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遇雨似乎是件不快之事,而对于徒步者更是倍感困难。吾辈不似苏东坡,可以冒着淋雨受寒之危险,道中遇雨而可以吟啸徐行。不过不避风雨的有志之士或许可以尝试周作人乐道的“在绍兴的乌篷船里,静听打篷的雨声,加上欸乃的橹声以及‘靠塘来,靠下去’的呼声”,倘若更大胆一些,“仰卧在脚划的小船内,冒雨夜行,更显出水乡住民的风趣”。虽然较为危险,“一不小心,拙劣的一个转身,便要使船底朝天”,但是这样,“危险极也愉快极了”。
淫雨不休者,大概于乡下贫农最是苦恼。农村房屋大多建造年月已久而疏于修补,便是家屋构造对于防雨亦欠周密,“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大抵如此。从前郭德纲说相声言自己的居室如何破陋:外面下小雨屋里下中雨,外面下中雨屋里下大雨,遇上外面下了暴雨全家人都得上院子里避雨去。农村的房屋虽不至此,然及至雨天的苦恼,是可以想象的。若夜间遇雨,闻水滴于楼板嘀嗒作响,这时即使主人睡意正浓,也需要立马和衣起身,于厨房拿了脸盆去楼上接着,否则等雨水积聚渗透木板,则有滴落至寝室之虞。更有甚者,一下大雨屋内便淙淙铮铮,一家人手忙脚乱,用各种器皿接漏,锅碗瓢盆砂锅酒坛子,一时齐上,顿时“一室之内,雅乐齐鸣”。吾幼时所居住的房舍虽不至于不避风雨,然而雨天渗水漏水之事却常有之,故对此深有所感。农村有专门的修补房瓦罅隙者,曰为“拿漏”。雨后乍晴,主人即匆匆喊此人来家,架长梯于房顶,攀附上檐,主人根据昨夜放置的脸盆作为记号,告之漏水之处,于是拿漏之人一层一层掀起破瓦,换旧添新。俟其补漏完毕,抽身下檐,主人忙准备烟草酒菜,好生招待。一顿好饭,于穷苦农民,便是最好的酬劳。“拿漏”虽非长久之计,然于风雨可避一时。
城里人似无此烦恼,盖寸地千金,若是不避风雨,于蜗居之人怎能干休?然遇久雨不晴,街道泥泞,其不快者概为房屋霉湿而日久不能出门一步,无奈只能蛰居家中,捧着书看电视,或者干脆蒙头酣睡。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故一年四季皆可睡。然而雨天,于睡觉却最是适宜。其声淅淅沥沥者便如催眠曲,门外、窗外行人渐少,于雨中高谈阔论、嬉戏怒骂者似不常见。偶尔行车经过,溅起一街雨水,也不至于破你岑寂,扰你清梦。如此天气,正是要给人清净,让人好生休息的。可是国人向来耐不住寂寞,忙的时候,不可开交,闲的时候,闲的发慌,平日热闹惯了,稍一清净,便觉得六神无主不知所向。西谚云:“One is lonely, two is company, three is a party”,所言即是。我们过去也有俚语: “一个中国人,闲的发慌。两个中国人,就好商量。三个中国人,做不成事。四个中国人,麻将一场”。故一个人总觉得要淡出鸟来,于是张罗棋牌,呼朋引伴凑成一桌,有烟有茶,一个下午便可以消磨过去了。
若无麻将棋牌,则只好看电视。不过若是不幸碰上响雷,怕是这唯一的娱乐活动也只好作罢。小孩子听见雷没有不怕的,大概大人总爱告之打雷是因为有人做了坏事。小偷投了东西,女人不守妇道,即凡是做了坏事都有遭雷劈之虞。而吃饭时米饭掉在地上也算在坏事之列,故我小时候,吃饭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掉了米粒于地上。而每当闷雷在天上隆隆作响,盘旋不去,我总是心里打鼓,极力反省自己是否有做坏事,希望上天不要降怒于我。年事稍长,虽明白所谓做坏事遭雷劈实则大人教育后辈勿为非作歹的说辞,但是对于那咔嚓一声的响雷,也还是不由地会为之一惊而心有余悸。若是遇上电闪雷鸣、风狂雨骤来势汹汹,于某些人也算是一种精神折磨,故怕雷之人于闪电之后即迅速双手掩耳,以作防备。幼时常有人问,打雷时为何先见闪电而后闻雷鸣,有所谓非圣人而见事多矣者欣然告之曰:乃耳生于眼后也。
不同地方的雷似乎也不同。梁实秋先生曾谓四川的雷最为恶劣:“这地方的雷比别处的响”,“打起雷来如连珠炮一般,接连地围着你的房子转,窗户玻璃(假如有的话)都震得响颤。”我没去过四川,然而对于先生所描述的景象也不是不能想象。身处上海,雷雨之日有限,偶尔有之,其声多如呜诉,气势全无。然平日汽车声、摩托声、清晨收垃圾声以至楼下修车铺叮当做打声均惊天动地如雷贯耳。我所居住之寝室附近不远处似有一军区,平日上课,打靶声不绝于耳,睡觉时军用飞机亦逡巡楼顶,护我安危,故久居上海之人大可不必为此地雨季少雷声而感到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