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三节

一个人的名字会取错，但外号绝不会叫错——“二子”就是这种人如其号的家伙。

对于滑头来说，二子是班里最重要的人，因为假如没有二子，滑头就是倒数第一了。

成年后的二子脑筋不大灵光，而早在还没经过时光雕琢的小学时代，他更是个粗鲁的愣头青，我一直觉得他的大脑里较常人少了好些突触。

他是我们班里跑得最快的，他的快只是相对的快。他在每次赛跑时都会提前拦腰抱起比自己快的同学，往后面沙坑一扔，自己再一骑绝尘。如果快人太多实在抱不过来，下课之后，这些超过他的同学的脑袋都会被他敲起几个包，所以没人敢比他更快。

他父母没什么文化，总感觉用巴掌教育比用言语教育来得更快捷实惠，因此我们经常能看到二子脸上被他爸赏的五指山。当然，他脸上不仅有他爸扇的耳刮子印，还经常会有米饭粒和夏天午睡时留下的凉席印，有的时候还会有麻将牌印，可见他愣劲之一斑。

小时有一次二子又被他爸教训，来到学校，心中愤懑正无处宣泄，语文老师却因为一点小事让他更不痛快了，他掂量了掂量，实在没胆量打老师，于是在老师让用“因为所以、虽然但是、不是而是”造句时，愣劲大发，化身为兼济天下满怀悲愤的文豪，写下了他人生中最振聋发聩的句子：

“因为老师是我的儿子，所以我是老师的爸爸！”

“虽然老师是我的儿子，但是我是老师的爸爸！”

“不是老师是我的儿子，而是我是老师的爸爸！”

老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点名让他当众念了出来。他激昂慷慨唾沫四溅，像是在吟诵波澜壮阔的不朽诗篇。

这几句话抛开文理欠通，仔细咂摸起来还有那么点哲理。但老师肯定不会理它哲理不哲理，气得直哆嗦，抄起课本砸在二子脑袋上，课也不上了，立即叫来自己的“爷爷”臭骂一通，让父子俩回家反省。

二子的爸爸在众目睽睽之下，飞起一脚把二子踢了个狗吃屎——我们几乎怀疑他爸爸练过武术。

还好二子的屁股久经他爸爸飞脚考验，有免疫力似的好得极快，第二天没拄拐就来上学了。此后他再没有了往常的怨恨劲儿，老实了好一阵子。

在当时那个不开化的年代，他的行为在学校里产生了轰动效应，不仅同班同学为之侧目，连全学校的孩子都闻风而来，只为一睹这胆大包天之人的尊容。

他一举成名，成了孩子中的小霸王。要不是学习太差以及老师的阻挠，我一度认为他会成为班长。

如今的二子早没有了昔日之威，意识到自己跑步速度无法获取成绩后金盆洗脚，职高一毕业就找了份安装空调的工作，冷暖自知。

既已订好和同学见面，我早早出了门，在路上边走边盘算：今天职场失意，得弥补回来才行。滑头和二子不用指望，小富一向对我不错，只能从他身上打主意。

我从来没想过找他帮忙，只觉明明是平等的同学，求他还要放下姿态比他矮上一截，面子拉不下来。

如今我穷途末路，不低头也不行，韩信受胯下之辱，石勒曾与人为奴，朱元璋还要过饭呢，我这算便宜的了。

我琢磨琢磨：到时见了面肯定互相寒暄，等他们一问我，我就唉声叹气故作深沉，他们必然追问我怎么了，我顺便把今天碰壁的事说出来...嗯，不对，不能提，连个工作都找不到也太没面子了...我只说小公司浅池难容蛟龙，大公司竞争又太激烈，我是个本分做事的人不会勾心斗角，所以怀才不遇，不好找合适的工作。再长吁短叹做作一番，按理说，这时小富应该会主动伸出援手了。他要是还没有领悟，我就套他的话，说些他过得多好都忘记老朋友了，让他下不来台。

我比较了解他，说到这个份儿上，以他的性格不会无动于衷，即使假客气也得说句“需要帮忙尽快开口”吧？他这么大的老板在朋友落难时不拉一把，是寒碜朋友还是寒碜他自己呢。等他一松口，我看准机会拿话把他挤住，不怕他不同意。这么一来，就是他主动帮助我而非我求他，面子上都好看，不露痕迹的把事情办了。

我又把可能发生的细节想了想，觉得天衣无缝了，心里不禁有点得意，原来我也会算计人。虽然这种小聪明实在微不足道，但万里长征还要迈出第一步，只要有小富分给我一杯羹，我也是人上人了。

我有些飘飘然了，开始幻想着小富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很多年后，我回忆起当时自己心情，有些惭愧。惭愧自己当时的能力并不会为小富创造什么价值，只想索取他能给我带来的好处。惭愧自己当时觉得这种索取是应该的，既然是朋友，你比我过得好，我理所当然要索取，你不给我我还会怨你恨你。

人都只为自己着想，获利的时候全都是自己多么冠冕堂皇理直气壮，吃亏的时候自己必然一肚子苦水和委屈。人们只看得到旁人的不好却全然不知自己的不好，就像闻不到自己的狐臭口臭。

我提前来到了饭店，不料滑头比我还早，他一向是那种把迟到当占便宜的人。

我有日子没见他了，他的发际线升高了不少，过去和他打招呼：“来这么早啊。”

滑头依旧贫气：“你也来得早啊，还是那么闲得慌。”他尖嘴猴腮的德性演皮影戏都不必化妆。

和性情不相投的人相处，难免有些无言以对的尴尬，很多人不爱参加饭局就是为此。

我们这种小范围聚会倒没什么，有时为了利益而攒的局，明明话不投机，一听对方讲话，却要正襟危坐装作聆听教诲的样子，无论对方发表的是高见还是低见，一定要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表现出茅塞顿开之感，做出被点透了人生真谛的模样。再用自己的经验总结恭维一番，以印证对方所言不虚。在对方敞开心扉之际，趁热打铁推杯换盏，聊开心喝开心了——事情也就好办了。

这是我对付小富的策略，对滑头太浪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打着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