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冬
冬至将近,夜降临得越发早了。还不到七点,黑夜已经蜷缩着,开始拥抱大地。
秦立鹏吃好了晚饭,从单位食堂出来才发现,院子里的路灯已经全亮了,在路灯的照映下,绒毛般的细雪也有了那么几分情致。
岭海市已经连续下了两天雪,今早雪停了,天也晴了,可还没等积雪化尽又下起了小雪。
“嘶……”
一阵雪风吹来,冷得秦立鹏瑟缩了一下,无暇再欣赏雪景,他忙快步朝金库值班室走去。
到了值班室门口,发现门虚掩着没上锁,秦立鹏心知是霍延之先回来了。
秦立鹏1983年毕业就被分配到了鹤东省商业银行岭海市分行工作,同年霍延之也从部队转业到岭海市分行安排工作,虽然霍延之长几岁,但因为同年参加工作,十年来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推开门,见值班室电视开着,霍延之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却像是在发呆。
秦立鹏知道霍延之正因为西芋支行那几笔不良贷款的事糟心,他一屁股就坐到霍延之旁边去了,“老霍,吃饭了吗?”
霍延之轻“嗯”了声,表示回应。
秦立鹏拍了拍他的肩表示安慰,“想开点,干我们这行的,尤其是做信贷的,没受过处罚的有几个!”
见霍延之不出声,秦立鹏递了根烟给他,“抽吗?一会儿进了库房就得忍一宿了。”
霍延之接过烟,又听见秦立鹏说:“我不也是因为受了处罚,心灰意冷了,才申请调岗来做管库员的嘛!”
霍延之点上烟,狠狠吸了一口吐出烟圈来,仿佛内心的郁结得到了些许释放,“我这次和你那个不一样。”
“确实,处分太重了!”
霍延之虽然是非科班出身,但贵在上进好学且有毅力,十年来从柜台出纳员、信贷员……一步步升迁为营业网点负责人,其间付出的艰辛,明眼人都看得见。
可就在前几天,总行一纸文件就免了霍延之的职,文件内容很简单,只说因他在九年前发放的张炎等五户八年期政策性贴息贷款工作中,存在严重失职的问题。初步处罚措施是免职待岗,考勤暂由营业部负责,最终处罚要等待后续调查情况而定。
待岗就意味着问题还未定性,也意味着还有希望,可看霍延之这几天的状态,他总感觉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霍延之来营业部后,秦立鹏也关心询问过,可霍延之对这类问题一概闭口不回。霍延之性格固执且极端,他若不想回答,就没人能撬开他的嘴。
果然,霍延之只是侧头看了秦立鹏一眼,然后回头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没有应声也没有反驳。
“诶!老霍,你到底是怎么啦?”秦立鹏确定从霍延之眼中看到了一种情绪。
认识这么多年,秦立鹏从来没在霍延之身上见过这种愁苦和低落的情绪,从部队转业过来的他,从来都是精神抖擞、斗志昂扬的,仿佛什么都打不倒他。
“你想想那是什么贷款?”
“你是说……”秦立鹏瞪大了眼睛,未尽的话语被“笃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挨近门的秦立鹏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门外是霍延之的妻儿,“嫂子!小毅!”
“秦叔叔好!”男孩礼貌地问了声好。
秦立鹏笑眯了眼,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好孩子!”
茹梦抱歉地笑了笑,“老霍在吗?我找他有点事。”
“什么事?”霍延之嘴里问着,人已经朝门口走来。
秦立鹏原本想说外面冷,让孩子进屋待着暖和点,可霍延之不由分说就带着妻儿出去了。
嫌再去开门麻烦,秦立鹏只轻轻地把门掩上。看了眼时间,才八点,他索性开了电视,打算看会儿电视打发时间。
为了避嫌,秦立鹏还故意把电视声音调高了些,但门缝里隐约还是传来了争吵声。过了几分钟,听见霍延之压抑着低吼了声“滚!”后,门外就安静了下来。
没一会儿时间,霍延之带着儿子进来了,脸上面无表情。
直到霍延之帮孩子张罗着洗漱完,秦立鹏才欲言又止地开口,“老霍……今晚孩子睡库房?”
安全是一方面,制度规定是另一方面。行里历来都有禁止无关人员进入营业内厅和现金区域的规定,可这么多网点都设库,每个库房都需要职工去值班,谁家都有个特殊情况,所以多年来,带着孩子进库房值班的职工不在少数。
对这种现象,行里的领导也头疼,不让带孩子吧,家里没人顾孩子的职工怎么办?后顾之忧太多,对每天接触巨额现金的职工来说可不是好事。
于是只能制度刚性加人文柔性约束,对实在无法安置孩子的职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时通过文件和会议不断加强职工的安全意识教育,企图唤醒职工的安全意识,逐步规范管理。
霍延之“嗯”了声,算是回答。
孩子已经坐在沙发上专心地看起了电视,霍延之在孩子身旁坐下,双手杵着脑门,佝偻着身子不说话,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秦立鹏原本想出口的劝慰,顿时梗在了嗓子里。相识以来,他从未见过霍延之这个样子,虽然腿带残疾,但无论是站还是坐,霍延之的身姿都是最挺拔的那一个。
而这一刻,秦立鹏却感觉霍延之身上那股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被抽掉了。
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听得到电视的声音。
秦立鹏斟酌着想说些什么,霍延之却起身带着孩子进库房准备睡了。
等秦立鹏洗漱完进库房时,霍延之父子俩已经躺上了床。
霍延之是临时被安排来抵另一个管库员高勤的,所以守库的例行检查工作由秦立鹏完成。他关好库房外门,确定现金库房门上了锁,枪支摆在了位置上,才躺回自己的床上。
“老霍?”秦立鹏觉得,今晚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行。
回应他的,只有均匀的呼吸声。霍延之不愿意谈!
唉……
秦立鹏深深地叹了口气,没过多久,他也沉沉地进入了梦想。
他一直睡得很安稳,直到梦见一个男孩在他旁边撕心裂肺地哭叫,“呜呜……爸爸,求求你……我会听话……”
“……呜呜……我不再调皮了……求你……枪别指着我……我怕……”
枪?
秦立鹏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过来。
院里的路灯从安着铁丝网的狭小窗户透进来,等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房间另一头霍延之的动作后,秦立鹏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就凝固了,只有一股血液往脑袋上冲。
霍延之竟然用枪抵着孩子的脑袋!
步枪上膛的清脆声惊醒了秦立鹏,他迅速翻身坐了起来去按床边的报警器,同时朝霍延之吼道,“老霍住手!”
警报声瞬间响彻整栋楼!
“啊……”男孩尖叫着,吓得紧紧爬在床上求饶,“爸爸……饶了我……”他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腿间流到了床上。
男孩以为低下身子就能躲过那黑黢黢的枪管,可那冷冰冰的枪管还抵在他的后脑勺上。他把脸埋在枕头里,如果可以,他想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去,他好怕!怕到胸口都快裂开了,只能本能地不断向父亲求饶。
“呵……”霍延之低笑了声,大声对儿子说,“好,我饶了你!只愿你将来别怪我。”
警报响了,听不到霍延之说什么,秦立鹏只知道,现在他应该夺了霍延之的枪。看到霍延之挪开了对着孩子的枪口,他飞身就朝霍延之扑了过去。
可他的反应和身手,哪里及得上上过战场的霍延之,只见霍延之调转枪口含进嘴里,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碰!”一声巨响。
整栋楼都被震动了!
飘雪的午夜,鲜血,警戒线,和围满金库的警察,是秦立鹏对这晚最鲜明的记忆。
而那个被吓到连哭都不会的九岁男孩,秦立鹏最后一次见他,是去公安局做笔录的时候。
这时,秦立鹏完全想不到,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见这个孩子!
声明:本文所有内容、所涉地名均为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请勿对号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