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小说选」读后感

唐代小说的出现，标志着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真正成熟，堪与唐代诗歌并称为“一代之奇”（宋·洪迈《唐人说荟》例言引）。宋·赵彦卫《云麓漫钞》更是赞其“文备众体”“史才、诗笔、议论”具备。鲁迅先生亦说：“小说到了唐时，却起了一个大变迁。”（《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充分肯定了唐代小说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

《唐人小说选》遴选唐代小说经典篇目，以《全唐五代小说》为底本，虽是一个简本，但无论在篇目和分量的择选上，还是整理方式上，都极为周至适当。近年来，各种唐人小说选本层出不穷，然由专业知名学者执笔，从选篇、考释到校注一气呵成并有如此分量的并不多见。

作者李时人老师研究古代小说30多年，是一位在古代小说研究领域做出过杰出贡献的学者。他立足文献，精于考订，在中国古代小说、明清文学研究领域著述宏富，成就卓著。其学术研究取材翔实、考证精审，论述宏肆，他的治学思想独具特色、自成体系，“补空白、攀高峰、立新说”的治学模式，“求实、创新、循序渐进”的治学原则，始于文献考据而长于理论思辨的治学风格，都深刻地影响着他的弟子和学界同仁。

在这之前，李时人老师原已在中华书局出版《全唐五代小说》（八册），这本由其独立编校的断代小说总集，曾被誉为“文化积累工程”，分量极重，学术价值和编纂意义更是毋庸赘述。此书一经出版，反响不凡。何满子老师极力盛赞此书编纂的价值和意义，称其比肩《太平广记》，可堪与《全唐诗》《全唐文》“鼎足而三”。又言：“不少学者常说诗与传奇是唐代文学的两大奇葩，而不属于美文范畴的表章笺奏之类的应用文章不与焉。《全唐文》中大多数作品不属于美文，《全唐五代小说》的成书实能弥补诗以外的一代文学成果未尝裒集的缺憾。可说是一桩非同寻常的文化基础工程，功德不浅。”《全唐五代小说》出版以后，不少唐代文学研究者和硕博研究生皆以此作为基础资料，遂又重印，可见此书在学术界的重要性。

《唐人小说选》以《全唐五代小说》为底本，虽是一个简本，但无论在篇目和分量的择选上，还是整理方式上，都极为周至适当。一方面，作者有几十年唐人小说研究的经验与心得，其旁征博引，细心考究，篇目遴选考量周详，考释全面严谨，注释详明细致，既可一窥盛世精神之焕烂，同时也增加了作品的深度，保证了作品的学术价值。另一方面，简本采用简体横排的版式，既适应当下的阅读习惯，也便于读者理解。李时人老师不仅学术修养高，人格魅力也极高。其在学术界德高望重，在学校也备受学生欢迎，吸引了一批忠实的唐代文学爱好者。但《全唐五代小说》全套价格高，难免让人望而却步。简本的出版，诚可以弥补一部分唐代小说爱好者的缺憾。（摘自本人写的另一篇文章）

《唐人小说选》所选皆为唐代小说传世之名作，譬如《洞庭灵姻传》（又称《柳毅传》）、《李娃传》、《霍小玉传》、《莺莺传》、《聂隐娘》、《虬须客传》（又称《红拂女》）等，其中失传已久，在日本重获的唐人小说《游仙窟》更是以文辞瑰丽，诗入小说而独具一格。所选篇目不仅可读性、故事性强，且文字描写上也是颇具唐人潇洒亦不失浪漫的风度，可见李老师选取时良苦之用心。

前言 纵观古今中外，畅谈中国古代小说发展之脉络

在前言中，李时人老师以“19世纪的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曾将'诗歌'说成是人类'童年'的艺术，而将'小说'说成是人类'成年'以后的产物”为开始，旁征博引，论述了中西小说形成之不同，追溯了中国古代小说形成、演变的过程，重点探讨了唐代文言短篇小说的形成、创作、特点、题材、价值与意义。此外，还分析了唐代文言短篇小说的创作主体形成的原因以及小说创作的独特人文环境、历史原因，肯定了唐代小说的地位与影响；还细致地区分了“传奇”与“小说”，阐述了本书选用“唐人小说”，而非“唐人传奇”的缘由以及本书成稿的大致时间、愿想等，可谓深入浅出、娓娓道来，令人印象深刻。

小说：精心择选评析：鞭辟入里 注释：详明得当

诚如李时人老师在前言里所讲“本书所选篇目不算多，但确实是我从《全唐五代小说》中精心遴选出来的，取舍上主要依据小说的艺术创造，同时亦适当兼顾到篇目的涵盖面”。

众所周知，唐人尚诗歌，唐代士子“好文尚狎”“重文轻儒”“重文尚辞”，科考更是轻“帖经”、重诗赋，这种独特的人文环境造就了唐代小说重文辞、尚诗化的特点。唐代小说的创作者又多为文人士子，受当时社会风气的影响，他们常“以诗入文”，刻意追求繁缛华艳的文字，并在其中加入大量的诗词唱和，来炫耀自身的文采与诗才。唐时，小说尚不入流，小说的创作可以看作是文人聚宴交游时的一种文字消遣，也正因为是一种文字消遣，不为人所重视，所以比起用来干谒谋前程的诗词创作而言，创作起来的自由性和发挥的余地就大得多，常表现出恢诡谲怪的奇幻色彩，语言也显得轻松、鲜活俊逸，以时事创作为主，少教训、趣味性强，极具唐代文人浪漫洒脱之风神。《唐人小说选》择选24篇唐人小说名篇：《游仙窟》《枕中记》《洞庭灵姻传》《柳氏传》《李娃传》《南柯太守传》《莺莺传》《霍小玉传》《聂隐娘》《虬须客传》《非烟传》《王知古为狐招婿》等，皆是唐代比较有代表性的经典小说，其中很多小说在今天已改编成影视、戏曲作品。这些小说对后世小说的创作也产生了极大的影响，譬如，《莺莺传》至元代演变为古代著名的“四大名剧”之一《西厢记》，至今仍是戏曲的经典曲目；《虬须客传》至明代演变为冯梦龙的传奇《女丈夫》、凌濛初的杂剧“红拂三传”（《北红拂》《蓦忽姻缘》《虬髯翁》）等。

这些作品不仅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深远，且故事趣味性、情节的设计、语言及文采亦是俱佳。其中，《游仙窟》一文中的诗词唱和、吟咏多达82段，作者极尽辞藻之华美，间杂以骈俪之词，随韵成趣，刻意营造出一种诗意的氛围。虽说，有故弄玄虚、炫技卖弄之嫌，然亦不失为一种独特的浪漫文风。

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无便披陈。彼诚既有来意，此间何能不答?遂申怀抱，因以赠书曰：

“余以少娱声色，早慕佳期，历访风流，遍游天下。弹鹤琴于蜀郡，饱见文君；吹凤管于秦楼，熟看弄玉。虽复赠兰解珮，未甚关怀；合卺横陈，何曾惬意!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一种天公，两般时节。遥闻香气，独伤韩寿之心；近听琴声，似对文君之面。向来见桂心谈说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烧妆；南国伤心，千回扑镜。洛川回雪，只堪使叠衣裳；巫峡仙云，未敢为擎鞾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费黄金；念交甫之心狂，虚当白玉。下官寓游胜境，旅泊闲亭，忽遇神仙，不胜迷乱。芙蓉生于涧底，莲子实深；木栖出于山头，相思日远。未曾饮炭，腹热如烧；不忆吞刃，肠穿似割。无情明月，故故临窗；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何自堪!空悬欲断之肠，请救临终之命。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故相逢，却交烦恼。敢陈心素，幸愿照知。若得见其光仪，岂敢论其万一!”

……

十娘见五嫂频弄，佯嗔不笑。余咏曰：

“千金此处有，一笑待渠为。不望全露齿，请为暂颦眉。”

十娘咏曰：

“双眉碎客胆，两眼刺君心。谁能用一笑，贱价买千金?”

当时有一破铜熨斗在于床侧，十娘忽咏曰：

“旧来心肚热，无端强熨他。即今形势冷，谁肯重相磨!”

下官咏曰：

“若冷头面在，生平不熨空。即今虽冷恶，人自觅残铜。”

众人皆笑。

正如李时人老师在本篇“评析”中所言：

在《游仙窟》中，中国传统辞赋的影响很明显，骈散相间而以俪语为主的叙事，形成一种突出的风格和艺术上的冲击力。虽然由于作者受骈俪文风和辞赋影响太深，难免露出排比故事、堆砌典实的毛病，但在中国古代小说中，本篇确可以说是较早借助于文学手段，将叙事“文学化”的一部作品，比贞元、元和时唐代文言小说创作高潮中一些杰构的出现要早一个世纪。即使是本篇中的一些性描写，虽然颇有些张扬刻露的地方，但大部分都能利用韵语廋词，用隐喻、象征等委婉曲折的方法，使之蒙上一层薄薄的纱幕，濡染上一种“美文学”的色泽。

更难得可贵的是，在中国古代小说兴起之初，《游仙窟》就示范性地展示了小说艺术的各个方面。它创造性地提供了一个在短促时间内展示完整生活断面的短篇小说艺术范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使情节展开，并迅捷地奔向高潮。而对人物活动的细腻描写，又使三言两语便可以概括的简单情节充满了戏剧内容。其所铺染出来的生活密度及其雕镂的细密，都令人叹为观止。

点评到位、一语中的，像这样的评析本书随处可见。李时人老师并不甘于对小说本身的分析，还对作者的生平、小说题材的源头和发展、演变、影响等进行了详细的阐释，不可谓不用心，亦足见其学术之功力、校勘之用力。此外，在每篇的最后一部分还附有详明的注释，解释词语及典故出处、列举示例等。

小说的艺术创造：重文采、多趣味，生动形象

尤喜《李娃传》，白行简可能诗词比不上其兄白居易，然而其写小说的文采，却是极好的。小说描写荥阳公之子郑生与娼妓之女李娃的爱情故事，不仅情节曲折多变、人物形象饱满丰富，而且对郑生爱慕李娃的情节描写得尤为出彩，道尽了少男少女之间朦胧害羞的仰慕之情，颇有中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的意味。且看郑生初见李娃时一见倾心的描写：

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写二人初见，郑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李娃也“回眸凝睇，情甚相慕”，可见二人已一见钟情。然终是不相识，贸然上前于礼不合，另少年脸薄怕也不敢近前。这时候，郑生做了一个动作：“乃诈坠鞭于地，候其从者，敕取之。累眄于娃。”故意把马鞭丢弃在地，趁着侍从捡马鞭的时间，多偷看几眼心爱的姑娘，细细看特别有趣。像这么幼稚且故作姿态的举动，恐怕也只有年少稚嫩时才做得出来；像这么痴心相望、不肯离去的举止，也只有爱意萌动时才做得出来。读来不仅有趣，也特别生动形象。

若说少年痴心，殊不知少年害羞，更是让人心动。只因美人“回眸凝睇”，郑生托尽相熟之人，为之引荐，终得偿所愿来到李娃家：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从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

小侍女开门见是前几日故意扔马鞭的公子，来不及回答郑生之话，便“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再看李娃怎么回答：“你先别让他进来，我收拾下妆容，就出来。”很像现在谈恋爱的姑娘，猛然听说心上人到了，肯定得关了门，“你先别进来！”匆忙梳妆打扮一番再出来见他。如此描写，贴近现实生活，千古看来依然生动形象、趣味横生。

等到郑生坐定，李娃出场时，再看郑生的表现：

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遽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

李娃终于出来了，郑生倒是害羞了：“遽惊起，莫敢仰视。”见到李娃，被对方惊艳到忽然“嚯”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却再不敢抬头看对方，这种害羞又向往的神情，真真年少懵懂情感的写实主义描写。可以想见，郑生遽起时的慌乱与尴尬，以及面红耳赤的害羞模样。明明心里时时想着对方，等见了面，却不敢抬头看，这与少年维特思念绿蒂，想见又不敢见的情景，又何其相似！

常道唐人小说少教训、多趣味，诚是也。像这样精彩的经典小说，本书比比皆是，个个在艺术创造上都称得上出彩生动。此外，譬如柳毅、龙女的故事，李靖、红拂女的故事，张生、崔莺莺的故事，淳于棼梦游槐安国的故事，李益、霍小玉的故事等，不仅对后世的文学创作影响深远，且原文一样的精彩有趣，诸君欲览之，可详看本书，必可一饱眼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