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最爱我的人,还在。

我进门,她一见我,眼睛就笑出了花来。我牵过她皱皱巴巴,却温暖的手,大声说:“阿婆,我回来啦。”眼前这位93岁依旧神采奕奕的老太太,就在今年年初的时候,差点让我写下这句话:那个最爱我的人,去了。

阿婆是客家人,早些年祖辈就移居去了印度尼西亚,她就出身在那里。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总是与我回忆:“加里曼丹岛很大,椰子树很高,以前早上起来,你阿公就会去码头给人帮忙……我们家有三姐妹,都没有男孩子。你阿公跟我的叔公是好朋友,十几岁的时候,叔公就把我说给(许配)他,订婚前我们都没见过,那天他来家里,可真好看……”

那时或许她不论如何都想不到,那片椰树林,那个码头,那个和阿公见面的地方,会成为欸她一辈子都回不去的故乡。1960年,印尼大规模排华,政府告诉当地华人:“你们有两个选择:加入印尼国籍,上印尼的学校。或者,什么都不带滚回老家去。”阿公去世的早,在我模糊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胖老头,可就是这么一个爱笑的老头子,当年如此刚烈地带着一家6口,坐了一个多月的船,回到了自己的祖国。

回国后,国家给他们了一块荒地,给当时的归侨开垦营生,这块地,就是我儿时时常玩耍的华侨农场。

儿时玩耍的农场

人的记忆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东西。都说人几乎没有5岁以前的记忆,阿公在我5岁那年去世了,而我前几年回到农场的时候,愣是凭借着直觉(潜意识?)找到了阿公当时的办公楼,以及楼前的皂角树。据爸妈说,当年我住在农场的时候,阿公无比疼爱我。我总是身上不带一分钱就去小卖铺和西瓜地里大吃大喝,然后阿公就屁颠屁颠在后面跟着付钱(那时候,一家人就十几块钱收入)。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个黄毛丫头是赖师傅家的孩子。

阿婆一直是一个内向、沉默的人,至少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所以5岁前,在农场的记忆碎片里,极少能够找出关于她的影子。直到家里那一场变故,父亲和伯伯们商量,卖了农场的老宅,把阿婆接到家里住。

那时候我们住在父母学校分的宿舍里,不大,却也分了三居。幼儿园毕业,父母就决定让我自己睡。我怕黑,非常怕,已经不知道是因为天生害怕,还是因为小时候一个人睡所以害怕,直到今天,我都一个人住酒店都总是会开一盏灯睡觉。所以,阿婆来了,犹如我的救星一样,我立马摒弃了自己的榻榻米,挤上了阿婆木板拼起来的单人床。

那时,便是我与她的记忆的开始。躺在床上,我就给她讲一天里学校都发生了什么,她就给我说她从前的那些故事,她如何被许配给了阿公;他们一开始生下的三个孩子都没养活,就从别人家里接了一个;他们回国的船有多大,他们一路都在晕船,上了案都觉得地在晃;回国后,她自己一个人负责在农场种树,那时候农场就是一篇荒山什么都没有;再后来她唯一的女儿夭折了,她只剩下了三个儿子……

她每每回忆这些故事的时候,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当我成年之后想起这些事,才暗暗感慨,这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女人啊。面对丧失家园,丧子、丧夫这一系列于常人来说撕心裂肺,恨不得永远都不再想起的记忆,她竟然能够平静接纳,消化,甚至转存成美好的回忆。

那些个谁都没钱的日子里,阿婆总是拿她小小的积蓄买点心糖果藏在自己床头的小抽屉里。每当我放学回家,总会招呼我去吃。后来我出门上高中、大学,她就又搬回农场二伯家里住。同样的,每每我回家,她总是从她的藏宝箱里拿出东西给我。后来在伯母的抱怨中才得知,打小她抽屉里的零食就只会分给我吃,我表哥表姐就算开口去要,她也未必舍得。

祖孙之间往往就是有这样玄妙的缘分,一个家里众多孩子,总会特别被偏爱的一个。而一个家里四个老人,就算都疼爱自己,而孩子也总是有那特别亲近的一人。在我们的家里,这份玄妙的羁绊,就属于我和阿婆。

阿婆90岁时的合影

阿婆安静,却是个极其爱运动的人。住在我家的日子里,参加了老年门球队,一帮老头老太太去隔壁县参加比赛还拿了奖。再后来,打不动球了,就总是早晚要出去散步,70来岁的时候,老太太的脚力还一点都不输我。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极少生病,最多也就是感冒咳嗽什么的。

所以,在我的世界里,我从未把她和“衰老”、“死亡”这样的字眼联系在一起过。离家在外的这十几年里,我一直觉着,只要我回去,她就会在那里等我,看到我她的眼睛依旧会笑出花来,床头柜的抽屉里依旧会给我藏着点心和糖果。

直到今年年初,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得。那天是我和高琳老师去中信出版社谈合作的第一天,一早起床,就看到家庭群里表姐发出来的X光片。我一脸懵地问:“谁受伤了吗?”表姐说:“阿婆昨天摔了一跤,连夜送到昆明了。医生说年纪太大不能手术。” 我脑袋忽然“嗡”了一下。都说老人不能摔,而此时的阿婆93岁!我不记得当天跟中信怎么谈完的,只记得回公司的出租车上,我别过头去,眼泪流了一路。

那天晚上到家,就立马跟住院的阿婆视频,屏幕那头那张皱巴巴的脸,竟然问:“你是哪个(谁)?”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席卷了整个身体。我总以为,她会永远在那里,而残酷的是,我随时随地可能会失去那个最爱我的人。

于是春节我请了两周假,准备回去陪着那个最爱我的阿婆。然而,福不双至,恶不单行。就在阿婆病情好转,又能自己走了的时候,执拗地要自己上厕所的她又摔了一跤,大腿骨断裂,医生说,除了体外固定,别无他法。我们只能尽量帮助老人做按摩,以维持体征,让身体机能不衰退的那么快。

就在我们准备回农场的前三天,二伯忽然电话说:“能不能早回来?老太太已经两天两夜没睡觉了。” 从楚雄到大理的火车只有不到两小时,我平静地跟妈妈说:“如果有任何意外,你带着孩子先回楚雄,人多了他害怕。”然后回到自己的车厢(还好,临时买票,没买到一起),头脑中一篇空白,脑海中一直萦绕着这句话:“那个最爱我的人,要去了。”

我们一路忙慌回到家,只见老太太下半身固定躺在床上,完全动弹不得。她木然地看着门外,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衰老,我竟然在她皱巴巴的脸上看出了骷髅的样子,心里拧着地疼。我进屋拉着她的手说:“阿婆,我回来了。”唯一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笑开的花,只是默默回答说:“阿融,你怎么回来了?”

见她神智清醒,心中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喂她吃过些饭,我们转身去外屋跟二伯了解这些天的情况。再转进来的时候,只见她躺在床上,双眼紧闭。我心里咯噔一下,蹑手蹑脚走到她身边,见她呼吸匀称,还似乎不放心,把手轻轻伸到她的鼻下,摸到了她的鼻息,那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下来。

老太太这一睡,就是一整天。再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又开出了花朵。下半身不能动,她就让把她的背垫高一些,可以看看窗外,可以活动上肢,春节假期快结束时,她还开始做起了手部的操。

就在这次回家前两个星期,二伯发来一张照片,阿婆竟然扶着她的复健手杖在客厅里又走了起来。

老太太拄着拐杖,又走了起来

年少时,总是不懂珍惜,来去匆匆,总自信说那些人,那些你在乎、热爱的人,只要回去,他们就在那里。而事到如今慢慢明白,什么是大家说的,见一面,少一面。于是借着表弟结婚的机会,哪怕行色匆匆只有三两天,也要回家看她一眼。看着她眼睛里笑出的花,然后心里默念:“最爱我的那个人,还在。真好!”

后记

一个94岁的老人,在盆骨骨折、大腿骨断裂的情况下,还能再站起来走路,真的是奇迹一般。我们都不嫩不感叹:老太太的生命力真顽强!生活给了她这么多的苦难,为什么每次她都能顺利过关呢?

我想起春节她躺在床上,我坐在床边,她跟我说的话:“这些年呀,生活好啦!你阿公是看不到了,我又多活了这么些年,真是赚到了。等明年小涛(我侄子)22岁,就可以结婚了,再过一年啊,我就可以五世同堂啦。你说我们这代人,谁能想到还能五世同堂?我啊,是赶上好生活啦!”

看着阿婆,我忽然明白了,面对苦难,最好的解药是——向前看。看那些有希望的,闪闪发光的未来,当心里有所期待,现实和回忆就会不那么苦了。

于是我回京的时候,大声跟她说:“等我,过年了,我就又回来啦!” 那个最爱我的人还在,真好!


你还在,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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