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飞行。云的阴影盖住大地,当中透出许多亮光,在田野上熠熠生辉。从天空中看去,颓圮的王城依然不失气势,河流穿过崇山峻岭来到平原,在一望无际的静谧中激起一条白线。土地被道路分割,城市林立在这棋盘顶上。舷窗一歪,我们重又倒向上方,天空是游客唯一的来路,当中许多未被探索的路口让我们头晕目眩。
前座的少女摘下手套卷起袖子,把她的目光投向群山雾蒙的天际。她的发卡是一只金色的知更鸟,眼波仿佛热带的海水。我们一起坐在小小的盒子里,随天地一同旋转,接着飞机降入跑道,突如其来的颠簸将我们撞向粘稠的空气。面对舱外的炎热,北国的来客依然抱着一种微妙的恐惧,它将我们按在座位上,在雨云伸出手罩住场地时一溜烟逃出去,回应大地对生命的奇妙呼唤。
白色的塔楼如兵卒,在晚霞里闪动,释放出发或是到达的信号,想象着自己在夜晚灯火通明时的样子。跑道上引航员挥舞旗帜,他每天和几千个人如此作别。太阳隐匿在另一栋楼的后面,在它下沉的同时,我正准备着我又一次的起飞。正是许多事物的对立,才让世界变成我们如今看到的这个样子,正如出发时的怅然,到最后总会消解于到达时的喜悦。铁块超越了飞鸟,上升到一万米高与太阳的视线汇合,这里它视觉清晰,紧紧盯着风鱼贯离去的唯一出口。时间稳定地流逝,在最后倏地转弯,把人关入原地转圈的回环。出发是囚禁,到达便是拯救,它猛然拉开名为情绪的手,等待现实的光亮一下子在你眼前炸开。万象回归声光色。走出航站楼时的那一刻,巨大的玻璃幕墙予你新生,口中的干涩被幻觉反复冲刷,于是离去的听觉和重心在同一时间降临。只是走下晃悠悠的舷梯,还有高高低低的桥在等着你。别急,孩子。
摘下耳机放在膝头,用耳朵捕捉引擎的响声,看着巨大的翅膀穿过地面上那些交错的线条,为砖墙外那些蓬勃生长的树木心生慨叹。倒数计时,工业的嗡鸣盖过一切,我追着期待的意志冲上高空,同一切变幻的色彩在稀薄的大气里相遇。天空此时像一把扇子,上面画着层叠的云,我们在高高低低的扇面上飞行,追寻着天尽头彩虹光的美丽。
迎着日落,我们和回归线共存于同一个相遇命题。以极高的时速拖延黄昏的想法多么稚嫩,它无法抵御夜晚如期而至,但终究留给我们一段阳光灿烂的旅程。灯光亮起,窗子上的倒影把天空的视线忠实地传递给我。小小的人在浩瀚的夜幕里,怀着对到达的期望,向西南方飞去。
行将到达时,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编了一个童话故事,我把太阳比喻成地平线的戒指,转而又有了新的想法:地平线和太阳在暮光中完婚,他们向夜宣读誓词,就躲到世界的背面。宾客随他们的脚步来到极点,见证他们六个月的婚期。月亮盈亏六次后,交融的身体忽然分开,地平线扭过所有的脸背朝极点上空的光芒,太阳慢吞吞自微弱的夏天站起,满怀愤怒地望着眼前的冰天雪地。坐在黑暗的机舱中,夜航船向人们展示地面的亮光,伫立灵魂在瞩望星辰,盘膝而坐的生命则尽力狂欢,盘根错节的心愿与欲望蒙住钢铁森林,快感有了烟火气。被河流哺育的文明用尽全力搭起桥梁,筹备着人们的出发与归航。外面传来持续不断的响声,音波在向四面八方传递,好像一头鲸坠入海底发出的鸣叫。在夜的海水中,有密密麻麻的词藻,直觉的网将它们捕获,又放归于寂静,这种事情从来不留一丝迹象,如同飞机在一万米高空航行,暧昧的黑紧随其后,跨过几十个经度纬度,不停擦掉它模糊的尾迹。
向下望,整个城区流光溢彩。一条条光的河流飞速奔腾,组成一张让人眼花缭乱的网,收纳无数欲望与向往。高楼广厦披挂着五颜六色的光,如一根根伸向天空的手指,同仇敌忾,叫嚣着要与夜晚开战。在那之外,是黑黢黢的群山。盘旋时,我处于静止;下落时,我依然一动不动。飞机已处于滑行状态,蓝色的信号灯与黄色的灯光组成阵列,迎接旅人踏上大地。抬起头,银河温柔的手臂拂过头顶,无数的星星落下,钻进漏斗冲过滤网,与热切的灵魂相逢。地面忠实地传达熟悉的温度,风遥远地递来久违的问候。灯光明灭如千树花朵,山城张开它的怀抱。我想起我刚来重庆时为AIESEC写的策划书里的一些句子:我们站在异乡人的角度,发掘另一个陌生但同样温暖的重庆,寻访,探究,记录,讲述——只为让你我更加了解,眼前的这座城市:这座笼罩在雾里却从不迷茫的城市;这座穿行在雨里却从未哭泣的城市;炎热而炽烈,悠久而深厚,崎岖而坦诚,庞大而宽容,让我们在这里一起前行,一起发现,一起惊喜。我想起长久以来我以日记的形式记录家乡时间的变迁,画面与画面之间飞快切换,因为平淡日子里到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临近告别之时,这梭子突然便转得很慢很慢,于是我看清五月里更多的美妙情形:初夏的滚热日子,午后的气浪逶迤,在楼房的阴影里我们栽花,剪开水瓶放上土壤,向里倾满摇摇晃晃的生命;两点钟,我们在小路上散步,夏的婴儿在松林里陷入沉睡。初露端倪的炎热搅动远处谷仓的安静鼻息,空气失语且沉重。太阳下,反射强光的道路蜿蜒前行,在它难以企及的沟底,还有少许残冰推拒着热风的棺盖。生活仪轨中那些本不起眼的部分被一层层剥开、一帧帧停格,在鞋底的纹路重新粘上泥土前,为我送上平凡日子平凡的美好收尾。生活出现转折之前,总要有一个长长的准备阶段,像居合剑士拔剑前的停顿。随后凌厉的光出鞘,暴风骤雨之间波涛迭动,寒铁的锋面一振,一切便宣告结束。潮信来后,海滩上的一切都了无影踪,不留一点痕迹。
我每日坐在门前紧盯天空,想要揩下晚霞的最后一滴眼泪,可是它明日又会到来,再以同样的姿态离去。隔空传达出的信号是不必为任何事情有所缅怀,可人有时为信号本身而不是它背后的含义而有所触动。翁达杰在《遥望》里写离开内华达的安娜:“...正如她,埋在故纸堆里,一遍遍发掘丝丝缕缕与自己无关的过去,因为它们总在那里,不会消逝。”过去的那些生活的曲线飞速生长,缠绕在镜头前,把记录下的现实切分成不同的色块,它们气势宏大地飞速倒退,被绳子牵入薄雾中的梦乡。我生活在离别的阴影里,和许多未竟的事情不停斗争。偶然从时间的秘密入口里穿过,寻访曾经让我感动的一切。所有的追忆、回溯,它们是暮色尽头、地平线上闪光的戒指,今天不幸遗失,明日也会在黎明的云气里显现。人生版图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红线总是来往于同样的几个地点,如同水手扬起风帆,经过他曾航行过的大海。冒险也好,归途也罢,我们沉默地在旅程之中不断折返,屏息抱紧这无言但温柔的真实。身上的丝线绕遍整片大地,忠实地支持着寻访金羊毛的旅程。我想起回家来唯一一次到访北安,周围荒凉而温暖,长流里一切都已过去。面对阳光,那些安静而又熟悉的街道在向我递来遥远的问候,它们在替我遗留在此的那部分魂魄向我致辞。从在农场时上学掉入的泥潭里奋力挣出、在一双双友好的手把持下开启的全新生活轰轰烈烈地燃烧了四年,它们是我一口气透支了许多年月的活力,我不能挽回的那些过去的留影。走进关口时,耳畔总要响起许多珍重的话语,它们如针剂潜入躯体,在某个时刻狠狠击中游子的心。除此之外,画面外还有另外的独白,感情压抑却充满力量,那是灵魂的目光,在沉静的大海上巡视,为眼前的图画寻找某种诠释。我们需要这样的时刻,向下开掘一切情感所带给我们的力量,无论其表象是作为幸福,还是不同种类的疼痛。有时不同的境遇将我们带到别的地方,情绪在生命中转了一个大弯,这之间必然有许多意图克服它的努力为之徒然。向往的河流改道,为此倾翻舟辑、重编图志,不如审视内里的力量,把改变当成一种自然。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离去之前再向后瞥最后一眼——我们穿梭在过去与未来之间,以离别宣告新生,以疼痛抵御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