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头旧梦

旧梦


小时候的记忆很远了,却又感觉它好像不曾远去。还记得那时的天很蓝,风很轻,鸟儿从山中飞来“扑拉拉”的带着一缕温热掠过我的头顶,再往上看去是一朵朵似是梦幻的云,在蓝色的苍穹中卷曲着,又舒展开来。

山里的风带着神明的祝福,一阵阵的吻过我的脸庞,它吹过了阿奶的满头银发,帮着阿伯揚起稻壳,逗弄起了老屋后的两棵桃树,拽的杏树直叫“漱漱”,一直吹着,从那个小山村吹进了多少个午夜梦回时分。

在梦里,那些旧的人,旧的事,一直在上演,我却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看着,直看得我眼睛酸涩,不忍转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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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始


短短岁月几十载,一岁一轮回,只是轮回的是季节,是周期,人却一直在流逝。

因为经济改革,我的父母和当时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离开了广袤却贫穷的农村,阿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带着我守在家中,等待他们的音讯,偶尔一个电话就让人兴奋不已。

阿奶最喜欢带着才会走路的我去菜园子里剪菜。她在那里剪菜,我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看着剪子灵活的在一颗颗绿油油的鸡毛菜之间翻飞,不大一会儿,一大揪的鸡毛菜就躺在了竹编篮里,还带着泥土的味道,无一不在向我暗示着:“快来吃我!我很新鲜的!”。

阿奶把剪刀“哐叱”一声丢进了竹编篮,把那些鸡毛菜压的严严实实,支楞着膝盖站起来,拍拍沾在屁股上、衣角上的灰,转头看见我直勾勾盯着菜流口水的样子,咧开嘴笑了起来:“阿妮想吃菜了呀?”

我抬头向她看去,太阳在她的身后,有些刺眼,我努力的睁大眼睛去看她,只觉得恍恍惚惚间,看不清她的脸,只是那一层温暖的光让我至今想起还有些悸动。

双手想要抱住那一编篮的菜,觉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着的屁甸子也落了一屁股灰,她慌忙的蹲下来把我抱起,拍净了我屁股上的灰,又转过身来背起了我,还依旧腾出来一只手抓起了编篮。

田埂起起伏伏,阿奶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我趴在她的背上,心想:奶奶的背可真宽啊!

那时候最舒服的感觉莫过于趴在阿奶的背上,一颠一颠的到处唠人家,过去往人家一站,都不要说话的,凭借着软乎乎的身子和傻呵呵的笑就能骗讨来好多阿婶们的抱抱和糖。

从小被村里的阿婶们和阿叔们宠着长大的娃,在村里自然是呼风唤雨的。待我长到跑的飞快的年纪时候,我已经从那个软乎乎变成了“野丫头”,带着一群比我大比我小的孩子满村子的跑。

在村东头有棵粗壮又好爬的桑树,那棵树自然是被我们这群娃娃霸占了,尤其是在桑椹果子成熟的时候,我是那个蹲在桑树上晃悠树枝的,若是遇见个阿叔,他定要叨我了:“野阿妮,树那么高,你个丫头咋爬那去了?摔下来可不是玩的!快下来,再不得听话,我要叫你阿奶过来了!”脸上都是故作凶狠的表情。听到这话,我是不敢再待着树上了,毕竟阿奶要是知道了,可是要拿竹条子打我屁股的。再一低头,和我一起疯的娃娃们都已经带着他们从地上拈的桑椹果子跑掉了,估摸着是怕被阿叔告状:“又带着姥奶家的小丫头瞎胡搞了!”

我站在树枝上,荷包里还装着满满的桑椹果子,往下看去,阿叔正伸着胳膊要抱我下去呢。“阿叔,你走远一毫毫,我蹦下去,我刚刚摘了好多果子,你抱我该压坏得了!”

阿叔满脸笑意的看着我鼓鼓囊囊的荷包,哄着我听话的说:“你往下蹦,不碰你荷包,我要接住你,要不然你果子要掉没得了!”

风把桑叶吹得哗哗作响,掀起了阿叔的衣裳领,我在想:阿爸这个时候要是在的话,应该比阿叔更帅气吧? 想到这,我眼一闭,牙一咬:“接吧接吧!”往下一蹦,倒是被阿叔接得稳稳当当。

再往天边看去,天已是擦黑了,东边一轮若隐若现的月亮已经挂上来。从村西头传来一声阿奶的呼唤:“阿妮,家来吃饭咯!”阿叔把我放下,笑着和我说:“家去吧,再不回去,你阿奶要打你屁股了,慢毫跑唉。”

似乎对于童年,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声呼唤,不论刮风下雨,我只要一个人跑出海玩了,到时间一定会听到阿奶的唤声:“妮子唉,家来吃饭咯!”

那时候,阿奶站在村子的西口,夕阳在阿奶的身后,太阳总是把我和她的影子拉到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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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

说到冬天,在南方,很难见到北国的那一种鹅绒大雪,最冷时落下的也不过是一片片小小的、白白的雪花,落在屋檐上、还有一丝丝绿意的树杈上、稻草堆上。

屋子里很冷,不像北方有供暖的设备,被阿奶搂在怀里,彼此之间感受着对方的温暖。

那时候的我很贪睡,阿奶每天却起来的很早,梦里迷迷糊糊间听着村子里家家户户的鸡鸣声此起彼伏,夹杂在这鸡鸣声里的是从灶屋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相撞的吵闹。

此时你若睁眼看到的是从堂屋里映过来的昏黄的电灯光,入眼的温暖就驱散了冬天的寒。对于娃子来说,冬天起床是一大酷刑,但对我就不一样的。阿奶做完早饭,就会带着一身烟火气抱着我起床,柴火的味道格外的清晰,说不出来的香味把仅有的睡意都驱散了。阿奶给我穿袜子,一定是用手捂着的:“小皮猴子,伸脚,阿奶带你穿袜子!”

阿奶的手很糙,她的手摸过我的脚心,我能感觉到她手上的裂口,像是一块带着温度的树皮,温热的划过我的皮肤。

冬天的早晨因为有阿奶在我身边,变得不那么凶狠。

我抬头看着阿奶的脸,斑驳的灯光投射在她肌肤的褶皱上:“阿奶,今天早上我想吃桂圆糖打蛋!”娃子的心思十分的简单,那时候的我还不会委婉表达我的需求,我只想着能吃到我自己喜欢的食物。

阿奶眼睛一眯,乐呵呵的把刚穿好衣服的我抱到地下,给了我“凶狠”一屁股响:“小山猴子,阿奶不做桂圆糖打蛋你就不吃了吗?”

“阿奶做的,阿妮都吃!”

阿奶笑得很开心,她的一个笑,就融化了整个冬天。

再后来长大了,我读过无数温暖的文字,听过许多的耳鬓厮磨情话动人,却再也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偶尔想起也会立刻把我从寒冷的世界里打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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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瓜

在水乡,菱瓜是一个很常见的东西,待它熟时,村里的阿叔、阿婶、阿伯、妈妈们都从家里拿出了长叉,站在水边上捞,娃子们就没有这个事情了,只要站在边上叉着腰看着就差不多了。

像我这样的到“山猴子”定是那个不听话的,总想要搞出一些不一样的花样来。用阿奶的话来说,我就是一个“小精怪”。

拉着一群大的小的没事干的娃娃们回家拿网“家去拿网去,我们比毫瞧,瞧哪个捞的菱瓜多,赢了我们玩就听他的!”

对于我们村里的娃子们来讲,我这个“山大王”当的太久了,不免有一些人觉得玩的没劲。我这一个提议讲出口,大家也是分分附和。

不大一会儿功夫,大家都从家里拿来了工具:捞网、竹竿子、剪刀等等,什么都有。

待到大人们都忙完了,娃子们也忙得差不多了。但大家谁也不记得比试的话了,大家玩的不亦乐乎。

那时候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为什么菱瓜长的像牛头,却不叫牛瓜呢?(在我们南方的放眼里,菱瓜和牛瓜的发音有些相近),曾用这个问题问过阿奶,阿奶说我是个小傻子,我也就不再问了。

因为我呀,是最最最聪明的小伢儿了!一定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菱瓜是个小牛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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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街


对于我们农村的伢儿来说,上街是最值得期待的事。村子里只有一个小卖部,唯一的零食就是小龙人牛奶糖,虽说是零食,但是阿奶怕我长蛀牙,每天最多三颗,不许我多吃一点点。只有上街的时候才能吃到更多好吃的,敞开了肚皮吃,大人们都不会太苛责。

一个星期有七天,六天都是在期待中度过的。周天早上,阿奶总是起得很早,

但是小伢儿都懒,早起就像是打屁股一样的让人难以接受。待我好不容易起床穿戴好了,阿奶就火急火燎的把我拎着上了村里的黑豹车了(就是农村的小火车焊了一个棚子,再加上几个板凳)。

比起黑豹车,我更喜欢在我姥姥家那边上街的感觉,和好多姨娘一起早起往河堤走去,每天早上坐着船悠悠荡荡的上街。

越是接近集市,人声越是鼎沸。商贩的吆喝声不断,那时候赶集的人都是那几个,我们也习惯在熟人那里购买东西,一边砍着价,一边说着家长里短。我在的时候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家伢儿长得好玩玩的(真可爱)哎!”那些叔叔阿姨一边说着一边抓着一把菜放进菜篮子里,要是运气好,他们还会给我塞一把瓜子或者水果糖。

等太阳大起来的时候,就是要回家的时候,阿奶拎着菜篮子走在前面,我揣着吃的走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吃着。

那段时光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高大的阿奶了,我长高了,阿奶的背却一天天是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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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我离开了那一方土地,随着父母来到城里,读书升学。

最后一次见她,她睡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不会再叫我一声。我的童年也被禁锢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里。

那时候我总说,要永远对她好,却从未想过永远这个词的短暂。一刻就是永恒。


那一年,我走时关门关的很轻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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