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婚礼

市郊的鸟声阵阵,在耳畔回响如乐。空气清新得让人沉迷,恍惚有漂浮之感。我站在别墅高楼的阳台,俯瞰树林朦胧的远貌,握着玻璃杯,抿了口水。水的味道颇清甜,我忍不住一口灌下,昨夜的宿醉一下子被赶走大半。

敲门声响了。我开了门,是父亲。他还穿着睡衣,目光一边漫不经心地上下游走,声音一边流出强挨的疲惫:“我怕昨晚你跟同学们喝太多酒,今天早上起不来了。”

我笑了,摸摸后脑勺说:“酒醒得差不多了。现在还早,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父亲聚神凝视我:“你找好状态,今天可有的忙。”

我很坚定地点头,表示我已准备妥当。

他也轻轻点头,又四处望望。为时尚早,走廊阒无一人。半晌,父亲找不到什么话说了。他拍了拍我的肩,便离开了。

我关了门,拿起手机,发语音给婚礼的另一位主角。

“起来没有啊宝贝?”,说的时候我想到她应该在化妆了,于是我取消了发送,又说:“我才起床,你在化妆了吗?”

我洗漱着,不时瞥下手机右上角提醒来消息的灯。捧着毛巾擦过脸后,灯闪了起来,我抓起手机迅疾开锁,收到语音:

“不要着急,很快就要见到了。”

她是带着笑说的,清亮亮如泉水淙淙,笑靥已在我面前了一般。

这是我的小晓拥有的魔力。


我在摄像摄影师们面前按照要求的姿势一个个摆着,按照要求的情节一个个演绎着,穿衬衫,系纽扣,说所谓的“浪漫的话”。对于他们来说,婚礼应该都只是一套按照规定与流程走的形式吧。我勉强将笑容挂在脸上应付。

昨夜拉着我畅饮的伴郎们来了,亲戚们也来了,欢声笑语更甚。我请他们先去外面的主场地吃点心,喝饮料,闲聊畅谈。母亲在来客们中间自如来去。她发髻盘得庄重而慵懒,脚蹬着白色的高跟鞋,身着优雅款致的深蓝礼服,妆容浅淡得恰到好处,让她既不落俗庸,又不过分华丽。她微笑着点头招呼大家,并将来客一一安排到各自待着舒服的地方去。她又部署几个得力下属分别负责今日婚礼的各项事宜。我望着母亲,她也望见了我。半天,她周围的人群终于散了。她踏着碎步迅速走到我身边,把我拉到一边的角落。

“所有一切你都不用参与,也不用担心。”

母亲的话语让我心中稳如磐石。我笑了,忍不住说了句:“妈,谢谢你。”

母亲摸摸我的头:“乖儿子。对了,小晓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我连她面都没见过,她会不会对我这个婆婆不满意啊?”

“不会的,你应该听爸说过了,小晓很懂事的。”我搂着母亲的肩膀说,“她知道你忙,她一点儿都不介意。她还说,婚礼现场你总得来吧,那时候她最漂亮,你反而能得到最大的惊喜。”

母亲笑着捏捏我的脸,又被旁边的下属喊去了。她每天都如此,像车轱辘一样转地忙着。她将企业运营到本市营业额年年前三,给予我与父亲悠游自在,不必担心未来的生活。忙碌并没有让母亲心力交瘁,相反,她享受着这种让无数人依赖于她的感觉。这种时刻伴随的心怡,加之她坚持肌肤与身体的保养,让她近五十的年纪拥有一张三十出头的脸,与时刻能够笑着跟我谈天的心。

她宠我,依然将二十五岁的我宠得像孩子一般。结婚所有事务她都要亲自操持,亲自带着公司信得过的职员事无巨细地处理。我被宠得懒散起来,虽在公司挂了名号,但事务只负责小小一部分。我知道,我余生一切,母亲都会安排妥当。


而父亲,经常找不到什么事可做。他既不想工作,也无法保持太长久的爱好。无论是钓鱼,游泳,登山,高尔夫,棋牌……他都很快迷上又很快放弃。他有时会出去旅游,然而更多的时间,他都躺在沙发里看电视,打游戏。这种时光的消耗,全然掩饰不了他对于自己生活的百无聊赖。他以后要如何呢?我并不知道,也并不关心。我们的父子之情无因由地随着年纪的增长越来越疏远。

我依稀瞥见站在一边向人群四处无所目的张望的父亲,心里叹起气来。而后我又笑自己:自己与父亲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呢,一样地毫无未来的打算,一样地苟且地活着……我想转变下心情,于是走到一边给小晓发消息。她回复已经在婚车上了。语音里,她周边的伴娘们都开玩笑说我比猴还急。我正与她们开着玩笑,摄像摄影师又过来把我抓过去,要跟伴郎们到泳池边拍视频照片了。


再回到房间时,父亲已经坐在那里等我了。

父亲穿上西装后,并没有精神多少。相反,这西装平滑细密的灰色质地反而将他衬得更加松垮萎靡了。他正吸着烟,看到我后他猛然揿灭了。我打趣说:“没事,我不会告诉妈的。”

父亲吐出了个大大的烟圈,他眼神涣散地望着窗外。楼下礼乐已经响起,气氛被渲染得热烈非凡,言语嬉笑声填满了空气。舞台布置完成,不到半小时仪式就要开始了。

“小宇。”

父亲说话总是很慢,字是一个个吐出来的。父亲接着说:“真对不起啊,平时……我对你关心太少了。”

这话来得奇怪又突兀。我坐到了他旁边的椅子上。我才发现,即使父亲的脸已被肉充实得十分圆滑,但皱纹仍是明显地刻在他的额头与眼角。我也望向窗外,说:“爸,你已经很照顾我了……还是你陪我去见小晓一家的呢。”

父亲低下头,双手交叉搓了起来,“小晓啊……不知道你妈会不会喜欢……”

我略带开玩笑的口吻道:“上次你不是说小晓很好,妈会很喜欢她吗。”

父亲点点头,“是……是啊。”,他又觑向我,“小宇啊,你未来想做什么呢?”

父亲竟然也在想这个问题?面前丛集的人群让我有些心绪不定。我抬头望天静下心来,思考了几秒,说:“希望成为像妈一样的人吧。”

父亲迟疑地凝视了我几秒,我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终于,他皱纹慢慢舒展开来。我也对付地笑了笑。他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说:“但愿有机会看到啊。”然后他往门外走。

“爸。”我回身,对着父亲喊了一声。

父亲停下步子,等我继续说下去。

他的脸让我莫名泄气下来,我轻轻摇头,说:“谢谢你。”

他表情漾过一丝惊讶,然后离开了,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干净如阳光下的水汽,好像再也看不见了。


我想说,其实我知道,我并不是他们的孩子。我九岁就知道了。那年某一天,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在放学路上堵住我,给我糖果带我去游乐园玩。生活太无趣了,我沉浸于与乞丐的冒险一般。而这种自我意淫的享受在他背着我泪眼婆娑时,达到了高潮。我一定要追问这原因。然而父母亲与下人们突然找来了,他听到声音后往我手里塞了照片就匆忙逃走了。照片被我偷偷藏着,成为了一个仅有我自己知道的秘密。那照片上是医院病房里一对年轻夫妇满脸笑着抱着新生儿的情景,妻子脸上明显挂着刚分娩不久的虚弱与疲倦。那婴儿真是又小又丑,却又让我有种失忆般的熟悉。想象力被完全激发的我偷偷翻到我小时候的照片,在经过几小时的对比后我终于确定下来那就是我。照片上那个红光满面的男人,就是堵住我的落魄悲泣的乞丐。我万分惊诧地问母亲怎么回事,她脸色似有瞬间的变化,但很快她就轻松解释道他是我早已失联的远房亲戚等等。被哄晕乎的我当时便抛之脑后。直到十六七岁我才又回想起来,并花了大笔钱让私家侦探帮我调查。我是懒,但我不傻。

果然,我是曾经被遗弃的孩子,生母那时因为意外已经离开了。而生父——也就是那个乞丐——因为被追债,将我抛下,一个人独自逃窜,流落他乡去了。而后我被人发现,送到孤儿院,再后来便被收养。

刚了解事实的我,还远无法接受。但随岁月流转,我也就不觉什么了。母亲对我的爱,紧密地包裹着我的生命。她甚至做得比一般的母亲做得更好。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爱她。


我张开手掌使劲蹭了蹭脸,头仰靠在椅背上正视天花板。精致的吊灯像一朵透明的花盛开着。我直直盯着,越盯越深。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突然伸出了倒着的人脸。那脸的嘴张开说:“你抽烟了?”

我扬回头来,摸着胸口,大口喘气,才反应过来是母亲。我说:“吓死我了。不是我抽的。”

母亲哈哈一笑,转身坐在了刚刚父亲坐的位子上。她说:“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誓词背得怎么样了?”

“没有背,到时候应着情景,脱口而出。”

“你心思我还不知道,肚子里不知道打了多少篇腹稿吧。”母亲推推我的头。

这时服务生端了两杯酒进来,我与母亲接过后,碰了杯。

我一饮而尽,轻晃着杯子说:“今天爸有点奇怪。那支烟是他抽的。”

母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又喝了一口酒,忽然问:“如果爸离开我们,你觉得怎么样?”


会场的座位逐渐被填满。我站在舞台正对的等候区,右手紧握礼花,左手挽着母亲。司仪上台,开始了漫长的开场白。我的心跳莫名扑通加速。小晓穿婚纱的样子我还未见过,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着,竟微微颤起抖来。

母亲的手牢牢挽住了我。她强韧的目光,瞬间镇住了我的心。这时司仪介绍道:“接下来,欢迎我们的新郎,余氏企业的副总经理——余宇,出场!”

我与母亲踏上了红毯。父亲不愿意同我们一起走,我与母亲也就没有强求他。坐在两边的亲友们都闪耀着艳羡的目光望向我们,有人小声说:“这妈妈年轻得跟姐姐一样!”继而有窸窣的讨论。母亲始终保持优雅的微笑与踏步,陪同我走到了台上。她轻轻与我拥抱:“儿子,加油。”然后拍拍我的肩。我坚定不移地朝她点了头,她收起了笑容,表示她明白我已经不用她再担心了,然后她下台了。

而后,伴郎伴娘们也都互相挽着出场了。他们都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俊男靓女,随便在台上几个拉手、腾圈、鞠躬,就显出了他们标致的外形与从小学到的让人啧啧称赞的礼态。

而后,终于,小晓出现了!她额如山黛,眉似清溪,唇若柳叶,面覆桃花,淡淡的妆容下更显她自然的风韵。披上这婚纱,她的身姿更为绰约,长长的后摆让小晓更如刚刚飘落人间的仙子。她满面笑容,目光远远地投射过来到我脸上,千万个字要说却又要留到后半生说一般。她的父亲牵着她,款款步行到了地毯上。来宾们有些被她的美惊呆了,我已经呆木了。

这时,母亲站了起来。她是毫无预兆,突然起身的。以至于大家在几秒后才发现她站起来的存在。人们又回头看看她,然后有几个人以为是要欢迎新娘入场跟着站了起来,所有人渐次都站起来了。但母亲的眼睛却往前鼓起,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伏着滚滚乌云。她保持着那样的神情,紧盯着小晓一步步走近。人群中发出了细小的议论声。我也有些吃惊。小晓却面不改色,毫无察觉他物般上了台。大家坐了下来,母亲依然站在那里。父亲适时拉了拉母亲的手,母亲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坐了下去。大家的目光在母亲与小晓之间来回打量,疑惑,猜测,讨论起来。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新郎新娘,向彼此吐露心中最真挚的誓词。首先有请新郎——”

母亲的举动让我有点神游在外。

“新郎。”

我才回过神来,望了眼司仪,又看向小晓,摸摸后脑勺笑了笑。

主持人与宾客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新娘美得让新郎都入迷了啊哈哈,以后发呆的时间长着呢。”

宾客们又是一阵笑。

“好,现在请你宣读你的誓词。”

我接过话筒,继续憨笑说:“不好意思,今天有些紧张,满手是汗。”

小晓也跟着来宾们笑了,她是捂着嘴笑的。

“老实说,遇见小晓前的几年。我的生活非常平庸,麻木。每天只知道打游戏,玩牌,喝酒,泡吧,享受着所谓的‘上流社会’的生活。我没想过未来要怎么过,要做什么。大概心中也就认了要这么无赖到老吧。

“直到那天我遇到了小晓。那天我喝多了正在酒吧天台上吐着,小晓给我递了纸巾,平静地看着我。然后我们开始聊天。她没有说我过得多操蛋,她只说她有多少想要努力让其闪光的日子。突然之间,我也很想努力一把,让自己也能拥有那么一些闪光的时刻。而今,我在家里的企业开始认真学习,前进。我相信未来,属于我的闪光的时刻终会到来。”

然后我深情地凝视小晓,说:

“如果没有认识你的话,我想象不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够称为惊喜。”

大家鼓起掌来。耐不住漫长的誓词想暂时离开上洗手间的人,也只得尴尬地坐下来一起鼓掌。

小晓眨了眨眼,表示还算满意的样子。

“接下来,是新娘的誓词时刻了。”

小晓微笑着,右手伸到我面前,捏了一下我的脸。然后她说:“誓词结束。”

几秒后,大家带着笑鼓起掌来。我也摆头笑了。

而这一刻,我却发现父母亲并没有笑。母亲好似在忧心忡忡地凝视小晓。而父亲仍在忧心忡忡地揉搓着他的手。

说过“愿意”,亲吻对方,交换戒指,进婚房,玩游戏,正餐开始后我便要带着小晓四处敬酒了。

小晓被服装师带回房间换敬酒时要穿的婚纱了。我准备回房间整顿一下,经过某扇门时我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声。

“不可能!”这是母亲毅然决然的呵斥。这种不给他人一丝回旋余地的呵斥,是母亲断然将他人拒至千里才会有的。

“我已经受够了!”父亲竟然怒吼回母亲了!我回头眺了眼走廊外,所幸大家仍在欢乐中喧闹着。

“我马上就要五十了,我不想再在这个家里这么破窝囊下去了。从与你结婚之后,我没有一天能够自由放松的日子。你遂了我的愿吧。”

我以为父亲平日的样子就是他本来自得的样子。

母亲冷冷笑了几声,反问:“好,那你拿了这么多钱,要去做什么呢?”

父亲的声音慢慢矮了:“做什么……不管做什么,先离开这里再说!”父亲好像在给自己打气,“你别又想摧毁我的意志!”

“意志?”母亲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不知道她是在远离父亲还是走近父亲。我预计是后者,我甚至想像得到母亲蹬着高高的鞋,以平视甚至略带俯视的目光挟住父亲的眼,如雄鹰蔑视草丛间瑟瑟发抖的田鼠一般。母亲说:“从咱们结婚到现在,你在什么事上拥有过意志?”

听着父亲的脚步大概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是猛地坐在椅子上,椅子脚发出短促刺耳的“吱——”声。

母亲一边踱步向门边走来,一边说:“如果不是因为我爸妈,我不可能与你结合;如果不是为了小宇,我也不可能与你将婚姻维持到现在!”

“小宇小宇小宇,一个孤儿院的孩子,有必要吗!”父亲的吼声仿佛被点燃了。

“啪”的一声猛然响了。难道……母亲打了父亲一巴掌?想象到父亲目瞪口呆压抑怒火的画面,我紧张起来,不知道此刻要推门进去劝架还是由着事态继续发展。

“这件事,再说一个字,你余生就都不会太好。”母亲的声音冷若冰霜,随之脚步声踏响,离我越来越近。

我看到门把被旋转,一下慌乱地不知往哪里躲。

“等等!”父亲的声音响了。

门把被旋转九十度后停住了。

“还有一个原因,你没有说。”父亲站了起来。门把也旋了回去。父亲语气中瞬间得意高涨起来,如母亲刚刚的语气一般,但没有母亲那份明显的高傲与镇定。父亲的皮鞋踩着地面的声音悠然地响了起来,他说:“你今天,见到那女孩了。”

母亲的鞋着急地蹬了几下,大约是踅过身去了。

我的心仿佛被这声音踢蹬了似的,不安的疑惑急涌上来。

“你与她的关系,我派过私家侦探调查,所以我心知肚明。所谓你勉强维持婚姻的原因,我知道,这是其一。”

母亲仍然静默着。

父亲话语中得意愈发明显了,他说:“怎么,说不出话了?小宇带我见她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很面熟呢。后来我才知道,小宇送了我这么大一份惊喜。”父亲的脚步十分沉缓,毫然不同于他平时的样子。

我脚底凉意丛生,直升头顶。这时换好婚纱的小晓出现在了走廊边。她一边走向我一边轻声问:“怎么了?”

我急忙走过去,摇头道:“没什么。”然后我挽着她,一起到宾客区敬酒谢祝。

我心中一团乱麻拧着,挤走了我敬酒的心思。我甚至对刚分手的好友说“也祝你们俩早日幸福”,惹人不快。小晓看出来了我的心不在焉,替我向大家解释“昨晚没休息好有点儿累”,给大家“激动得一晚没睡”以调侃,气氛才有所缓和。敬酒的间隙,小晓不时深深地看我。我得以冷静下来。

谢过所有人祝福,接过不同礼物后,小晓把我拉到一边,问我:“怎么回事?”

小晓与母亲还真是像呢,言行举止,人际往来,甚至于从我简单的神态与动作猜到我的心思。这大约是小晓吸引我的原因?不安的情绪在心里膨胀起来。父亲口中的小晓与母亲的关系,还特地派了私家侦探去调查的,是什么关系?

我埋下头思忖起来,始终开不了口。

小晓点头:“你不想说就算了吧。吃点东西吧,准备准备晚宴。”她回身便要走了。

“等等!”我牵住了她的手,而后又双手揉搓起来,“晓……”

小晓漫不经心地望着远处。我心情稍轻松了些。我问:“你之前……认识我妈吗?”

小晓的脸僵硬了一瞬,即刻又轻松地笑问:“怎么了?”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小晓这转瞬的表情没有逃过我的眼睛。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因由。是不好的因由。

“各位下午好,”司仪突然又发话了,“在大家愉快享用午宴的时刻,我要稍做打扰一下。新郎余宇的母亲,余氏企业董事长——诸葛乔,有话要说,让我们热烈欢迎。”

掌声雷动。看来带着结交余氏家族目的来的人不少。

母亲款步上台,春风满面,一点儿看不出来不到一小时前她与父亲争吵过的痕迹。

我的目光探视半天,才寻找到父亲。他站在人群最前面,微低着头,眼珠子瞪着地面来回滚动,拳头紧握,身体在轻轻发抖。这种努力憋着的愤怒让他看起来像被壳装着的龟。我蓦然心情轻松下来,甚至有些想笑。

“感谢诸位来参加我儿子余宇的婚礼。”母亲稍稍鞠了躬,掌声又响起来。母亲张嘴讲话,掌声立止,“在场的诸位,大多是我生意场上的同仁。与各位合作这么多年,我仰仗大家的力量,一步步将钰洙发展壮大,直到成为全国超过千家珠宝连锁店的企业。谢谢各位一路的支持的鼓励。”母亲这次鞠躬角度更深了一些。

掌声更热烈了,我甚至能听到“真厉害”之类的感叹。

“二十多年下来,我年纪也大了,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管理与打拼了。在此,我宣布,我将会把我所有的股份。”人们的头瞬间抬得跟蛤蟆一样了,“转让给我儿子——余宇。”说着母亲挥手摆向了我的方向,所有人回头瞟向站在后面的我。我惊诧得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好。身后又有手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回头见小晓对大家笑着点头。我被感染着也向大家点起头来。

一声掌声响起,又几个人鼓掌了,接着掌声丛起。小晓挽着我的手,稍稍用劲推我。我明白了她的暗示,于是跨起步子,带她一起慢慢走到台前。

我看见母亲与小晓面不改色,好像她们未曾相识,更别说我不知道的秘密了。灿烈的阳光之下,我似感处在幻觉之中。难道刚刚父母亲的吵架只是一场梦?

然而父亲看我的眼神好像锋齿血口,时刻要茹咬尽我的肉,吸饮干我的血一般。我的心底莫名浮出了对父亲的畏惧。

上台后,母亲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又抱了小晓。她说:“以后跟余宇好好过日子啊。”

小晓满脸笑意地回答:“我会跟你们好好过的。”

母亲点头,站到了一边。

我仔细观察着她们拥抱的每一个细节。她们的表情与动作都毫无瑕疵,但小晓的回答让我又不安起来。你们?为什么不是“他”而是“你们”?我木然地站到话筒前,掌声又响。小晓又轻轻拍我后背,我才明白这个时刻的重要性。我说:“谢谢,谢谢大家,也谢谢我的母亲——”我右手摆向母亲,母亲向大家点头致意。“企业的一切,之前一直是由母亲打理的……”我气定神闲下来,顺口溜一般开始说套词。

父亲就站在我面前。他抖得越发厉害了,让我无法忽视他的存在。他目光中满是毒刺扎向我。天气如此凉爽,他额上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我往他抖如筛糠的手向下瞟去,他手上正发着炫目的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强迎着光细看,才发现竟是匕首!匕首的刀刃反射着太阳光,亮丽无比。

父亲亮出整把匕首,诡笑了一下,冲上台来。

人群中发出惊呼。我却吓得腿像被打了桩动弹不得。父亲跳到我面前,举起匕首,直直朝我刺来。我张大了嘴,猛然闭上了眼。

然而我并没有感觉到疼,我只听到了人群更尖锐的惊呼。红色的光点在我眼皮上跳着舞,我慢慢慢慢地睁开眼睛,一架身躯立在我面前。

母亲。是母亲。在父亲拿着匕首狠狠刺向我的时候,是母亲挡在了我面前。她像一个金刚不入的神仙,立在那里,粲然生光。不,不对,她不是神仙,她倒下了,她腰间被刺开的伤口,血液不止地喷发出来。我看着那血液汩汩流淌如清溪,越发入迷。

“啊!”小晓痛彻心扉的嚎啕将我唤醒。这喊声把我呼吸都给撕裂了。我这才看到骚乱的人群,匆匆跑过来的保安,以及跪在地上,满脸错愕的父亲——他大概也处在我刚刚的那个状态。而母亲,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息。她的生命仿佛正在一点点失去。

小晓冲到母亲身边跪了下来。她努力按住母亲的伤口,哭嚎着:“快打120啊……快来救救她啊,快来啊……”

母亲身体一边起伏着,一边尽力笑着对小晓说:“以后……跟余宇好好过啊……”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才撑开腿,蹭的一下跪在了小晓旁边。眼泪毫无知觉的从我眼睛里涌出。我几乎不敢触摸母亲,喉咙里哽咽着呛出浅浅的一句:“妈……”

母亲的脸在阳光下依然明媚。她抚摸着我的脸庞说:“一切……都会没事的……放心……”

医务人员到了现场,迅速地给母亲做了简单的止血,抬上担架,运到了救护车上。

保安将父亲捉住了,父亲“哈哈哈哈”地笑个不止。他眼白发红,目光钉在母亲身上:“活该!为这种人挡一刀,哈哈哈哈……诸葛乔,你算是赢了,我他妈跟你说再见了。再也他妈地不见!哈哈哈哈——”

“啪——”父亲的笑声被小晓的巴掌打断了。巴掌声很响,驱逐干净了所有其他的噪音,只剩警车“呜——呜——”与救护车“滴嘟滴嘟”的声音。小晓的巴掌一个又一个不停地打上去,有人往前拉住了小晓,小晓挣扎着还要打他。于是众人死死拉住了她。

被拉着动弹不得的小晓喊着:“她要是有一点事,你也别他妈还想活着!你就算进了监狱我都要他妈的弄死你!你——”小晓好像要说他名字,又想不到他叫什么,“姓余的,你他妈的去死!”小晓喊完这一句,父亲印着脸上通红的血印,愣着神被拉上警车了。

救护车同时也走了。小晓目送着救护车走远,然后着急对周边的人说:“快开辆车来,我也要过去。”大家把松开她的手放开了。她经过我时,脚步蓦然停住了。我顺着她的脚抬头,看到她满手的血迹,看到她冰冷的脸,看到她眼神冷漠如冬。

她毫不留情地猛扇了我一下,人们上前来“小晓小晓”地喊着。她伸出手掌面向大家,让大家不要靠近她,表示她已经冷静下来。她指着我说,淡淡地说:“姓余的,你也是。”然后她一把扯掉头纱随手抛弃,快步离开了。

我不可置信地摸着脸颊,始觉发烫。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一脸,我含着实在忍不住的哭腔喊道:“小晓!”

小晓的背影立在那里。

“我难道不值得……”

“不值得!”她闪电般回头咆哮道,一步步走向了我,“你愚蠢,懒惰,懦弱,无能,跟你那无用的老爸一模一样!你不值得一切!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诸葛为什么庇护你长大,为你付出这么多,甚至她的命!我跟你说清楚了,跟你结婚,是因为诸葛为了你,与你未来的一切,要与我分开。与你结婚,只是因为我想气她。而你,”她走到了我跟前,像在漠视蝼蚁一般,“在我眼里一粒灰尘都不是!”说完,她猛踢了我肚子一脚。我一下倒在了地上,肋骨疼得刀扎。小晓这才坐上了车,扬尘而去。


母亲的下属们麻利地安排送客,人群很快散了。服务员们开始清洗收拾现场。有人要来扶我一把,我摆手拒绝了。我觉得我疼得并不能站起来。我看到工作人员正在拆卸舞台布景。木头架起的插满新鲜红玫瑰的门上,是一个心形的摆饰,上面用艺术字写着“余宇&小晓”。它们随着门轰然倒下。

我贪婪地吸吮玫瑰浓密的香味,仿佛除此之外我已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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