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醪常与野人期,忘形共说清闲话。
这一句词,出自南宋张抡的《踏莎行》。
我在闲暇之余,将这句话,书以曹全碑的笔意,不甚佳,但多少有几分萧散野逸之气,跟词意还算相通。
同道不二萌叔看到之后,也深喜其中意,将这幅字索了去,云可佐茶酒。
踏莎行的莎字不念“沙”,而念“嗦”。
莎是一种草,挺文雅的草,在民间还有一个接地气的名儿,叫“猪荸荠”。
《踏莎行》这个词牌名,取自唐代陈羽的诗“众草穿沙芳色齐,踏莎行草过春溪”,画面极美。
张抡这首词也极美。
张抡这个人崇佛,整日都修行净土法门,不知道费了多大劲,请到老板赵九写了“莲社”两个字,恭敬的挂在门前,之后就自称莲社居士。
让崇道的皇帝,来写佛家的内容,只能说,拍马屁也是一种天赋。
张抡拍马的天赋差了一点,填词的天赋却是在线的。
尤其是清丽的山水。
作为宋高宗赵构的御用词人,他曾用踏莎行这个词牌,写了《山居十首》,“秋入云山”是第七首,也是最美的一首。
“秋入云山,物情潇洒。百般景物堪图画。丹枫万叶碧云边,黄花千点幽岩下。
已喜佳辰,更怜清夜。一轮明月林梢挂。松醪常与野人期,忘形共说清闲话。”
松醪常与野人期,忘形共说清闲话。
这样的话,朝气蓬勃的小年轻人是说不出来的。
他们没有那个心态。
这样的话,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是说不出来的。
他们没有那份意趣。
说这个话的,必须是中年人。
对于一个步入中年的男人来说,历久了江湖夜雨,淡忘了桃李春风,秋霜慢慢地染上双鬓,沧桑渐渐地沉入眼眸。
他们无法逃避每一个沉重的日子,也无法回避每一段沉重所带来的压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沉重。
每个人都在沉重的山岳下,挣扎着沉重的步伐,不需要眼泪,也不需要喝彩。
中年男人,只会在只影独处的时候,从细细蒙蒙的雨点中,擦拭着一些发黄的记忆。
那些记忆被风雨声敲得零碎,但是依稀还有唐诗中的明月,宋词中的扁舟。
他们疲倦而深沉的目光,所期待的,所渴求的,就是一种状态。
“腾腾且安乐,悠悠自清闲。”
清闲。
清,闲。
清,是一种味道。
闲,是一种状态。
我们的文字,是最美妙的。
美妙的幽微之处,是那些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字眼,比如说“清”。
清这种味道,比“鲜”更加难以描述,也更加能让那些翻译家挠头。
人间至味是清欢,清的味道,生发于无数人的笔端。
似我这般的庸人,最喜欢是小杜的那一款。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闲,这种状态,是矛盾的,悖论的。
很多人嘴里说闲,心里怕闲,手里不闲,一旦真正让他们赋闲,他们就嫌了,咸了。
闲,说起来容易,却是望山跑死马,可望不可及。
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
几千年下来,真正的闲人,又有几个呢?
随意的林和靖,随庵的李笠翁,随园的袁简斋……
原来,“闲”,是与“随”相伴相生的。
可惜,似我这般迂人,是“随”不了的。
我还是喜欢小杜的闲。
“绝艺如君天下少,闲人似我世间无。
别后竹窗风雪夜,一灯明暗覆吴图。”
曾经,在一个风雪之夜。
柴扉竹窗,灯光如豆。
云子丁丁,宦游的小杜,一个人打着棋谱。
这局棋谱,是南朝宋羊玄保与褚思庄两位国手,在会稽所弈,名为覆吴图。
现在,小杜倒是也在这山阴道上,当年教他下棋的朋友王逢却不知身在何方?
世事如棋,波澜翻覆,哪能真容得下闲人呢?
附:
集虚斋书杜牧诗二首
集虚斋书“忘形共说清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