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我,有一件事总在心间,无论经历多久,经历再多困苦或者甜蜜都很难冲淡,最是难忘。
19年前,我上三年级。学校设在村里唯一的寺庙旁,那里地势高,倒是村里好多人最显眼的去处。爷爷那个年纪的不需要下地干活,就常在寺庙外土墙边的夕阳里,抽着旱烟袋锅,给我们讲鬼故事。母亲那个年纪的,时常在我们晨读时来学校送新蒸的馍;父亲一个年纪的,多见于雨后的放学时分,一出校门他们就等着了,穿着及近我们膝盖的水鞋,背我们回家。
只是,我很少有父亲背我的这一待遇,说实话,雨后的傍晚里,小小的心灵有过太多失落。我从来不调皮,从未跟父亲顶过嘴,我是村里家家户户称赞的学习好、孝顺嘴甜的榜样,我的学习用品从不用买,学校奖励的用不完还送给我最好的同桌,我还很早就学会做饭,送去农地里给父母……
父亲深以为他的严厉才有当时我的懂事,我的优秀,我也常喜于成为他人称赞的“明星”。这也难怪,三年级下半学期发生的一件事,我至今难忘。
有天下午的课外活动时间,我在清扫乒乓球案,有个特调皮的家伙(常年被罚坐到最后一排)被玩伴追着爬上乒乓球案又跳下来,我躲闪不及,被他踩到右后脚,当时并未有异常,我们也都笑笑各自散去。放学回去的时候,右脚踝肿了,我回去的比往常晚,母亲已在家门口等着。
她问我怎么了,我也只当小擦伤而已,就没细说,其实我心里也在安慰自己——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生活在有些环境的人,对生大病的恐惧他人很难理解。我从来不想自己成为父母稍有的负担,还是怪我太过脆弱,第二天就起不来了,右腿已经无法走路,脚踝、膝盖都肿了,当天就请了假。早晨的事,下午我家里就已聚集了好多人,有我大伯、二哥、姑父、邻居家的三哥……在那个他们还都没手机的时代,感动至极。
我醒后,他们一个个跑进来问我疼不疼之类的,又七嘴八舌出主意去哪治疗,到最后上手检查我伤口……还是村里老中医来了后,他们才安静下来,老中医是大伯请来的,医术应该不凡,多少年了,村里几百号人大大小小的病,他都能看好。老中医看了我的情况,说是骨伤,有可能骨折,赶紧送大医院吧。
起初先是去的县城医院,前前后后折腾了半个月,还是没治好,后来直接去市里。那时已经检查出是骨伤,我们坐的大巴,路上颠得厉害,母亲把我右脚包起来放她腿上,父亲不断提醒司机开慢一点,开慢一点。每一次颠簸,母亲都要轻拍拍我的脚,我能懂他们的懊恼与心疼。
没有导航,没有的士,坐黄包车太远划不来,父亲就背着我,母亲问路,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我们一直走,一直走……
我曾渴望他也能背背我,只是在我一次又一次从背上滑落又被拖起来,看到他那么累也不愿放下我时,我宁愿不要趴在他背上。他的倔强、要强,也许就是从他6岁失去父亲时深种内心的。
我们治疗好回来时,已经又过去了半月,村里的每家人都来看望我,老师来了,同学也来了,玩的最好的同桌每天抄笔记给我,到后面考试时,老师骑自行车送我去考场……我从来没说我怎么受的伤,其实这一切,我又何其有幸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高一吧,我跟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差。那时我在外住校,每周回家一次,每次回家我都能碰上父母亲吵架。从那时起,我开始恨父亲,恨他的霸道不讲理,我再难想起他背上的温暖,我跟他顶嘴,处处维护母亲,每次回家我都不跟他说话,就连过年都很少说,我用我能想到的方式惩罚他,我希望他明白自己的过错。我有了我生活的轨迹,越来越有自己的见解,有更多道理“教训”他。
一直到大四毕业,没有应他的要求考老师,辜负了他多年来的付出与期望,我们彻底决裂。
我当时有了全力以赴的爱情,怀有一腔抱负,那个家,看在母亲的份上,一年最多回去一次,一年最多待5天。我在陌生的城市生活,即使我们都有手机,轻易就能视频聊天,我们还是各自孤立。再喜庆的日子,在我们之间只剩他对我的数落,我对他一开始的顶撞到后来的置若罔闻。
毕业后的第二年九月中旬,他从三轮车上摔下来,伤到了腰。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侧躺在病床上,背对着门,母亲在喂水果给他吃。我喊了他一声,他没有回过头,但我还是明显看到他颤动的背影。母亲让我剥香蕉给他吃,他想坐起身,显得很吃力,就只好平躺着,竟是第一次,他这么乖,没有数落,没有抗拒,等我喂他吃……我借口出来买吃的,躲在角落泣不成声,一向那么要强的他——脆弱至此,就连想坐起身都那么难,我这倔强要强的爸爸,真得老了。
今年十一回去摘苹果,坐在园地里休息时,我俩坐一起抽烟,他递给我一支之前回家我买给他的1575,对我说“你已经分手一年多了,还不打算再找个吗?工作要努力,婚姻大事也要努力嘛”我笑笑说好,以后啊,你俩少吵架,母亲也就不用常去北京打工了,省的你在家当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