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th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我是一个火星人，在以前我并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我自己，或者说不知道该这样说出这个世界，直到我拥有了我的人参。

我至今记得我的第一根人参是怎样得到的，那是相当久远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我觉得活在这个星球实在是腻了，我用脚丈量了这个星球的表面积，这个星球的每一个角落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直到那一天我进了一个店，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店，我发誓我看过它上千次，我从不害怕它，但是今天我要集聚所有的勇气才能跨进它。我发誓我没有开玩笑，火星人是不会开玩笑的。

这个店没有名字。

店是很大的，展柜只有几个，紧靠着墙，相邻之间有很夸张的间隔。每个展柜相当地精致，精致到了让人觉得用来装那些东西简直就是奢侈。整个店的装潢也很不错，金碧辉煌。

为了表示（对展柜的）尊重，我对着那一排在我看来是一模一样的人参装出全身上下都洋溢着“啊，你好美”的赞叹之情。店老板从里间出来，里间的门很简朴，让人觉得有些古怪地不协调。

老板很和蔼，他看起来就像是躺在柜子里那些人参的活体。

“随便挑一根吧，每一根都很美。”

我打了个激灵，觉得好像刚才被冻住了。

“它们看起来很像啊……”

“是的，没错，任君挑选。”

“我的意思是它们都长得一样。”

“人参都是长这样的，孩子。”

“请不要当我是普通的火星人，据我所知，人参不是这些干巴巴的玩意，在历史上它们有着各种各样的形态，每一个都独一无二，它们的色彩斑斓，形态万千，就像尘埃堆积的星云一样没有具体的形状。我是一个坦诚的火星人，请不要愚弄我。”

“为着你不是普通的火星人这一点我便应当为你鼓掌致敬了，但是，你说的毕竟是历史上的事了，相信你也知道人参一直供不应求，你所说的那些人参都在历史的潮流中消失了。事物毕竟都是在发展的嘛，人参虽然是以一个一个的形态展现，但它们都是朝着一个方向变化的，今天你所看见的就是它们的演化至今最美的形态了，这可是千万种可能中留下的唯一。为了表示我的敬意，我送你一根最好的，嗯，请接着吧，你值得拥有。”

到今天我都记得那时对老板的感激，甚至想为他做任何事来报答他的慷慨。谁都知道人参是去往地球的唯二道路之一，历史的传说里说地球人远比火星人聪明，地球文明的发达超乎人的想象，这也是部分火星人渴望人参的原因——向往。人参的代价是高昂的，为了踏进那个店，我典当了一半的勇气。

老板嘱托我任何时候都不要惧怕，就当它是个很刺激的游戏。我保留有作为火星人的记忆，同时以地球人的形态生存。

我很感激老板的安慰，因为据我所知，历史上那些拥有人参的人再也能回到地球。

我对老板说：“请不用担心我，对于火星人来说，惧怕这个词等同于死，我全部的勇气可以淡然面对所有危难，预言家们都说我全部的勇气能在太阳吞噬火星后完好无损地活下去。即使我现在只有一半的勇气，我也坚信我能再次回到这片土地。请祝福我吧。”

“我祝福你，不过地球，确实是一个丰富的世界呢。”

地球，传说那是一个有光的地方。

我的第一根人参，它很饱满，有着很曼妙的曲线。靠着它我成功地穿越了古今，出生在地球的一个小角落。姑且称这一次的旅行为我的第一世地球生活吧。

不得不承认地球的文明程度之高，尽管地球人缺乏火星人的高瞻远瞩，但他们的无可预测性，即使是造物主也会惊讶的吧。第一世的生活我被这个美丽的世界折服，地球人是如此的友好热情，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高效率的完成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一个有光的世界，老板说得对，地球比火星丰富太多。作为火星人的一生是乏味的，没有色彩没有食物没有音乐，甚至火星人的生命状态与地球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我用了很久很久才接受这个事实——地球人是如此地善于欺骗，掠夺。他们无法控制的欲望让这片土地生灵涂炭，这在我第一次来到地球时并不了解，甚至几乎没有想到这龌龊的一面。第一次在地球生活，我的全部目标都是为我再次回到火星服务。

第一世的我出生在一个条件相当好的家庭，这是一个搞科研的世家。在二十九岁以前我把能做出的理论全部证实，他们可以帮助我回到火星。接下来我把所有时间用来了解这个世界，我一次次长途跋涉，看遍各地风土人情，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了解他们。

但先入为主的火星人特有的思维方式让我很难真正的体悟地球人的思想，我一直在做尝试。在不断的了解中，我发现语言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地球人的交流几乎都要依赖语言，同时他们依靠这种工具有技巧地进行“迷惑”，学会撒谎对我来说是一种痛苦的经历，这与我身为火星人的本性相悖，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沉默，不置可否。

我撒的第一个谎是在我第五世地球生活的第四十九个年头。在我第一世生活时，我进入过研究外星文明的核心小组，他们祈望通过生命探测来发现地球外的生命，但是他们列出的指标实在是可笑。

这就好比太阳上生存的科学家们在探测外围行星上的生命时，有人提出地球上会不会有生命时，其他科学家都嘲笑着说：“地球气温那样低，怎么可能有生命呢？”

我很清楚如何改变探测生命的指标来“发现”火星人，但我没有那样做，我直觉我如果将发现火星人的方法公之于众带来的是难以预料的结果。

这个猜测的成立在我第五世得到了很隐晦的预示。那时的地球环境已经不怎么好了，整个地球笼罩在雾中，像他们祖先曾提到过的白雾笼罩的仙境，对应的，那种雾是灰色的，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那雾总是透着红，混合成了死亡的颜色。接近四百年的地球生活，让我渐渐地明白地球人是危险的种族，尽管我仍无法完全理解他们，但是从种种表象上透露出来的内里精神令我胆寒。所以当航天总局内部提出计划在火星建设生态基地的时候，我动用所有力量遏止这个提议。

那一世我成为了一个国家的总统，那一世虽然看似风光可处处险恶，我致力于改变这个世界，想让它变得好一点。和平与爱，地球多少先烈的终极目标，注定只能是一个讽刺的乌托邦。我全心全意想要改变这个世界，事事出我掌控之外。在我改造这个地球的愿望最强烈的阶段，恰好是全人类共同认为的有史以来最糟的时代，环境恶化，鱼肉同族，战争并起，瘟疫蔓延，癌症高发……这一切一切让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地球人的可怕之处，他们劣迹斑斑却又发展迅猛，无法想象他们染指火星这片土地后多久就能发现火星人的存在，更无法想象火星人被发现后会遭受怎样的厄运，不，是可以想象的，必定是血腥而残忍的，地球人会毫无顾忌的屠戮，掠夺……这简直是不能忍受的幻想。

我在屏幕上，对着全世界的人类说我以及科研界一致认为火星不适合改造成人类宜居地，并永久反对人类向外太空移民……

我无比感激第一世那个天真的自己用缄默回答了那时人类的无心之问，如果那时他以火星人诚实的准则说出了那样的事——后果不堪设想。在接下来的第二世里我企图阅读从古至今的典籍来了解人类，后来证明这样的方式是失败的。我看了十四万卷书。我得到很多乐趣，同时不得不承认，不是地球人真的很难读懂那些书籍。

第一世，我提出了太空飞船的建设计划，外围的人觉得简直是痴人说梦。但并不是全人类都理解并赞同某件事，它才发生的。

太空飞船是秘密发射的，在发射后不不到十小时便失去了一切通讯联系。所有人都以为发射失败了。但我成功地着陆了。

只有我成功地着陆了。

我带走的那截人参已经慢慢地枯萎最后变成了粉末，飘荡在广袤无垠的宇宙里，再也不会落下了。我从那具人类的躯体中挣扎出来，找回了故居。

我成为第一个拥有人参后还能回到火星的人。

这是老板告诉我的。

老板主动找到了我。

我们谈起了往事。

他是一个天性幽默的人，他提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说我当时看他的眼神就像地球人见到火星人一样惊恐。我付之一笑。我发现我去地球一趟学会了很多东西，比如说笑这个动作。

临走的时候，老板问我还想不想再去一次地球，他无偿提供人参。

很快我就决定要再次回到地球，单我对那个美丽的世界怀有浓厚的好奇与向往就应该如此。

注定了这些都将成为历史。

第五世的我过得很辛苦，最后反政府主义的恐怖分子成功地刺杀了我。

我睁开眼睛，老板正在一旁。

老板问我感觉怎么样。

非常非常不好。我心里这样想着但却说不出口。

我学会了沉默，或者说掌握了。

这种异物感很不爽。

从第二次开始，我就不用再依靠外物跨越时空了。老板说这类似于bug的利用。没有人能从人参中再回到地球。所以我成了唯一的例外，用地球人的话来说，浮生若梦。这一次次经历就像是一场梦，如虚似幻，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问老板：“如果我不携带记忆去地球会发生什么？”

老板眼神很古怪地看着我。

“你觉得你丧失了火星人的记忆你还能回到这里来吗？你是在找死。”

“命运眷顾勇者。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害怕任何事。”

“你很多事都一知半解，这才真正会要了你的命，你所坚信的很多东西在我看来都是荒谬的。不过，我仍佩服你的勇气。我实在不能理解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如果我不抛弃火星人的思维，那么我大概永远也不能懂得地球人。我觉得我有能力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回到这里。”

“你知道1+1=1成立的时候地球可能会爆炸这个理论吗？如果你没有记忆在地球生活了一辈子死掉，或者携带记忆体验地球生活再回来都是没问题的，一始终是一，但如果你失去一切记忆后拥有一个完整的地球人格，并且突然融入身为火星人的人格中来……你体验过这么多次，你应该明白的地球人与火星人多么的不同。”

“所以几乎无疑问地，你会自爆。”

地球人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典故，讲庄生与蝴蝶。

很多时候，我的第六世地球生活大多数都只能回忆起朦胧的片段了，这对于记忆力超凡的火星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我预感某些不太好的事发生了或即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地球人的“梦”，第六世地球生活就像破损的剪影，没有任何生动的细节，真实又虚假，我能回忆起入梦后那种深信不疑的真实感，也能记得一点点轮廓般模糊的往事，我记得我生活的国家的名字，那里选拔人才的制度叫高考。为这场考试我准备了很久，我甚至能回忆起某些具体的数学题，但是后来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我甚至忘了我是怎样回来的。

有时候我会觉得回到火星或许是一种命定的不幸，不幸中的万幸是我并没有自爆。

所以我还能坐在这里回忆往事。

我整理我的居所时发现了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我想我应该去问问老板。

那家小店几乎没变，展柜依然精致，里面的人参依然千篇一律，老板并不在，那扇简朴得刺眼的门大敞着。

我或许不该进去。

哦，说什么傻话呢，火星人没有理由不去做他们想做的事。

里间比外面的店要大得多的大得多，很多粗制的架子，上面很随意地铺陈着色彩斑斓，形态万千的东西，就像尘埃堆积的星云一样没有具体的形状。

我几乎在一瞬间就想到了它们的名字——人参。

“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老板从架子后面走过来，“好了，把你带来的东西给我吧。”

一瞬间，我感到天旋地转。

我想起来了。

第六世的生活，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地球人。我因年老而死，我因病痛而死，我因苦难而死。总之，恐惧不再是死神。

我为高考追逐了十八年，在高考的前夕却因为对结果不好的可能性的惧怕而放弃参考资格，我远走他乡，流浪在街头，乞讨、抢劫以及杀人越货我都干过，在世界大战的枪林弹雨中苟活，最后我稳定在了一个地下世界。人生多么的短暂，寥寥几句就可以概括。成为一个地球人我说了不计其数的谎，每一个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从小时候冬天用冷水洗澡患感冒来逃避学习到手刃信任我的同伴。欺骗是人类最微妙的伪装，是盾与剑的共同体。

地球人永远无法像火星人一样活着。

那些斑斓的生命，从来都是一个骗局。

每个人都只有有一个命运。命运本身也是。

记忆的碎片像尘埃膨胀，我有些恍惚，我到底是地球人还是火星人呢？

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了一个变成庄周的梦？

我在回想我成为一个地球人后是如何回到火星的。

是人参。就是那个我带来想问问老板的东西。

我在地球上得到了人参，有人问我愿不愿意拥有它。

拥有的代价很大。那个人说。

那时我得到的人参是如此的奇妙，像一个甜美的诱惑，无从抗拒。

我终于知道，人参并不是千篇一律，它们色彩斑斓，形态万千，就像尘埃堆积的星云一样没有具体的形状。

可惜这个认知来得太晚了，已经失去它本来的价值了。

我再也没办法再拥有一次了。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生命在崩溃，我想大概那一部分地球人的意识正在死去，我会重新成为一个完整的火星人。幸好这个过程并不是那样快，我还能在最后一点点时间里思考一些更远的事。我现在终于能准确地回忆起第六世的记忆，以火星人的身份。我感觉到思想的剧烈运动，我大概再也不会比现在聪明了。我想通了很多我以前没弄懂的事。我想起与老板的初见，想起他和蔼的面容，想起他的言语。

思考越深入，越有些力不从心……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是真正的去死了。

我的的确确没有预料到。

我怎么会死呢？

在死前才听到命运告终的丧钟声是多么的愚蠢又可悲。

我仍不敢相信。

我怎么会死呢？

预言家们说我能在太阳吞噬火星后完好无损地活下去的啊……

我死时，在彼端的那颗星球上会不会有一个人因噩梦惊醒却无法回忆起梦中的事而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过着那千篇一律？

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时日无多，大限将至。

可笑我在最后居然想的是：

“如果当年我鼓起勇气，参加了那次高考，这一切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呢？”

后记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为了写最后一句话磨出的这个小短篇。很多东西都想写，结果很多都没写出来，看起来一点也不带感。想写一个崩坏逻辑的故事，让人看得啼笑皆非又好像有所悟，结果我越写越严肃，写成了一个逻辑崩坏的故事。跳脱的想象力和超凡的行动力，为什么我总是只能具备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