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98年的一天，麦子熟了，天气异常炎热。

早上7点，村西头的供销社嘎吱嘎吱开了门，走出来一个女店员，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子，肩膀上搭着根白毛巾。

女店员蹲在门前的沙地上刷牙，刷出一口白沫子，从搪瓷缸子里吸了口清水，漱漱口，喷出老远。对面的墙上刷着红色的标语"要想富，多种树"。村里人叫供销社为大社，这样叫着省力。

大毛愣赶着一群羊往西河走，羊身上粘着一颗颗粪蛋子，白色的羊毛被羊尿浸染成了黄色。羊群走过，留下一阵沉重的羶臊味儿。

大毛愣看到漂亮的女店员，喉咙里不由自主地发出怪声，嘎嘎嘎。大毛愣说自己胃不好，见不得漂亮女人。

女店员刷完牙，白毛巾轻轻地擦擦嘴，就进了供销社宽敞的大院。商店临街，后面是宿舍和厨房。这个姓龙的女店员就住在里面。白白净净的，冷冷的，不爱笑。眼神清澈，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你的心思。村西头几个半大的小伙子有事没事老去大社溜达，借着买东西的档口儿瞄一眼女店员。

02

小时候，大社是个让孩子牵肠挂肚的所在。那里简直是个百宝箱，有又粘又甜的高粱饴，有带吸盘子弹的玩具手枪，有飘着两条带子的海军帽儿，有喷香的桃酥和青岛钙奶饼干，有甩得啪啪响的折扇。

大社西面就是小学校。一年级的教室在最东边，课间休息时，孩子们就扒着围墙，往大社的院子里张望，仿佛那里有无限的秘密。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枣树，一到深秋，红色的枣子让人垂涎欲滴。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就爬上墙头，摘枣子吃。女孩子放了学，就跑到大社门口，从垃圾堆里捡五颜六色的糖纸，一张张抚平插进课本里，或者折成小小的纸扇子。孩子们有着无限的想象力和创造性，给自己的童年带来一抹闪着阳光的颜色。

我们那一代人对大社有着非常深厚的感情。

03

八点钟，大社开始对外营业。那天，姓龙的女店员和一个嘴上长着颗黑痣的男店员，往墙上贴了一张白底黑字的告示。

卖羊汤的杨年纪，蹲在路边抽旱烟，看到贴出告示，就过去凑热闹。他满脸堆笑地问女店员:"小龙啊，这上面写的啥？大社最近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是缺这少那的？"

"哎呀，杨叔，你还不知道呢？供销社经营不下去了，五天后就要关门了。这几天清仓，大叔有啥想买的，进来看看吧，便宜得很。"

"啥？你的意思是……供销社垮了？那我存在社里的钱咋办？是不是瞎（丢的意思）了？"

"大叔，你的钱少不了，等大社清理完资产以后，就会连本儿带利还给你，再说咱们庄里的大社垮了，不是还有乡里的总社吗!"男店员搭话。

杨年纪听了半信半疑，扔掉旱烟就赶紧进屋给老婆汇报情况。

村子不大，供销社垮了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小村的空气中充满了恐慌和疑惑。啥？公家的单位也会垮台？!

热辣辣的阳光下，大社门口挤满了人，有人拿着单子提款，有人拿着篮子捡便宜，有人蹲在地上看热闹。

店长和会计如临大敌，水泥柜台上摆着算盘，摊着账单。店长抽了好几支烟，烟自顾自地燃着。一男一女两个店员把着大门。

店长早就跟门外的群众交代清楚了:存在大社的钱丢不了，等过一段时间，大社会清算账目。要是不放心，今天可以提款，不过，一律按活期算利息。现金不够，拿商品抵账。怎么好，自己选择。

一听到大社要垮了，村民就慌了神。不管是现金还是东西，只有攥到手里，心里才踏实。谁也不信任以后，"以后"在庄户人的头脑里自动翻译成"无限期拖延"。

04

本村及附近几个村的村民听到消息，赶紧拿着单子来提款。恐慌造成了挤兑。

大门由两个店员把着，一次放一个人进去。单子填好了,账算清了，才放另一个进去。

不到十二点，大社的现金就给提空了。村民们就在外面抱怨:这大社也不知咋经营的，干了这么多年，就剩这点儿家底!

现金没了，还有货品。有些人等了一上午，钱没取到，心有不甘，赶紧回家推独轮车，往家兑东西。亏点就亏点吧，谁让咱倒霉呢？

于是，有人拿存款单换了布，有人换了诸城白酒，有人换了化肥，有人换了农药。大社存下的货底子一天之内就处理完了。店长就偷笑。

大大有张定期的单子，还有六个月才到期。

他得到消息晚了，去大社转了一圈儿，偌大的商店没剩几样东西了。

店长告诉他不用担心。单子到期以后，去乡里的大社取，钱一分不少。大大就忐忑不安地回家了，心想这次怕是要赌一把儿了。

路上碰到小梅的爹，他用尼龙袋子装着七八双胶鞋。

大大笑着说:"这可好，你们家五六年不用买鞋了。"

“我去晚了，就剩胶鞋了，弄点儿是点儿吧，好过全瞎了。”小梅爹的话，说得大大心里七上八下的。

"哎，叔，你的钱没放在大社里？"

大大怕他啰嗦，说:"我哪有钱存啊？没存。"说完就咚咚咚地回家了。

后来，费了一点周折，钱总算连本带利拿到手了。通过跟大社的人打交道，大大学了个新词叫破产清算。

村里有个叫满喜的大叔，也是把钱存在大社里。店长让他拉化肥，他不干，非要现金。店长说让他等等。满喜大叔过几天就去缠，后来店长干脆躲着他。满喜大叔铁了心要把这钱要回来。费了一番周折，打听到店长在城里的住址。

坐着车去堵在门口，中午把店长堵在了门口。店长愣了一下，摇摇头，还是把满喜大叔让进屋。满喜也不啰嗦，摊牌说要钱。店长又要推托，说了一堆困难。

正好是饭点儿，店长媳妇把饭端上桌。满喜也不客气，主人还没让饭，就拿起馒头就着菜吃起来。一边吃，还不忘夸店长媳妇手艺好。

满喜说，家里我都安排好了，麦子，小舅子帮着割。这几天在城里待几天，啥时候拿到钱啥时候回。

店长看这架势，不给钱，是打算长期抗战啊。饭后，赶紧拿自己的钱垫给了满喜。

因为讨债有方，满喜成了村里的名人。

05

后来，大社给卖了。再后来，大社的旧址上盖起了现代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