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本有意思的书——《上海的狐步舞》,其中收录的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产生重大争议的小说作品,包括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穆时英的《上海的狐步舞》、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萧红的《小城三月》、张爱玲的《倾城之恋》、钱锺书的《猫》等名家名篇。在每篇争议作品的后边,均附有“述评”,介绍作品的时代背景、争议双方的代表人物或主要观点、造成的影响以及如何看待这些争议,等等。
当然,首当其冲的,就是这篇《上海的狐步舞》。作者穆时英28岁被枪杀,他的人生,他的婚姻,他的作品都曾陷入争议的漩涡。
穆时英是浙江慈溪人。在中学时代就表现出文学创作的天赋。17岁(1929年)就发表第一部使人惊异的小说《咱们的世界》;此后四年间出版了《白金的女体塑像》等四部小说集,被誉为“鬼才作家”。抗战爆发后他到香港短暂生活一段时间,1939年回到上海,在汪精卫政府主持的《国民新闻》任社长。1940年乘人力车下班经过上海三马路时,遭遇狙击,流血过多,不治身亡。当时普遍认为是被上海潜伏的“锄奸”组织射杀。
穆时英年少成名,作品多产,技法新锐,风格多变。他写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南北极》时,当时文坛对他描写上流社会和下层社会的阶级对立大肆褒扬,盛赞其视角的独特性、形式的新颖性和艺术手腕的巧妙性。
但是他第二部小说《公墓》,出人意料地转变风格,描写了光怪陆离的都市生活,其描写的对象,也都是在充满诱惑的都市背景下,迷恋于声色之间的都市客,学习了日本的现代派写作技法。
此后,各种题材、各种风格,各种写作技法都在他的作品中呈现。上海的夜总会、咖啡馆、酒吧、电影院、跑马厅等娱乐场所,追踪狐步舞、爵士乐、模特儿全都成为他的写作对象。而蒙太奇、意识流、象征主义、印象主义等表现手法均被他圆熟应用。
他在大上海广阔的社会生活场景中,挖掘了两极分化、光怪陆离的魔都人灵魂的喧哗和骚动,写出了小说集《白金的女体塑像》《圣处女的感情》《夜总会里的五个人》《上海的狐步舞》等代表性作品。
有人说,穆时英写的魔都变幻,聚焦在光怪陆离。也有人说是他是对传统文化的深层背叛,是追慕西方时尚潮流。
他的小说结构,无论是时间交叉、空间跳跃,都令人扑朔迷离、朦胧恍惚。
然而,他挖掘那个时代的焦灼浮躁、醉生梦死却是极其准确的,是与那时代动荡黑暗的时代背景极其吻合的。
他的景物描写,短句铿锵,画面简约,线条粗犷硬朗,比喻独辟蹊径。
比如描写得月夜铁轨 ,比如火车在夜色中远离。
沪西,大月亮爬在天边,照着大原野。浅灰的原野,铺上银灰的月光,再嵌着深灰的树影和村庄的一大堆一大堆的影子。原野上,铁轨画着弧线,沿着天空直伸到那边儿的水平线下去。
林肯路。(在这儿,道德给践在脚下,罪恶给高高地捧在脑袋上面。)
嘟的吼了一声儿,一道弧灯的光从水平线底下伸了出来。铁轨隆隆地响着,铁轨上的枕木像蜈蚣似地在光线里向前爬去,电杆木显了出来,马上又隐没在黑暗里边,一列“上海特别快”突着肚子,达达达,用着狐步舞的拍,含着颗夜明珠,龙似地跑了过去,绕着那条弧线。又张着嘴吼了一声儿,一道黑烟直拖着尾巴那儿,弧灯的光线钻到地平钱下,一会儿便不见了。
当然在《上海的狐步舞》中,他的写作技法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反复和蒙太奇手法。
他用反复的修辞手法来描绘十里洋场的复杂社会环境和复杂人物情感。这种反复,营造了一种独特的审美效果,使得小说语言充满了韵律感和节奏感。
比如,小说的开篇:“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定了基调。就像电影镜头的亮相,也像呐喊。这是一个灰暗的、躁动的情感基调。结尾也是这句:“上海。造在地狱上的天堂!” 体现极端的混乱、惨淡的社会现实中,畸形的人心与动荡不安的都市生活。
比如,他重复句子“这里的夜晚是温暖的”,强调了上海夜晚的热闹和繁华。纸醉金迷的生活勾动着人的欲望,欲望又在暗夜和霓虹粉饰下,令魔都涌现病态的活力。
比如,他通过重复“谁又知道明天会是怎样呢”,表达了魔都人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感,以及迷茫混乱。
再比如,娱乐场所的男女调情的句段反复出现,即使对象换了,同样的挑逗台词也反复重现。一种麻木不仁,
儿子凑在母亲的耳朵旁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兹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兹的舞侣——可是,蓉珠,我爱你呢!”
觉得在轻轻地吻着鬓脚,母亲躲在儿子的怀里,低低地笑。
一个冒充法国绅士的比利时珠宝掮客,凑在电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忽然看见手指上多了一只钻戒。
珠宝掮客凑在刘颜蓉珠的耳朵旁,悄悄的说:“你嘴上的笑是会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爱你呢!”
觉得轻轻地吻着鬓脚,便躲在怀里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衬衫上面。
小德凑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地说:“有许多话是一定要跳着华尔兹才能说的,你是顶好的华尔兹舞侣——可是,芙蓉,我爱你呢!”
反复的手法,所达到的修辞效果,对于刻画人物,对于反应复杂龌龊的人性,对于呈现混乱喧嚣的社会现实来说,无疑达到了极其出色的艺术效果。
他的非凡的文学造诣,还体现在蒙太奇手法的应用,绝妙地揭示出小说的主题思想。
三个穿黑绸长褂的人,,在夜晚的街头收割了一个提着饭篮的人的性命。大富豪刘有德回到家,年轻的妻子先向他要钱,儿子又来向他要钱,用于夜生活的享受,并且在舞厅暴露了继母和儿子暧昧肮脏的关系。工地上建筑工人被木柱压死,随即鲜血混着泥土被麻木地掩盖;一个失恋青年在江边呆立,饭店欢场,群魔当道、人妖颠倒的混沌延续……
他用剪辑组合的方式,展现了高超的艺术表达力,把表面不相关的几个事件,用一系列跳跃式的镜头转换和人物描绘,让读者看到了上海夜晚的繁华与混乱,看到了地狱与天堂的反差,看到了旧上海这座魔都里豪强无尽的污秽肮脏、贫民无尽的辛酸苦难。
在郁达夫《春风沉醉的晚上》,贫民窟与邓拓路洋楼一街之隔;在穆时英的的笔下,每一处天堂之下都是地狱,每一处奢侈荒淫都建立在血泪和压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