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讲人生三大幸事,一是旅途逢知己,二是金榜题名时,三是洞房花烛夜,这三样我都沾。
洞房花烛夜,和承英恋爱,因为我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恋爱关系中断了七年。六七年结婚,没有领结婚证,没有办婚礼,母亲买了两支红蜡烛点上。红烛高照,倾心相爱,不比民俗的婚礼上新郎被灌酒、新娘被戏弄幸福得多!
金榜题名时,我六岁离开南京,回到家乡 ,原以为身陷农村,再无飞腾之日,没想到五九年南京中学全省统招,我得以进南大附中上学。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那高兴劲,秀才中举也不见得有那么狂喜。
旅途逢知己,在人生的旅途上,我遇到不少好心的人,他们爱护我,帮助我,支持我,若父,若母,若姐妹,若弟兄,罗老师就是其中一个。
进入南大附中,我被编在初一(4)班,一个又白又胖的女老师担任我们的班主任,她叫罗梅影。
在南大附中上了一学期,母亲有病,生活困难,伯父要带我到他单位里去打工。办公室有一个杜会计看我成绩好,拿了我的转学证去合肥七中报了名,于是我又在合肥读了一学期。但是我心在南京,暑假打工挣钱,转学回到南京。
那时候国家有政策,小城市户口不能进大城市,罗老师叫我先上课,她天天去为我跑户口。
六〇年,六一年,六二年,三年自然灾害,我在南京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吃不饱,早上一勺稀饭,第二节课肚子就“咕咕”叫。大个子徐必仁家是八卦洲的,礼拜天晚上从家里回校,带上几根胡萝卜,分给我三根。我切成六段,一天吃一段,星期天躺在床上,尽量不活动,以免消耗体力。
罗老师到宿舍来找我,把我带到她家,我狼吞虎咽饱餐一顿,临走还塞给我两个馒头。
那时候,老师们也大多营养不良,很多人得了浮肿病,学校专门砌了几个水泥池子,培植小球藻。那东西吃起来有肉味,在教工食堂卖,价格不菲。
罗老师对我特别关心,给我买了夏天的衣服和冬天的衣服,星期六晚上,叫我到她家去住。她一个人,住着一个大房子,空空荡荡的,她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有一天,我对她说,“老师,您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报答您啊!”她淡淡地说,“别的同学家庭条件都比较好,有几个还是高干子弟,你家在农村,母亲又有病,我工资高,你来家里,我很高兴!”
班上有一个女生,老革命后代,是解放战争时期在张家口绥远那边出生的,叫张绥城。张绥城父母是中央组织部的,父亲打成了右派,送去劳改,母亲下放到江苏省委组织部。有一天晚上,她来到罗老师家,如实地说出父亲的问题,痛哭流涕。我当时正在罗老师家,张绥城的诉说深深地震动着我,我觉得也应该把父亲的问题向罗老师说清楚。
张绥城走后,我走到罗老师面前,鼓着勇气向罗老师讲述了家里的情况。我的爷爷是南京商界大亨,在玄武门里经营营造厂,父亲负责经营,为了生意方便,加入了国民党 ,经常出入国民党中央党部,同时又和梅园新村中共办事处打得火热,爷爷的账房是中共南京地下党一号人物陈完的避难处。 厂里有三辆卡车,专门往解放区运送物资。南京解放,父亲逃往上海,五五年镇压反革命,父亲以历史反革命罪被捕,遣送内蒙成吉思汗农场劳改。
我母亲是农村妇女,包办婚姻,父亲和她没有感情,却和陈完的夫人过往甚密,以至陈完心怀嫉怨,对妻子很冷落。
我渐渐懂事后,对父亲非常恨,写信痛骂父亲。父亲恼羞成怒,回信称我“陆香林先生”。
罗老师静静地听着,说现在正在贯彻“重在表现”的阶级政策,叫我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要积极要求进步,争取入团。
南大附中初中毕业之后,我不忍母亲含辛茹苦,决定不升高中,报考包食宿、费用全免的中专。在南京机校上了四年,六七年分配到河南新乡。
一天,我收到一封电报,是成吉思汗农场来的,说父亲病危,速来看望。我坐了三天三夜火车来到成吉思汗农场的所在地扎兰屯。在扎兰屯人民医院的急诊室里,我见到了昏迷不醒的父亲。他大小便失禁,床上脏兮兮的。我给他擦洗身子,把被褥拿到水龙头下冲,再用开水烫。父亲睁开眼睛,听我说是香林,立刻清醒过来。吃药打针,病情大有好转。我要他把玄武门的事给我讲讲,他想了一下,说,“这些事是应该告诉你了。”
“我那时还很年轻,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狂妄不羁,与陈完的夫人有业务往来,并不知道陈完是共产党!”当父亲说陈完的妻子叫罗梅影时,我惊叫起来。
“罗梅影是大户人家出身,燕京大学毕业,在美国大使馆当翻译。”父亲一阵咳嗽,接着说,“南京解放前夕,陈完潛往上海,临走前留给我一张纸条,叫我到上海圆明园路九十七号找他。我和罗梅影一起去上海,没有找到陈完,又逃到苏州,罗梅影产下一女,后来夭折了。我又到上海,她回了南京。”
我见了农场的领导,领导告诉我,父亲快要落实政策,成为统战对象,可能让他回南京,在陆永记营造厂的老地方拨给他两间房,做个小买卖。
我在扎兰屯医院一个星期,父亲精神亢奋 。我说我先回厂上班,等政策落实了,我来接你。
我先到南京,把事情告诉已经退休的罗老师,她激动万分,当即就要去东北。我说你等我,我先回新乡,过几天和你一起去东北。
回新乡不到三天,又接到一封电报,说我父亲病故,速来办理后事。我再次去往东北,领回了父亲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