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那个冰冷的1994年

文 | 王小久


01

1994年5月11日早晨,我正拿着饭勺给坐在床沿儿边上的女儿喂早饭,女儿吧唧着嘴吃的正香时,敲门声响起,急促而慌张。

我是不愿意听见家里蓝色的大铁门被这样敲动的,因为我总觉得这样令人慌神。

我放下饭勺,出了屋,开门看到许久未见的老熟人,她似乎胖了些,我如此想着。

“刘姐!好久不见了!”我与她寒暄着,却未曾去想她来的不合时宜。

“翠红,妹夫是不是住院了?”她略过寒暄来答我。

我却被她问的摸不着头脑。

“住院了?没有啊。”

“今天早上,我在医院见着他了,躺在那儿输液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些慌了。

“在哪个医院?”

“县医院。”

我越过思考,转身便往屋里头走。

五岁的女儿晃荡着双腿,瞪着大眼睛问我“妈妈,是谁?”我没有理会,只把她抱起来,交到了刘姐的手上,托付她帮我照看着。

那天的风大了些,我忘记了披上屋里搭在凳子上的长衫,但是也未觉得冷。

02

我来到医院,看到了老王。

老王躺在那个银色扶手的病床上,手背上插着输液管子,可那管子里的液体,不太透明,有些浑浊,里面夹杂着回流的鲜血,那血似乎还在往上钻,一直不停的。

而老王的身旁空无一人。

我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我把脸贴在他的脑袋旁叫他“老王!老王!”。

他不动弹,也不应我,我踱步而出,站在走廊里喊着护士。

小护士穿了一身干净的白大褂,不紧不慢的挪过来“喊什么?这是医院!”

“他这是咋了?”我抬手指着老王。

“啊,他呀,昨天晚上送过来的,听说是被人用砖头拍了,没啥大事儿,就是昏迷而已,你是他啥人?”

“我是他的爱人。”

“你来的正好,去把昨天的费用交一下。”说着她便要走。

“哎,护士,他的手回血了!”

她又走回来,把老王手里的针头拔下来,敲了敲细长的管子,又重新扎进老王的手背上。

我就这么看着老王,他似乎觉不出疼,眼皮动也没动一下。

我又问护士“是谁把他送来的?”

“几个工人送来的。”

正说着呢,李春生踏进了屋,那是老王的同事。

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保安服,脑袋上顶着比脑门还大一圈的大盖帽儿。

他与我诉说着事情的原委,我才知道老王是被人害了。

老王得罪人了,得罪的是谁,我不知道,老王不太愿意和我谈论这些。

03

李春生劝我莫急,莫上火,他说昨天都检查了,没有大毛病,脑袋都没流血,就是昏迷着呢,过一阵就好了,我便信了。

我在医院住下了,没有回家,托人给刘姐带了信,再麻烦她帮我顾几天孩子。

那时候,我大儿子已经15岁,并不用我太操心。

我便把心放下,日日在老王身边盼他醒来,我给他唱曲儿,给他唠唠家常,给他念点笑话。

可是他不醒,他就跟个木头似的躺在那,也不理会我。

整整八日,我没睡过觉,不是我不想睡,只是我的眼睛好像根本眯缝不起来。

我着急,这人都躺了八天了,咋就不醒呢。

我去找院长,院长来了一看,摇头直叹气“转院吧,可能是内伤,你看,咱们医院水平和医疗条件有限,转到大医院去看看。”

转院前,我回了趟家,拿了几件能穿的衣裳,也拿走了老王的大盖帽,老王最喜这个大盖帽,他说其他保安的大盖帽都大了些,他这个大盖帽儿正好。

我嘱咐了儿子要顾好自己,我也去了刘姐那看了看我那小丫头,她好的很。

谢过刘姐后,我走了,带着老王去了城里的大医院,一同的还有老王的同事,和几个要好的朋友。

04

当天晚上,我们到了那个大医院,他们给老王拍了片,做了CT。

医生告诉我“立刻,马上做手术。”

我又慌神了,这不是说没事么。

“怎么可能没事?这再晚来几天,人就没了!他现在是颅骨粉碎,而且还有几十毫升的积血!”

我一听,身体就跟抽光了骨头似的,瘫在地上起不来了,任谁又拽又拉,我是一点儿力气也没有。

手术安排在了第二天早上,可我手里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

前一天还在手里攥着的五千块钱,到今天一分都不剩下了。

同行来的熟人把一些钱塞给我“嫂子,你拿着救急。”

按照平时我是万不能要的,可是如今不像平常,我得拿着,我得救老王的命。

钱还是凑不够,我便连夜坐车回了家,我得去借钱。

那天晚上的风依旧很大,我仍然忘记了披上一件长衫,却也不冷。

05

我在夜晚十点钟敲醒了邻居家的门,我的这些老邻居都把钱借给了我,这份恩情啊,我定是记在心里的。

我走遍了县里所有的亲戚家,整整一个晚上,我借到了五万块的救命钱。

要问我那天是怎么借出来的,现在想想我还真就想不太清了,我只知道一整个晚上啊,我的脚疼,跟破了一道口子似的,被那布鞋摩擦的直往外冒着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揣着这五万块钱坐上了回城里的汽车,我把钱分散开来,有些塞进了袜子里,有些塞进了挎包里,有些塞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七点多,我匆匆踏进医院,我交了钱,径直跑到手术室前。

一行人推着老王守在门口等我,老王还是不动弹,他也不看看我。

我抓着老王的手,老王的手有些冰冷,我说“老王,你可别扔下我,可别扔下孩子。”

老王的手动了动,我知道他的手动了。

我在外头等着,我的眼睛有些疼,就跟针扎一样,一阵一阵的刺痛。

我坐在那个蓝色的破旧椅子上,一动不敢动的等着,只得瞅着浅黄色的斑驳木门。

我不敢让自己胡思乱想,老王是个好人,老天爷也总得会眷顾他的,我如此安慰自己。

本计划两个小时的手术,做了整整六个小时,下午时候,老王被推出来了,脑袋上缠了厚厚的白色纱布,嘴里插着胶带管子。

他一出来,突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那吼声像一头处在死亡边缘的老黄牛,沉重而空旷。

这一声直叫到了我心里,它碰撞着我的神经,也碰撞着我脆弱的心脏,我又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06

当我再醒过来,我躺在一张病床上,旁边没有老王。

我冲出去回到病房,看见老王已经输上液,我的心这回才算回到本就该在的位置。

我笑盈盈的走过去,我想这回好了,做了手术就好了,老王快好了。

我就坐在那张动一动就咯咯作响的床头,等待着老王醒来。

我想老王已经十天没睁眼了,等他睁开眼睛会不会觉得这阳光有些痛眼?

我走过去拉上窗帘,又去了厕所抹了把脸,顺便换了身干净衣裳,老王醒来看见我如此模样,应该很欢喜。

等我回来,老王睁眼了,他转着眼珠看着我,我冲他咯咯的笑“老王,你能睡着呢,你睡了十天了,你可还记得我?”

老王动动手指头回应我,我本想把藏着的那些眼泪都拿出来流一流,可是我不能,我怕老王见了我这个样子,嘲笑我没出息。

就像以前一样,我可爱哭鼻子呢,老王吼我“你别遇事儿就哭,咋一点儿不像待在我身边儿的人。”

我转过头给老王拿了些水,他把碗里的水喝得吸溜吸溜响,看得出来他渴了,喝水的样子真成了一头老黄牛。

07

刚开始的时候,老王是吃不下什么东西的,只能喝点稀米汤,我去外头的饭馆给他买些粥,他把米汤喝掉,剩下的便是我的一顿餐饭。

每每我吃剩下的渣儿时,老王就会怔怔的看着我,我说“怎么?馋啦?这叫怎么回事儿啊,有病的人都没吃呢,好的都叫我吃了。”

说完老王就开始笑,有时候笑得脑袋的伤口直疼。

住院第十一天时,家里头来电话了,电话打到了医院的护士室。

我心想,这准是孩子们想我了,催我快些回家。

电话确实是在家里打来的,只不过是从娘家妈那头打来的“二姐啊,你快回来吧,咱爸出事儿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如若不是我抓住了桌子角,可又得晕上一回。

我回到病房,老王问我是谁来的电话,我跟他打哈哈“老四打来的,说爹想我了,让我回去瞅瞅。”

“那你回去么,我这儿有人陪,春生陪我就行,你回去。”

第二日,我便回了农村娘家。

哪知我一下车,就看见了门口摆齐的花圈,院子里深色的大红棺材,又突兀又显眼,我爹躺在那里头再也起不来了。

我哭啊,用那种咿咿呀呀唱戏的腔调,哭红了鼻子,哭哑了嗓子,哭疼了眼睛。

我没见着我爹最后一面,我心里头疼,心里头也苦。

我想啊,准是上辈子我做了孽了,如若不然,老天爷又怎么接二连三的让我走在崩溃的边缘呢。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了,想死不能死的命。

我在家呆了两天,给我爹发送完丧事,我便回到了老王跟前儿,甚至都没留下陪我那孤独的老母亲。

那天,天空有些暖阳。

08

回来后老王问我“家里都挺好不?爹娘好不?”

我揪着脖子,扯着嗓门,发出的声音呜呜呀呀的“好,好着呢。”

“你嗓子怎么哑了?”

“可能感冒了,不碍事儿的。”

“你多穿些衣裳么,披件外套。”

我不言语,也不答他,只得找个借口出了门,对着风抹了把眼泪。

我得瞒着他,我不能让他知道爹死了,他难受,他也痛苦,他责怪自己,他的脑袋也受不了。

又过了几天,老王能吃些东西了,医生说得吃些有营养的,于是我又跑到那个买粥的饭馆,我想给老王买只鸡。

我央求他能不能分几次来拿,老板是个善人,他说“大姐,你啥时候来拿,我啥时候给你热。”

所以,这一只鸡,我拿了五次,有时候只拿些鸡汤,有时候拿些肉,如此麻烦人家,我也觉着实属是不好意思。

我把那些鸡肉和汤喂给老王,老王说“咋天天买鸡吃?我这一病家里是不是都没有钱了?别天天吃这些了,我喝点米渣儿挺好挺好的。”

“没事儿,你吃么,你得多吃些营养的,好得快。”

“你也吃。”说着他把碗推给我,我摇摇头,蹙起眉“我不要!吃不了这个,太腥了,恶心。”

又过了几日,老王的精神头好些了,我抽空回了趟家。

老王住院的这几个月,住院费药费杂七杂八的加起来,我手里的钱又所剩无几。

我厚着脸皮又把这些亲戚朋友借了一遍,连同于周围的邻居。

他们有些同情我,在他们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他们又把钱借给了我,我又打上欠条,这钱啊,无论以后砸锅卖铁我也得还上。

我又去看了看儿子和女儿,我已经几个月没见过他们,他们想我,看见我就开始哭,才几个月不见,我的小女儿有些长高了,她哭哭啼啼的要和我一起走,大儿子也嗯嗯啊啊的要和我一起去看爸爸。

可是我不能带着他们,因为老王不愿意让他们看见现在的样子,如此狼狈的。

09

我陪着老王,一直在医院挺了11个月,出院那天,窗外飘着些零星雪花。

临走时,老王嘱咐我,不要忘记带上铁柜子上的大盖帽儿。

我们坐车回了家,我搀扶着老王回到了我们的小平房里。

可刚一进屋,一股寒气袭来,低头一瞅地上铺满了积水,还有些冻成的碎冰花。

我们家的暖气管爆了,屋里冷得如冰窖。

这么冷可怎么办呢,我能挺着,但是老王不行,老王虚弱,于是那晚我开始铲冰,铁锹的声音很大,与水泥地摩擦出的声音让人觉得刺耳,我听着这声音,脸上有些狰狞,眼睛也有些模糊。

在家的日子,老王恢复的快了些,只是他一个人不免有些孤独。

我便和单位的同事说,有空去我们家打打麻将陪陪老王。

他们就来家里打麻将,老王看着人多,心里也高兴。

那日,我上班前,老王攥着床上的麻将问我“这麻将子儿是不是少了?”

“你数一数是不是少了?”我把麻将一股脑的倒在他跟前儿。

等我下班回来,老王手里还攥着麻将,表情木然“我数不过来。”

我怔了,整整一天,老王都数不清麻将子儿,这是怎么了。

我请假去了城里,问医生,医生说“这是后遗症,属于意识障碍,但是他现在比较轻微,多做做恢复。”

10

于是,我开始帮助老王做恢复,有时候我会让他数一数麻将,有时候我会让他数一数扑克牌,有时候我会让他看着戴在手腕上的手表数指针。

几个月后老王说“翠红,扑克牌有54张。”

我开始抱着老王笑,笑着笑着就哭了。

老王好了,除了脑袋上留下的那道深深疤痕外,他和平常人一样儿了。

可是他还是得修养一段日子,修养这段日子,老王有些担忧,他生怕工地不要他了,包工头儿也不要他了,他的大盖帽儿就没了。

我宽慰他“不会的,你这不是好了么,过一阵子你就可以戴大盖帽儿了。”

包工头来家里也宽慰他“老王,你好好养着,等你好了,你就回来。”

老王这才把心放下。

可话是这么说,但那些知道老王还能回去当保安的人,不服气。

他们说老王已经傻了,傻子还能当保安?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保安是个抢手的工作。

工地上的人来家里嘲笑着试探他“老王,五加五等于几?”

老王不言语,也不回答,他说他有些难过。

11

又几个月后,案子破了,拍板砖的人是那个上次被老王拦下的货车司机。

我高兴啊,这回终于能给老王一个交代了。

那人说会赔偿一切损失,一切的。

于是我把老王住院期间所花费的记账本子拿了去。

那本子上洋洋洒洒的都是账目,一根黄瓜,一盒火柴,欠别人的债款,住院费用,手术费用,加在一起十二万之多。

可是那工头儿说,这事儿是在工地出的,他得担这个责任,这个钱他帮着去要,肯定能要回来。

我信了他,我寻思这工头儿总不会诓我的,给老王饭碗的是他,没嫌弃老王的也是他。

是的,他没有诓我,他把钱要回来了。

只是到我手里的时候,只有两万五。

“为何只有两万五?”我双手插着腰,梗着个脖子,像个急切又愤怒的老鹅一样问他。

“哎呦,嫂子,人家就给了两万五,这还是把房子卖了的,你就拿着吧。”

“这是个什么理儿?不行,我得找去。”

刚一要走,就被工头儿拦住了去路,他伸出胳膊挡在我跟前儿。

“嫂子,你找去也没用,已经结案了,人也放了。”

那一刻,我哭了,哭的撕心裂肺的,哭的狼狈不堪的。

我蹲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哭声飘飘荡荡的。

老王从住院到现在我都未如此过,直到这一刻我哭的真是委屈。

12

最后,我拿着两万五千块钱回了家,我把钱放在信封里,压在柜子底下。

抬头时看见挂在柜子里的长衫,我伸手套上,我突然感觉冷了,浑身冰冷冰冷的,本是天气大好的日子,我却颤栗起来,手是凉的,脚是凉的,心也是凉的。

而老王坐在沙发上看着我,戴着他最喜欢的大盖帽儿。

他说“翠红,你有些老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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