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馨儿·之四·杏花天影(下)

当晚,李幼微在白花杏树下找到了小武的尸体。
  
  他去迟了一步,没来得及和行凶之人交手。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手法,或许也是同样的时辰。他甚至感觉小武的身体还未冷却,那极度恐惧的无辜表情还未凝固,但什么都已无可挽回。夜风里有咸涩的气味,像干涸的泪痕。
  那个他所不认识的宁馨儿仿佛在黑暗里注视着他,嘲笑他对人类的悲悯。
  李幼微听见自己身体至深之处迸出铿锵的摩擦声。夜色晴朗,皎月还差一丝便是浑圆,然而他浑身上下都是火炼般的剧痛,隔了多年,一切恍惚回到自己骨骼寸寸碎裂、破茧成魔的那个漆黑湿热的雨夜。
  
  “与我喝一杯罢。”客店楼上灯火昏黄,项扫眉道。
  李幼微一口衔尽她为他斟满的盅子。他酒量极浅,和千杯不醉的项二娘拼起来简直是以卵击石,但火辣辣地烧进血脉,也没有更多的感受,而项扫眉两眼虽仍是黑亮的,人却明显有着纵欢过后的憔悴。
  “你不是一直想问昨天砸店那会儿我在哪里么?我去了石嫂家,就是死了女儿的那位——你知道我身上向来没什么黄白之物,便跑到县城长乐坊的后台老板秦四爷那,硬敲了两万钱竹杠,想给石嫂拿着买些燕窝山参,好好将养。这日子再难捱,终究是要过下去的。”
  项扫眉将酒壶在磕在桌上,涩然一笑,“可是晚了。一踏进门,才知她当天回来,就扯根衣带上了吊。”
  灯光跃动,忽被风狠狠摇曳了一下,在两人面对面的静寂中晃过悠长的暗影。
  “……给你讲个有关宁馨儿的故事吧,”项扫眉突然低声道。“二十年前,关西某偏僻的小村寨,一群孩子玩耍时发现个浑身是血的陌生小童,不知从哪儿来。有个女孩儿家里是猎户,懂得点治外伤的法子,便给他包扎了。那小童私下跟女孩儿说,有凶神恶煞的人要害他,女孩见他可怜,背着伴当把他藏在了山上隐秘之处。谁知过不了几天,就来了几十号人物团团围住村子,抽刀亮剑,那阵仗直骇得人不敢出大气。领头的老儿长须垂胸,一副岸然道貌,袍襟前用金线纹了只硕大的血鹰——嗯,你没说错,那是当年的唳云山庄庄主,北武林盟会坐第三把交椅的鲜于顷。
  “所有不满十五岁的男女孩童都被拖到村口。鲜于顷问见过一个重伤的小孩没有,还说他是妖怪,他们是专来捉妖的。自然没人知道当日受伤孩子的下落,于是鲜于顷道:‘妖童精通易容之道,定是混在这中间。此次若逃生,他日必将报复,谨慎为要,不如都杀了罢!’他的帮众动起手来,连眼都不眨。只有那女孩儿明白在心底,她若说出来,或许大家便能——可她答应了那小哥哥的——是要背弃诺言,还是眼睁睁看着这么多条性命,说没就没了么?
  “心念电转,什么便都过去了。那夜的血把月亮和风都染红了。刀最后要落到女孩头上时,她藏起的宁馨儿现身出来,她目睹他和鲜于顷等数十高手交战,但没能看到最后。宁馨儿是生是死,她不知道,但她看见了,能驾驭那般力量的,绝不会是人,只有妖鬼。”
  李幼微静静道:“原来去年鲜于顷是你杀的。”
  项扫眉笑道:“我杀的又如何?杀了他,这事今后便不再有了么?他们说宁馨儿是妖,妖要吃人,除妖的人也要吃人,这本就是个吃人的世道,不是我辈所能改变。”她的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画下无意义的印迹,又在风中一点点干去,“——你不必自疚,幼微。尽力为之,无愧于心,已经很好了。”
  尽力为之。眉姊自己会相信那只是用来劝慰的说辞么?他们相识有七载了,项扫眉洒然背影中粘滞的惫意,他看得很明白。总有些力有未逮又无法丢开的东西让人身心俱疲,纵使勉强找到一个立足的理由,也只会引出后日的更多悔恨。“……你不该找我的。若换了洛七叔……”
  “洛小嘉啊,”项扫眉轻哂着将手搭上他的肩,“他可不是我请一顿饭就能帮我帮到死心塌地的那种人。”
  李幼微闭上眼睛。灯花最后在他眼帘内闪了闪,便熄于黑暗,但条分缕析的一切渐渐从庞大的黑暗下浮了上来,如沉眠初醒时分毫发毕现的梦境。
  
  月轮不知何时已离了茅檐边侧,漂在中天。入夜既深,宗梦却还没有睡。
  前日一场雨淋下,略有些发热,李幼微为她把过脉,大事倒没什么,只恹恹地不复往常精神。门是出不了,想找个说话的伴儿竟也不见影踪,好容易逮到了阿橘,硬拉他陪了自己一整天,晚上还扯着他留宿。李幼微会心一笑,也只有阿橘这等柔柔弱弱的,才会让她特别地在意吧?不光是怕寂寞,到了这份上,依然逞强得紧。
  “阿梦只是受了点凉,不会传染的,你别担心。”
  “唏,”宗梦打断道,“阿橘才不怕哩。他胆子其实很大……”
  两个孩子躺在一张宽榻上,宗梦要李幼微唱首歌,李幼微犹豫良久,还是唱了,宗梦本来极喜欢他声音,这下大失所望。又说笑片刻,慢慢安静下去,李幼微独坐榻边,守着他们。窗子开着,豆大灯火无声无息一抖,便给风扑灭了。
  “阿婶说再过几天就要搬走了。”宗梦忽然翻动一下身子,不知是梦呓还是自语,“我要走了……可惜啊,昨天不该对小武发火,什么时候去跟他说声对不起呢……”
  她的手臂在榻沿垂了下来,月色里莹白如玉。李幼微听见细小而平稳的鼾声。盖被一大半滑下地来,阿橘的身子露在外头,他轻轻捡起正要替他们掖好,那个瞬间,掌心传过唯有自己才能体察的震颤。
  月光抵达不到的暗影后,完全陌生的童稚声音不期然响起:“你要救这两个小儿么?”
  青晕一转,李幼微右剑已脱鞘在手。他却未妄动,直面窗外的广袤夜色,瞳孔内漆黑光泽静然张翕,仿佛那有一只夜枭刚刚睁开眼睛,在白昼逝去时开始振动它的翅膀。
  “看你功龄,人只怕还不到而立之年吧。乳臭未干的小子,最好先想着保全自身,少来江湖上厮混为妙。”那声音略略一抑,流淌出些微的惋惜,“你去罢。同类相残,毕竟叫旁人齿冷——我不想杀你。”
  李幼微不动声色道:“阁下二十年前业已成名,至少该是‘小’字一代以上的高人。”他顿了顿,“晚辈李幼微候教。”
  窗外的人听到“小字辈”,低低冷笑,那个淡定的名字却如不疾不徐的风,把他的笑声吹散了去,“李幼微?……你是舒曼真那老妖婆的幼徒?”
  李幼微不言。长剑横持,似优昙静等着初绽的刹那。
  “‘幽神’舒曼真素被誉为妖中之神,一辈子傲睨自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却也一辈子众叛亲离,为自己最得意的门生暗算。没想到她中了天下至毒的‘六稜明尘’,竟还有余力,风小雅毁了之后,又炼成你这么个弟子。”那声音悠长叹道,“算我看走了眼,若是幽神门下,今夜须多费些周折了。”
  叹息在最后透出一撇狠绝肃杀之力,与此同时,李幼微掌中虚扣的清辉也霎然出手。剑气扬作极微薄的光雾,瞬时横截窗外月华,李幼微身影已在夜空中,月色尚未凝合,第二剑又出。他的招法至轻至盈,犹如一场虚无之舞,却把所有的真实都裹进了幻觉中,而整个黑夜不过是长川幻海上浮沉的小小泡沫。
  光雾眨眼即散。长街浩寂。
  李幼微默立在客店外,那两剑只刺中了一片空茫,什么都好像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他心里一动,拧身掠回房中,榻上空空不见人影。宗梦与阿橘,已不知被掳往何处。
  项扫眉自旁侧闪出,道:“你嘱我不要插手,可有收获?”
  李幼微冷冷道:“我已经看见他真实面目。”
  
  西陂夭夭灼灼的山杏,静月下也褪了妍质,笼上一层冷寂烟光。落英飘坠一地,石上泥中不分彼此,都被哑儿大把大把捧了,连泥带草塞进口里去。月谧山空,他的低笑如盘旋的鸱鸮,羽翼森然散下长长阴影。
  李幼微穿破阴影行来,在他面前止步,道:“够了。”
  哑儿木然抬头看着他。
  “把孩子交给我。”
  剑刃一分分自肩头出鞘,李幼微语声似青瓷碎溅的边沿,薄到极致而致人死命。“前辈还要装到什么时候?——那些幼童并非死于炼化失败,你根本没有替他们输入自己的功力。打从最初,你就没想过要收他们为弟子。”青白双剑终于完全拔出,铿然蜂鸣,“你是蓄意杀了他们。”
  哑儿瑟缩着,脸上呆滞与疑惑慢慢扭曲成巨大惊恐,李幼微的剑招不待他厉声嘶叫,霍然绽放,展开一幕轻曼宛转的流光,弹指间攫人呼吸。然而那一招甫出,全无预兆地向后折去,光影变幻只在俄顷,李幼微足下立稳时,已转过身来,右手剑下花瓣零落成粉,而左手的一剑,隔了两尺,正指向阿橘的咽喉。
  越子橘丢开适才藉以偷袭的花枝,轻笑道:“懂得诱我先行出手,你虽年轻,却也不可小觑。”
  宗梦就被抱在他怀中,不省人事,衣衫已脱去大半,好在仍有挽回余地。“即便你知道我终会找上她——当时我以秘语之术移空传音,只打算暂时瞒过你耳目,不料还是大大低估你了。”
  李幼微道:“过来人都清楚,炼男童最好在晦夜,女童最好在望夜,取镇阳调阴之效。”他瞟了一眼月空,玉蟾光满,“这时分你和她一同失踪,凶手自然非你莫属。她是你唯一的目标,而其他人不过是她的陪衬。”
  “的确是我杀了他们,但也没什么有愧的。乔老员外的宝贝孙子娇生惯养,飞扬跋扈,一只鹦哥被私塾同学无心弄死,便用重金收买了一帮地痞无赖,将那同学打得至今瘫痪在床。石家娘子贫苦,女儿为了少一个人争口饭食,竟亲手把幼弟推入井中。至于那姓瞿的身为安丰县总捕,却欺软怕硬,专干些诬良为盗、戕民为功的勾当,他儿子和老子的骄横脾气半点也差不离。”越子橘缓缓放下宗梦,笑意不减,一举一动毫无破绽,“这些人,死则死矣,干卿底事。”
  李幼微一字字道:“但他们都只是孩子。”
  他更不多言。一语已迄,剑芒遄飞。越子橘袖底腾出几道细密金光,忽而化身千万,扬开捕风遏云的铺天丝网,笼住李幼微泡影似的空灵剑光。李幼微剑意本胜在轻快翩联,坠在他的招数内,竟仿佛投向湖底的石块,一切清晰而有迹可循。微白夜幕倏地破开,冷电劈空而至,项扫眉自杏树上飞身遽下,画戟挟卷炽烈天风,赫然纵起一条夭矫赤虬,将浩漫的金丝巨网焚成灰烬。
  越子橘沉疴在身,逐渐不支。眼看天色将晓,他朝李幼微盈然一笑,个中却是只有他二人才能理会之意。他的双手突然收回,在胸前反扣一推,虚空之镜毫无声息地在掌中张开,恰逢第一缕晨晖洒下,被那真气凝成的幻镜聚为煌煌光束,向李幼微当头射来。李幼微瞬时屏息闭目,但天光之迅,无人能及。
  他是在九阴极晦之夜炼就的宁馨儿,毕生天敌,便是破晓一刻的晨曦。
  那光终究还是灼伤了他的眼,贯注着越子橘的元功之力,一直灼烧到他的血络心脉里去。必杀一剑猛然失了目的,却也绝难收回。“幼微!”大片空白模糊的剧痛深处,传来项扫眉清楚的低唤。
  李幼微没有迟疑。那声低唤后,他听见自己的剑穿透血肉之躯的钝声。
  
  越子橘望着项扫眉微笑了。血从他唇角涓涓滴淌下来。项扫眉撕下他面上一层人皮,永远无法忘记的容颜,二十年后,依然无任何变化。时间静止在那一天,包括它所昭告的那场梦魇,以及为它所扭转的,她的整个生命。
  “那天是你救了我。”她对他道,“在我即将被杀之时,是你舍身救了我。我知道其他人的死活都与你无干,死多少人你都不会在意,然而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为这一点,我该谢你。”
  “你救我在先,”越子橘笑道,“我是有恩必报之人。”
  项扫眉道:“我也一样。”
  李幼微的剑从她左胸下擦着心脏穿出。电光石火那一刻,她为越子橘挡下了这一击,然而她的长戟“限月”,也在那刻将越子橘贯身而过,钉在了粗硕的杏树上。
  “……我们互不相欠了。二十年前,为了与你的一个承诺,我断送了全村童孺的性命。那是我头上抹不掉的一笔血债,终要用你我的鲜血来偿还。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不过偶然相识,再无瓜葛,这个梦,该散了。”
  越子橘目光自她染血的刚毅面庞上滑下,落到宗梦身上。血泉随着轻咳狂涌而出,“李幼微,”他强笑着唤道,“若不是当年那件事,你与我一战,恐怕败多胜少。”
  “你曾深恨过自己的命运么?然而这世界上,远有比妖孽更可怕的东西……我什么都经历过,活到这份上,本也罢了。可阿梦不该死。你也看得出,她先天有疾,至多还剩不足四年的寿命。要把她变成你我一样的人,就算她根骨绝佳,结果却也着实难测。我老了,没别的办法,用那几个孩子试手,只盼多一分成功的机会,只盼她能活下来……仅此而已。”
  李幼微淡淡道:“童稚无辜,没有谁比谁更有资格活着。”
  越子橘抬起眼,那一瞬洞穿他恬静面孔下隐伏的涛澜。“……对我,却非如此。”声音最终彻底黯淡下来,归于寂灭。
  项扫眉退后几步,胸口血溅如流光眩目的虹,李幼微扶住她,连封伤口附近几处要穴,又去看宗梦。她仍昏睡着,一切于她,不过是缥缈的身外之梦罢了。在最后的某刻,越子橘曾以无比温柔的目光注视过她么?他永不会知道她给名叫阿橘的少年留下怎样的记忆,也不会从项扫眉大略的讲述中猜得那次邂逅无法言喻的详始。他是个局外人,而她们,因为一点细小的或许早被自己遗忘的温暖,成了越子橘不惜任何代价维护的全部。
  这世界上,远有比妖孽更可怕的东西……
  那句话忽像一根利针搠入李幼微脑海,他扭头与项扫眉对望一眼,项扫眉和他一样,脸上渐渐变了色。
  李幼微甚至来不及把宗梦放下,纵身疾奔。
  
  客店大门敞开着,宛如死去野兽空洞冰冷的巨口。李幼微面色是从未有过的灰败。
  宗梦就在这时从他怀中悠悠醒来,刚想呼唤,眼睛猛一下被他的手蒙住。
  “不要看。”李幼微低声道。他感到她细密的眼睫在他掌心下茫昧地颤动,似一只即将破开茧来的挣扎的蝴蝶。缓缓地,有潮湿的感觉传过来了。“不要看。”他一再重复着,声音竟隐然也在颤抖。他背对客店,将矮自己两个头的宗梦放下,解开白缣头巾蒙上她的眼,“我们玩游戏好么?你在这儿数,长长地数,数到五十。我要躲久一些……”
  “……你到哪里去?”宗梦问。
  别走。她说。别丢下我。那些言语在舌尖滚着,出不了口。李幼微手忙脚乱地在身上一阵翻腾,找出个布帕小包,“你吃罢,吃着吃着,一下就过去了……”
  “别走……”
  最低微的哀求终于出声。李幼微胸臆间一口血带着灼热腾上来,他慢慢把它咽下,一根根掰开宗梦攀住他袖管的手指。
  两行极细的湿润痕迹自白巾后悄然滑落。
  
  “旋离刀”郯冲用左手倒提着他那柄曾名扬绿林的金背铜环大砍刀,从楼上下来。他的脚下,厨子和店伙的血已经凝成了黑色。
  “没找到么?井里也没有?奶奶的,难得趁那两个煞星都不在——”斑驳的刀也不入鞘,就挂在腰带上,他把手里的东西向同僚扬了扬,“不过寻得这么多,也算哥儿几个赚了,啧啧,两万钱哪,没想到那婆娘竟不是穷鬼的命!”
  他所说的正是项扫眉给宗寡妇,劝她尽快从县上搬走的那二十缗钱,宗寡妇圆瞪的眼仍在盯着它,只是她的身子早冷透了。郯冲正为脑子里盘桓的千百个念头烦恼,诸如那兀自下落不明的宝珠和这笔钱到底怎么个分法之类,忽觉得身周一阵凌寒,空气像被冻结了也似,回过头来时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们看着那个紫衣少年一步步走近,脸上苍白如雪,漠无表情。而在他手中盛放的剑光下,郯冲所有未及转圜的心念刹时成了一片空白。
  
  项扫眉艰难地赶到时,宗梦刚数到三十六。那会儿围观的人群还没有聚拢来,她一个人蹲在客店外面,咬着炒豆,用力拖长的数数声含糊不清,最后被抽噎替代。她的脸埋在膝盖之间,全身抖得像只湿淋淋的鸡雏,最后的最后,嚎啕大哭。
  
  李幼微携着宗梦去上坟那天,已近春末。项扫眉斜坐在坟头上,一声不响地喝酒。她的伤勉强快愈合了,肺部却留下永远的创痕,声音自此带了嘶浊,酒却从来没断过。
  即使宗家的客店已全然化成一片焦土,县尹也没能找到宝珠的半点残砾。“风声最初就是那个哑儿放出来的,宗婶一直就待他很坏,见了就打骂,他早就怀恨在心,便筹划着要让她家鸡犬不宁——小孩子的机心竟到了这地步,真是叫人光想想就怕。”
  哑儿却没料到他的报复究竟能带来多大后果吧。在目睹了宗家连伙计四口人和十七个官差的尸体从客店里抬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疯了。李幼微再也没见过他。他们能拿他怎么办呢?有些事,是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
  他们来过一场,但什么也没能改变。
  宗梦只是听话地摆好香烛祭肉,李幼微用了好几天时间才让她完全相信婶子和阿橘,还有小武他们是去了很遥远的地方,而且在那里也过得十分美满。她在拼命理解的时候露出一副“已经长大了”的神情,李幼微倒真的希望时间在她身上停滞下来。也许越子橘不该死。有时他会莫名生出很荒谬的想法——为什么要在毫无意义的牺牲之后才阻止越子橘把宗梦炼成宁馨儿呢?为此而死的孩子不会活转过来,若重头去做的话,又要付出新的代价。
  他没有告诉项扫眉,在师父炼化他的时候,为保万无一失,也用了一个孩子预先试手。那孩子在他面前号哭了整整一夜,最后痛苦万状地死去。自那以后,他再也见不得小孩子哭泣。
  “你不要叫他李哥哥了,”项扫眉对宗梦道,“叫他师父罢。学好武功救己救人,其实是次要的。他可以告诉你应该怎样活着,不管岁月多短多长,抑或多艰难,也当坦坦荡荡地活下去。”
  空了的葫芦挂在越子橘木片削成的墓碑上。“我醉了。”她扭转黑亮的眼,长歌着走向丘陵远方。
  李幼微握紧宗梦的手,漫天飞舞的黑色纸蝶后,杏花繁艳的花季已到了尾声。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无人能决定它们的去向,也不知道那截然相异的归属是否会在下一个春天重聚,而他终无法断定自己能交给这个女孩怎样的未来。一切不过是这场花事里简简单单的途经,不可奢望,只可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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