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包里不剩多少粮食。烈日焦灼,树上的树叶泛着树皮的颜色,空气凝结。我的双腿犯软,无知觉地向前行进着。
远处一所房子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在蒸腾的地面热气中摇曳着。我盯着房子扭动的边缘,出神中,双脚已站在一对紧闭的大门前。门上的红漆已惨白,漆皮翘起就要剥落。我才有气力抬头打量眼前冷静伫立的偌大房屋。褪色的窑砖整齐的地码着,两扇窗户规矩地开在离大门不近不远的地方,门边挂着晒干的扎成串的草药。我卸下背包,背包像是被地心引力过分吸引重重砸在门前的青石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四处寂静,没有半点虫鸣鸟叫。我被感召似的向漆黑的门缝看去,门缝随着古老的榫卯摩擦声缓慢地扩张。屋内昏暗,一个短发妇人怀抱一个包裹整齐的婴儿立在门槛正中央,瞳孔无神地张着,如同她鬓边的白发一般枯槁。一个弓背的精瘦男人用力地迈着无节奏的步子在妇人身后来回踱步。厚重的木门旁,一个面善的老妇人安然自得地坐在矮木凳上,手中的蒲扇轻摇,宽松柔软的裤筒随扇叶缓慢摆动。
男人的步伐急缓不均,似是有扰动我心率的魔力。透过那双不安分的起茧的脚踝,一个起着青苔的巨大敦厚的酱缸闯入我的眼帘。酱缸的瓦盖紧紧地吸附其上,似是不愿被人挪动。缸壁上布满匠人细心雕刻地竖纹,过分规整得像是禁锢了每条纹路里极力想要挣脱的灵魂。
我安静地站在门外,像一个幕外的观众,没有人分神注意到我,我也没能影响任何人。我转身背对门内自顾自运转的小世界,长吐一口气,坐在青石阶上抬头打量与地上的黄土一色的天空。
天边褐色的云朵像被拉扯到极限的棉絮,无力地躺在自己该待的位置。暗淡的光从云四周透过来,绵软却又使人眩晕。我看得眼前发黑,一只粗糙又丰腴的手端着一碗褐色的热汤伸到我眼前,抱着婴儿的短发妇人俯身对我笑着。我接过碗,贪婪地补充着这几天路上耗光的能量。汤几口就见了底,一股浓郁的补药味弥漫我的鼻腔。
我站起谢过妇人,随妇人的邀请进了门,拘谨地站在摇扇的老妇人与酱缸之间。老妇人似是没有发现我的存在,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院子里杂乱的灌木。我转身望向那足以藏下两个成年人的酱缸,瓦盖浸在用来密封的清水里。水面平静没有一丝涟漪,水质清澈,不见灰尘漂浮其上。我感到一丝阴冷的凉意从水底透过来,仿佛整个酱缸被这清水散发的清冷冰封。瓦盖沉重,缸顶与缸底像是有两块互相吸引的磁石,将缸里的秘密紧紧封锁。
妇人的手从我身后伸来,攀到冰冷的瓦盖上。婴儿已被交付到男人手里,安静得听不到呼吸声。挠人的瓦瓷摩擦声传入耳内,瓦盖被妇人揭开,过程娴熟轻松,并没有我想象的复杂费力。一股粮食酿酒的清香扑鼻而来,酱缸里是深不见底的幽暗的酿酒深潭,潭水表面泛着涟漪,与缸内四处乱窜的空气共鸣着。我凑近看向潭底,潭水并没有映出我的脸。男人和妇人走向我,脸上是平淡的家常的表情。男人将手中的婴儿递给妇人,妇人将婴儿的襁褓卸下,露出婴儿光滑细嫩的健康肌肤。婴儿像终于从沉睡中苏醒,配合妇人洗练的动作轻微地伸展着,像在潜心探索四周的空气与尘埃。
妇人快步走向酱缸,用臂弯轻晃婴儿,动作熟练,又不像产科护士般程式化。酿酒深潭里倒映着妇人与婴儿的面容,两人脸上表情平静,随着潭水得涟漪荡漾着。时间像是静止了,屋里包括婴儿和我在内的五人都没有动弹,只有潭水缓慢地呼吸着。
我有些眩晕,潭水忽然溅起激烈的水花,婴儿像从悬崖坠落般被掷入深潭中,来不及发出一声啼哭。婴儿剧烈地挣扎,水花溅到我的手上,身上,脸上,眼睛上,我猛烈地眨眼。妇人将瓦盖像推石磨一样不慌不忙地合上,缸内传来水花翻腾的闷响,以及分不清是从我颅内还是缸内发出的嗡鸣声。酱缸扎实地驻扎着,腹内的暴动一点也没有反应在表面,依然淡定地消化着内部的一切。我的心脏猛烈地冲击着胸腔,双脚像注了水银一样挪不动半步。老妇人悠悠地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阴凉的屋内走去。男人和短发妇人像结束了每日案头的工作一般活动着肩颈,而后走向屋内幽深的走廊。
我条件反射似的跟在他们身后,屋内的寒气侵袭着我的身体,我禁不住牙关颤抖起来。穿过走廊,我的双脚已踏在坑洼不整的结实的黑土地上,右边是粗糙的深黄色的土墙,左边不远处,简陋的炉灶内燃烧着熊熊柴火。干柴遇热发出噼里啪啦嘈杂的响声,坚硬的树干裂成两半,压垮垫在灶底细碎的木枝。炉灶上架着一口斗大的黑锅,锅底烧得通红,锅内凝黄色汤水沸腾着。
我凑近走向炉灶的另一侧,火苗使我的身体渐渐回暖。锅内一只爪子狰狞地张着,像是极力地想要握紧什么。爪子的骨骼很大,不想家禽的爪子一般瘦小无力,五根指头在跳动的气泡中颠簸着。连接爪子的肢体粗壮,肢体上的肌肉被滚烫的汤水炸开,露出已与汤汁一色的骨头。锅边整齐的摞着几个小碗,碗上的花纹与短发妇人递给我的碗上的一样。我想起酱缸中扑腾的婴儿,胃里翻江倒海。我夺门而出,一只黄狗箭似的从眼底蹿入了枯木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