簿左膀,又消旧贵族怨气。

紫薇天火灼伤了我的双眼,恐还有两日才能好。更致命的是我身体里的元炁滚烫如火,夜夜啃噬我的魂魄,苦不堪言。

可每当难受至极时,就有人在床前帮我归七位,聚元炁。

挂在床前的宫灯亮亮的,如月亮。

外面有人推门进来,我立刻躺下佯装睡着。待他坐在床边试探我的气息,我拽住他的胳膊,一双惊讶稚嫩的眼睛撞入我的视线。

林云起?

姑娘病着的时候一直叫这个名字,想必是位重要的人。

又失败了,烈火焚心的痛苦席卷全身,我气息不平,猛然吐出一口血沫。

切勿再动,试着调息运炁,疼痛自可缓解。

你是谁?为何在此地?

小人名唤金盏,是个随处而安的术士。

我是只鬼,长相奇丑,你不怕吗?

是人是鬼,你都未曾伤我,为何要怕?他笑嘻嘻地看着我。

姑娘为何独自住在一座弃城?

我撑在床沿边,失望道鬼嘛,自然要住在没人的地方。

他不像个术士,缺了内敛沉稳,尤其是一说话,脸就笑了。

金盏还是夜间来,来的时候会提一盏宫灯。知道我不会搭话,就自言自语,不管是说与我听,还是说与自己听,总归打发了寂寞。

他说今儿个遇到一个要上吊的少年,头刚挂上去,树枝就断了。换了根碗口粗的树干,吊了一会儿,绳子又断了。

我想要点吃食,你猜他怎么着?竟脱了一身坠丝金线的衣服赠予我,又说自己要死了,留这一身好衣裳也没用。我又好奇问为何要死?他说青梅竹马不及一见钟情。

聊着聊着,他突然又不想死了,穿好衣服拉我进城,说要请我吃全城最好的席面。

福源楼摆的婚席果真奢华,新郎的主家也大方,随手散予众人几个铜板。

我笑着问他,为何不死了?他低下头看着金丝缎衣,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刚才太饿了!

金盏讲完就躺在我身旁的阁楼上看月亮。

北疆初春时节,山上迎春花开遍。林云起躺在石块上,问我生辰宴可想好要请哪些人?

我想了想,捏着他的袖口说军中部下,还有巫祝婆婆可好?

我其实很在意及笄礼,又是林云起亲自操办,自是喜不自胜。

他捏了捏我的脸说好。

着红衣襦裙,轻点梅花钿妆,巫祝婆婆替我挽发,林云起亲手在我发间插入一支碧血红玉簪,簪头垂珠透亮。

他说天下唯此一支,莫要丢了。他是兄长,为我簪发,心中十分欢喜。

我认得那红玉,是我十一岁偷的那块,他竟然雕成了一支簪子。

积雪没胫,坚冰在须,缯纩无温,堕指裂肤。

平乱第一年,虽敌方人寡,每每交战,我方伤亡者众,尤其是我军兵器一到冷天脆裂易折,士兵还未拿起刀就被砍去头。

我在北疆之地看了很多猎户的防身利器,又结合兵器谱,制出床驽,射程精准。铁器易折,加焦碳淬火可改其硬度,增强韧性。

一日,阴风怒号,大雪没膝。北疆人涉冰面而来,偷袭后方驻地。因天气恶劣,士兵们放松了警惕,粮草、棉衣、食物皆被掠走。

一人闯入兵器室,被我用滚烫的铁水烫伤。闻见外头有人来,挑断了我的手筋,挟我为人质。

一支连箭带着雪沫冰霜,从我耳边擦过,一箭入喉,鲜血喷了我一脸。

手上血流不止,如此寒冷的天气,我身上紫衫湿透,全身颤抖不止。

林云起冒雪从城中找了一天一夜,请来北疆最好的接骨续筋医师。

生缝之痛,钻心刺骨,日后若想双手能动,必须要忍受生缝之痛。

他摸着我的头说女子娇惯,有伤痛可哭可喊,不必忍着。

手上筋骨渐好,可疤痕十分狰狞。巫祝婆婆叹气说女子的手就跟脸面一样,老婆子我穷极城中伤药不能让伤疤尽消。

我笑着说婆婆勿伤。

她又拉着我的手说,想来回川州后,将军会寻得好药去了这疤。

这手在阴寒天气就会隐隐刺痛,弹琴写字无碍,锻铁却不行了。

林云起寻了很多师父来教我读书,说我年岁尚幼,可循循教导。再者,女子读书识字气度不凡,若能弹得一手好琴,日后也不会被人低看一眼。

八百里加急,老将军崔簿抗沂川战死。北疆飞雪连天,一片白茫茫,从上次离开已有四年之久。

北疆战乱平,新君久不召回。林云起的眉间就如常年不化的雪山一样,如今,竟慢慢融化舒展开了。

新君赐他御史,又指婚川主,属意留他在川州。一面是为了稳住崔家军与沂川作战,另一面林云起收复北疆,名声大震,五万精兵放在塞外,始终不能让朝堂安心。

朝堂之中不比塞外刀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高堂上的新君,心思缜密。

五万精兵作聘娶了一个不识不知的女子,我让他回北疆,他不应。我让他不娶川主,他不语。

我不想他交军印,也不想他娶川主。便私偷了他的军印,传信北疆部下,让民众为他请愿,驻守北塞。

那封信还未传出,被林云起截获,他从未说过那么重的话,也从未骂过我。

今日不是我截获这封信,你知是何下场?你想诱北疆民众造反?还是你想窃国?

我飞奔到前院,抽刀将内侍送来的婚服划了个稀巴烂。他一掌过来,我发髻散乱,红玉簪掉落。

他说娇惯不是娇纵,下令护卫押我去领三十鞭笞。院子里军鞭响起,内侍收了军印,出了府。

他穿红衣多在战马上,红衣瞩目,冲锋在前。将在前,兵不敢退,将未死,军心大振。

今日他也着红衣,没有盔甲,没有刀枪,温润得如月亮。

曾经我以为这月光会一直照在我的身上,如今才发现那终究不是我的月亮。

我侧过身看见窗前的月亮在眼前洇成橙红,又近又远。

金盏问我想什么?

我双手捂住眼睛侧过身,回了句没想什么。

那姑娘是想走了吗?

我没有搭话。很久很久后,我轻轻问可曾听过千圣族?

对方久久不答,似有轻微的鼾声传来。

姣姣明明,如月在水,久久纯熟,守而不离。

我试图唤出地魂,汇聚七星之力。因伤势未全好,凝聚的意念难成形,体内炁体横走,灼烧肺腑。

这时,光影中走出一个人,瘦瘦的,月亮照在他身上,他是金盏,又不像金盏,似与我有一面之缘,又或是故人来。

他慢慢将地魂重归于我体内,聚炁于我的七个穴位。我意识渐渐清晰,双眼聚成一点。

他蹲下身,面无表情地质问我为何非要魂飞魄散?那样子哪里还是个嬉皮笑脸的少年。

我笑着说还些人情。

他又一字一句道你欠他的可用命来偿,欠别人的呢?

我想了想,扯了扯他的袖口,川州旧城内的宝贝物件都可归你,算是我偿还你的救命之恩。

他看了我一眼,甩开我的手,站起身来。

我双手撑在地面上,慢慢爬起来,对他道你可是千圣旧人?

他说不是。

我半信半疑,聚灵运炁之法你如何得来?又如何能遇鬼不惧?

天地之法,万物共存,我只较其他人多了些运气,遇到了一只鬼而已。

我对他的运气不置可否,世间只有千圣族能上通天谷,下达尾闾,召摄灵阳,广度善缘。

我拉着他的胳膊,求他帮我完成七星灯续命法,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应下。

他侧头收了笑容,问我可愿陪他走一遭?不长,七日即可。

百年来各州征战数年,鄞州纵横联合,兼并五州,天下大定。

我们去了城中最热闹的市井,闹市繁华,车水马龙。以前的川州旧城被废弃了,现在是个新城,那旧城万人被屠,阴气阵阵,已成无人之地。

十五已过,街上还有卖花灯的。金盏掏出铜板,要了一个宫灯,说夜里视线不好,我可以提着照明。

第二日,我们去了花市。鄞都女子喜欢簪花,尤其富贵之家,屋有丽人,遍访名花,听其自择。

金盏挑了白色玉簪花,说我红衣似火,白花胜雪。他要了一株芍药,还未开放,清淡的花香阵阵袭来。

第三日,他带我去戏楼,喝茶听书,讲的是鄞州旧事,不曾再闻川州的红衣将军。

第四日,天未亮,他兴冲冲站在门外,说云城山的日出要早点去看,清晨露水沾衣,红日如火。

第五日,我醒来已过了晌午,金盏忙着把前几日买回来的芍药种在院子里。又拿出云片糕、百合酥、蜜汁玫瑰芋头,他说女子都喜甜食。

第六日,他带我去了福源楼,百年的老字号,从旧城迁出来,生意还如新。

他点了个合意饼、四喜果干、龙凤呈祥和一瓶花雕酒。

笑着说,能饮一杯无?

我拿了一杯,半遮面饮下。

他问我这几道菜如何?

我回了句不合时宜。他不是个会点菜的人,这几盘全是婚席菜。

他想了想说确实不合。又说自己也曾定了两次亲,一次未成。问我可曾许过婚约?

我饮下一杯酒,说忘了。

第七日,月色泛舟韵,海风吹月圆。他说海上的月亮是最好看的,人在船中,月在湖里。

可海上风云突变,层层乌云盖天。他叹了口气,笑着说今天看不成了。

我弹了一曲《阳关三叠》,江上落了一夜的雨,月亮总归没出来。

金盏走在前面,也不像平日那般多话。我觉得又清冷又萧索,我一只鬼本该是清冷的。

行了一日,离川州已有百里。

我问了句,为何来此?

金盏停下脚步,不语。

远处有一座山石,上面的树粗壮高大,叶片亭亭如盖,石壁上一行字迹被风沙削去轮廓,几乎辨认不清。

云山沧沧,江河泱泱。将士之风,山高水长。

金盏说川州有一将军宁死不弃国,三千英魂皆埋紫渊。

我震惊地看着他,双腿有些发软,踉跄走向那堆山石,心中之痛如何也哭不出来,喊不出来。

我以为他殒命川州,魂归故里,不曾想到会被埋在暗无天日的乱石之下,被后人诟病。

他一生志在朝堂,而非马背,更不喜欢杀戮。二十二岁弃武从文,封川州御史,终成心愿。后言语屡犯君颜,一贬再贬,贬无可贬。虽未到而立之年,两鬓早生白发。

曾经少年书生意气,立志为朝。因出生商贾,仕途受限,十五岁转而投军,受崔簿赏识,一战成名。

我曾劝他万当万言,不如一默。新君当你是一支利箭,过强易折。

他说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川州二十三年,首辅蒋中仪联合一众旧贵围剿宫门,每日杀百人,逼新君自焚。这个忠肝义胆的老臣突然举兵而反了。

他带着守卫冲进林府,指着我的脸说,一介贱民,胆敢杀我子,万死难平吾恨。

他一脚踹中我腹部,大喊道不管是你还是林云起,市井贱民,竟妄想蚍蜉撼大树。

这时,我才知道今日之祸皆因八年前的军银盗窃案。当年这个大义灭亲,斩其子于午门闹市的纯臣就是蒋中仪。

他是唯一支持林云起主战不求和的忠臣,此刻却拿着刀悬在林氏家眷的头上。

川州本就属于战乱而起之城,大多臣下念己护国有功,私下勾结。

十八岁的林云起热血无惧,敢言敢行,被君主相中。

他们借征西之名,官银失窃为由,直击牢狱司。肃法纪振朝纲,为川州刮骨疗毒。

可案子进行到一半时君上退缩,强令林云起结案。原是他不堪旧贵施压,也害怕旧贵被除,崔家一方独大,势必不会成为下一个压制他的贵族。

如今蒋中仪蓄意寻仇,各方贵族必会借此机会存私欲,除新君。

崔贵妃武将之女,割下白袍一角,带众护卫抵抗。她令我上马离开,传信救城。剑尖刺入马屁股,马发疯了一般冲出去。

林云起,你在万里戈壁中不顾生死拼杀,是否知道,所保卫的江山被一群瘾君子、真小人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在城外等了三日,日日送一封信。最后一封,我拿出身上的刀刃放在信封里,那是把万年难遇的玄铁匕首。

整整三日,太阳落下去又升起来,我从期盼到心存侥幸再到绝望,我知道救城无望了。

贵妃血染长春殿,川主从城楼上一跃而下,川州子民被鄞川军队践踏成泥。林云起成了通敌叛国之徒,我成了川州罪人!

一轮圆月当空,散出银光。

我问金盏见过一座城顷刻覆灭吗?血染城池。

他说川州之灭,时势使然。

是啊,川州早就像根朽木,被蒋中仪轻轻一推,势如山崩。

我擅自做主偷了军牌,用药迷了林云起七日,带他退守北疆。

可那位红衣将军立在马上,沉默良久。告诉部下,此去必死,林某一人承担,众将士可自行离去。

三千精兵举刀追随:与国同在,与民同死,声音穿透冰川、山石。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视死如归的人,脸上倔强,执拗!

金盏低下头,沉默不语,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半明半阴。

突然,我发现他好似那天失魂落魄的郎君,留下蓍草芯后仓惶而逃。

我问他七日之约可还作数?林云起的魂魄在此,七星灯之法是否能成?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世间根本没有添油续命之法。林将军身死百年,如何能起死回生?

我心中大骇,你骗我!巫祝婆婆说千圣密法,死人复生!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千圣族只略通星象术法而已。

月亮如灯,繁星若辰。我在人间守着月亮孤独地过了百年,巫祝婆婆你骗得我好惨。

我一步步爬上山石,告诉金盏他可以走了,不必再跟着一只鬼。

他久久不动,像个雕塑一般。

在山石的最高处,我取出生魂,点燃七星本命灯,借助北斗之力唤出死者魂魄。

林云起,我带你回去,但我又怕你恨我,不想见我。

北疆决裂时,他转过身冷冷说出嫁从夫,以后我不是林家人,亦不是川州人,不必随他送死。鄞川白将军是个君子,他自会想办法护我!

他打马掉头而去,三千兵马掀起尘土,奔涌而去,空荡荡的山谷只余我一人,立在风中。

那位最出挑的白将军,我在城外等了他三日,整整三日。

第四日,他带着鄞川铁骑来了,趁火打劫,血洗川州。

原来我这一生从未被坚定地选择过。

北斗七星星光汇聚,火焰变成紫色,我的两魂立刻被火焰吞噬燃烧。脸上伤疤尽显。千圣术法不能起死回生,但可召唤灵阳,如今我就散去三魂,引三千战士回川州。

一道灵光灵炁突然压制住天火,我听到一声林云锦!

百年了,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叫我。

可此刻,我体内的紫薇之火彻底喷发,七星之力凝聚成形,吞没了那道灵炁。

我用生魂作引,点燃七星灯。紫渊的魂灵会随光影移动,回到川州。

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圆很圆,会是一盏最明亮的宫灯,帮林云起照亮回川州的路。

魂灭之时,我见金盏面容尽褪,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佝偻,眼神伤情落寞。

后记

曾经有位女子说,他人已嫁,我们的日子还是要过,寻死觅活,不过是自轻自贱。

我拉着她,说要请她吃最好的席面。

福源楼喜宴桌上满盘菜肴,她只吃了合意饼、四喜果干、龙凤呈祥,说今日的点心都是苦的,一杯酒下肚,又说实在太酸了!

行舟上的月亮真好,她弹了曲《阳关三叠》,我听着入了迷。她腕上的伤疤虽可怖,但弹琴的技法又让人另眼相待。

川州内乱时,她知鄞州军不会来救城,便退回了我送的定亲之物,意为断绝。

我曾满心欢喜娶她,准备鄞州甜品,购买玉簪发饰,挑来挑去送了一把征战得来的玄铁匕首为信物。

我卸下盔甲骑马而来,只身一人来救城,从未想过弃她。

我在城外寻了七日无果,又在百里之地的紫渊遇见林家军的尸骸。用剑刻下一行字迹,留作三千将士的墓志铭。

多年后,我终于找到她,她面容已变,成了最红的花楼女子。并告诉我此生路长,不愿再行,从此人山人海,亦不归来!

添油续命之法,不过是一命换一命。我是千圣后人,参破此法,便以生魂赠她。一夜之间,我身形衰老,霎时白头,日日受反噬之痛。

海上的月亮出来了,院中的芍药花也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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