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3 乡 情

       

        我写乡情,多少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嫌。大抵人写乡思,一为文人学士,二为离乡日久。而我,既非文人,又未离乡,只是离家稍远,不能常回去而已。这十余年来,家乡风物多有变化,不少长辈先后亡故,不能不引起我的某些触动。也算纪念他们吧。

        

       家乡是一个小村庄,三十来户人家散散落落沿河而居。那河原是一道长河,蜿蜒而伏,绵延远去。水清美,一度曾食用,而今筑起道道堤坝,活水成为死水,断了灵气。夕阳映波、小船点点、鸬鹚衔鱼的景象成为过去。房子是苏北常见的“丁头舍”:土墙,茅顶,纵向,开三两扇小窗,室内幽暗;为防风雨侵蚀,又在土墙上粘一两层稻草麦秸。如今自然都是瓦房,但少了古意,缺了份安逸宁静的情怀。

        我家与三叔家比邻,祖父多住在三叔家。门前不远处有一方堰塘(后来被填平),也不太大,几家人共用。 印象中那堰塘水清澈,带有绿意。 屋后小路依河而走,童年时带走我许多远方的梦。父亲每年都在门前屋后植树,时间既长,远远望来,蓊郁葱茏,有幽深之气。春夏秋季,早晨傍晚,鸟雀噪成一片。夏天,从早上蝉就开始鸣唱,此消彼长。我们除了找蝉,还可以在树枝间找到天牛,据说可以从它长长触角上的白斑看出它的“年龄”。有一种鸟,体型类似麻雀,总在树高处,叫声格外清脆婉转,忽然就落到地面。我疑心是黄雀,但外婆却用方言叫它“蜗螺肉子”。

       屋前有一棵高大的刺槐,旁边是一棵老桑,都颇蔚然。春天里高槐上缀满白花,合村飘香。而老桑也自挂满桑葚,或青或红,熟透的紫黑发亮,如一盏盏微型灯笼,在风里悠悠摇曳。我们用竹竿一击枝丫,桑葚便啪啪乱落如雨。剽悍些的,自然是爬上树吃个痛快,直吃得齿颊发酸面目紫黑。

        

       

        夏天,堰塘和屋后的小河是我们的乐园。每天无事,我们便是脱了衣服在水里找菱角吃——菱角到夏末秋初才成熟——找不到菱角,满塘的菱蓬却都翻了过来。于是祖父提了竹竿,呼喝着将我们赶散。男孩们在水里打仗,女孩们就在岸边呐喊助威。一次,我听见邻家的二丫在给我的敌人喝彩,便抄了一把泥淖掷过去,正打在二丫身上。二丫那天穿了一件新洋布衫,又气又怕,哭着找她妈妈去了。几年前遇到二丫,说起这件事,二丫说她已经忘了,倒是她的儿子,在旁边对我怒目而视。       

       那时几乎没有电视,所以夏天的夜晚,我们就都在外面纳凉。我们把门板卸下搁起,一家人坐在上面,母亲摇着蒲扇驱赶蚊子,一边指着满河的星汉,或东或西的扯着。瑰丽的星空蕴涵了多少神奇的故事。有时我们兄妹几个争着找天上的流星,或拿了小瓶去捉萤火虫,夜间放在蚊帐里,据说可以捕蚊子。        

        往事虽然缥缈,但总还零星记起。现在的小孩虽然现代,却怎么也不能体会我们当年的乐趣,他们接触更多的是物质,而不是自然。        

       岁月流逝,光阴荏苒,童年如风而去。不知什么时候,我对雨有了兴趣。偏爱秋天的雨,颇有些凄凉肃杀的味儿。那雨淅沥索落地下着,雨丝密密地斜织在空中,一座座茅舍偃卧在无边的雨中一动不动,凉凉的水意弥漫整个村庄。坐在窗前,睁眼看窗外的昏暗迷离,耳里听着秋雨落在树上屋上细碎的声音,加上秋风索索地吹来,再少不更事,恐怕也能体会那种肃杀凄凉的味儿。

        倘若是在夜晚下雨,一家人围着昏黄的灯坐着 ,长着山羊胡子的祖父嘴一动一动,慢慢地讲起祖母的死来。也是一个有雨的秋夜,长病在床的祖母咽了气,临走前对祖父说:“枇杷枇杷,皮到角落。”是方言,读音与普通话差异很大。祖父百思不得其解,这便成了一个不能解开的迷。祖母是四十余岁时亡故,她老姐妹几个都是肺痨而死。遗下父亲姐弟六人,所幸其时大姑二姑和父亲都已知事,虽然风霜雨雪,一家人终于对付过来。十五年前,祖父弥留之际,也对我父亲说了一句“枇杷”,撒手西去,一家人好不悲伤。从此,在有雨的秋夜,再也听不见祖父可笑的颤动的话音了。  

        送葬祖父的那一天,落叶满地,外祖父和外祖母自然也来了。外祖父家是镇上望族,合族从商。据云当年与新四军管文蔚、叶飞有交往,曾组织船队为新四军送粮送衣。解放后却屡遭打击,半生潦倒。儿时,因父母与外祖不睦,我对他也颇有微词,以为他总有些虚请假意。年岁渐长,遂也渐渐放弃成见。外祖最得意的便是当年一段风云,有时说起不免眉飞色舞,让人觉得可爱。

       


       外祖父津津乐道之时,驼背的外祖母便在一旁含笑斟茶,很少插话。外祖父亡故之后,外祖母去依三舅生活。送外祖母是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天冷,我们一起吃过饭,外祖母上了卡车,舅父开车远去,我们也就回到空了的外祖母家,叹息一阵。两年以后,得知外祖母双目失明,我们一起去看了她。她躺在床上,用手摸我们的脸,一个一个地喊我们的名字。大家不胜唏嘘。舅妈口声不好,舅父又常不见人,外祖母便不免受气。据母亲回忆,外祖母属典型的贤妻良母,一生操劳。解放后因外祖父受到冲击,她曾被吊在屋梁上,几乎奄奄一息。

        我对外祖母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到她家,她便拐了小脚上街买包子给我,和荒年穷月跟在她后面捡粮拾草。两年前的冬天,腊月里,白雪纷飞,忽然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外祖母亡故。母亲在电话的那头先哭起来,引得我也眼睛湿湿的。走在街上,看着路两旁一片洁白,听着行人在雪上走过,我心里想,外祖母选择这样的天归去,是否有什么深意?


        冬天是严肃的季节,许多事发生在冬季,才显出深度。家乡的冬天,田野也开始休整思索。大雪过后,万物静穆无声,只剩下人在皑皑的路上滑动。如果刮上一夜凛冽的北风,第二天早上,保管树上满是冰挂,河面封冻起来。小时候似乎气温曾降到零下十几度,河面封冻甚厚,十几个孩子在冰上来往滑行,那是不知道冷的。然而这样的天气很久没有了。相比当年,现在穿衣很多,但气温一接近零下,就觉得冷。小孩子也是如此,不像当年的我们。

        时代在发展,现在总比过去好,然而我总是怀旧。不经意间,碎屑的往事忽然就浮上心头。常常牵挂父亲母亲,回去时总爱在家前屋后走上一圈。父母业已年老,我知道,他们有一天会离开我们,那么,在有生之年我当然应该好好珍惜。愿我们所有人都懂得好好珍惜,珍惜身边的每一分美好。 

    ( 再编此文时,父母均已过世。不胜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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