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葬礼

我第一次完整参加的葬礼,是我自己外公的葬礼。

外公是在2021年1月2日去世的,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刚从昨夜的宿醉中醒来,在和朋友们吃饭,因为是下午三点多,所以我也不知道那算是午饭还是晚饭。放下电话,其实我没有特别难过,但朋友们看我的眼神却突然柔软了许多。

随后阿来和涛子送我去车站,路上涛子沉默不语,阿来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阿来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住在上海,因为我要和朋友们一起过元旦,她才第一次来武汉,临别时我叮嘱涛子要帮我照顾好阿来。

我乘上回家的动车,座位在车厢里的第一排,没办法把腿伸开,我只能窝在座位里,扭过头看窗外不知道是灯火还是星光,混成了一片。其实这一年里我常常想回家看看,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原因回家。

自从有了动车之后从武汉回宜昌就变得很快,记得外婆去世的时候,爸爸妈妈从武汉回老家花了整整一天。

小舅舅的儿子早早就在车站外等我,我和他打声招呼,海军哥!便上了车。坐上车后他扭过头给我介绍副驾驶上的女孩子,你喊她嫂子,我们今年准备结婚了。那女生转过头来和我打了个招呼,一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过话。

我对海军哥的印象还停留在他上初中的样子——很瘦,很调皮,没想到他长大后却当了警察。

海军哥很重视我们的亲情,我记得两三年前,远嫁的姨妈一家从江苏赶回来过年的时候他十分开心,那几天他总是喝的醉醺醺才入睡,哪怕自己牌技很差一直输钱但为了不破坏气氛一直打下去。回家的路上他问起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总是他问一句我回答一句,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觉得这样的聊天有些生分了。

从宜昌回老家又是一段漫长的路,转眼便到了十一点多,车子顺着蜿蜒的省道开着,明亮的车灯也在黑暗中显得无力。他突然问我想不想尿尿,我仿佛如蒙大赦似得点了点头。

我们停下车,走到路边,他解开裤子就要尿,我忙说,别啊,多不文明。然后我顺着省道旁边的小路走到林子里面尿起来,尿完便觉得消除了连坐几个小时车子的疲惫。走出林子时发现他恶作剧似的全尿在了我的路上。“我靠,你真是恶心。”我脱口而出。他坏笑两声,我这才觉得有了几分熟悉的感觉,他小时候也常常恶作剧的。

回到外公家已经十二点多了,按照老家的习俗,外公屋外的空地上已经架起了大棚,隔老远就能看见这里亮堂堂的,只消望一眼就知道这里要办喜事或者丧事了。外公的棺材就放在棚里,棺材下面放着的是一高一矮两张桌子,矮桌子下面垫了好几本书,我认出那张小一点的桌子是外公家吃饭的桌子。

妈妈此刻跪在棺材前烧着纸钱,爸爸歪倒在一张太师椅上面打瞌睡,除了小舅妈外还有两三个我不太熟的亲戚,她们一边将纸钱散开,叠好,方便明天来吊唁的人烧纸钱,一边借着烧纸钱的火取暖。

妈妈看见我回来了,笑了笑,然后说,回来的还挺快的嘛。我点了点头,随后也跪在外公棺前烧起纸钱来,这个时候我还没摘耳机,听着嘻哈音乐给外公烧着纸钱,让我觉得这一刻十分魔幻。

烧了一会儿后我和妈妈闲聊起来,尽管说话的声音还有一点沙哑,但她看起来已经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十多年前外婆去世的那天武汉下着大雪,学校通知说不用去上学,我坐在家里看电视,因为不用上学而十分开心。妈妈突然回家了,她不说话,抱着我就痛哭起来,后来我才知道是外婆去世了。今天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的时候这个场景就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重复,我想,妈妈一定非常伤心吧。

妈妈说今天早上回来看外公的时候人还是好好的,只是外公说头有点痛,于是妈妈就去买药,等再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去世了,我听着妈妈慢慢地讲述着事情的经过,不时点点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她。

接着她又问到我现在工作如何,其实实习结束后的这半年里我一直靠着借钱在上海混吃等死,十分堕落。我一直对爸妈撒谎说虽然挣的不多但一直在上班,所以此刻我延续着我的谎言,我不知道是因为我善于撒谎,还是妈妈充分相信我,她并没有对我的话有什么疑问,问完工作,她问起阿来,因为她没见过阿来,所以她对阿来充满了好奇,像是调查户口一样盘问起来,我含含糊糊地回答后,她沉默了一下,风一吹,火窜动起来,照在妈妈的脸庞上,看起来十分疲倦。她突然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其实我还是觉得你大学谈的那个女朋友挺好的,我愣了一下,将纸钱放到火里,问,为什么啊?妈妈回答说:因为她也是我们这里的。

我没想到妈妈会跟我聊这些,我本以为今晚会更加沉重,更加悲痛。

本来我想今晚陪着爸妈通宵的,但还是被赶去不远处的小舅舅家睡觉,我觉得自己肯定比爸妈更能熬夜,但最终还是没有跟他们犟嘴。

回到小舅舅家的时候海军哥和嫂子还没睡,我们没有多说话,他们给我找来零食和水果,十分热情,这种热情就好像我是一个客人那般的热情。

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暖,天快亮的时候我醒来发现双脚还是冷冰冰的。

第二天,赶回家的人越来越多了,大舅舅家的两个孩子玄子和芥子也回来了。他们两个是我们这一片儿的骄傲,因为他们是村子里最有出息的两个孩子。这一次外公的葬礼也是他们家出钱、安排。

等我们再到外公家的时候,人已经多了起来,我有些不知所措便避开人群绕倒外公家后面的小路上偷偷抽烟,却看见emu——芥子的女朋友,在这里抽泣,她是我在外公葬礼上看见的第一个哭起来的人,我没有说话,接过她的包,又给她拿来纸巾。随后走开,大概过了一刻钟,她走到我旁边。

“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哭的人。”我说。

“我在想,前几个月回来看爷爷的时候爷爷还好好的,”她指了指棚子下面的空地,“我和芥子还跟着爷爷在这里除草了,他歇息的时候还说自己不想死,想多活几年。”

我顺着emu的描述去想象那个画面,当时的外公一定佝偻着腰——他的腰很弯很弯,从我记事起他就开始驼背了,每过一年就更弯一点,这让我觉得他的腰根本就直不起来,他用那双粗糙,长着长长的、弯曲指甲的大手轻轻挥着锄头,锄两下子,看着杂草的根裹着泥土被翻了出来,就用手把草捡起来,将裹着根的泥土砸开,再将草扔到一边儿。

此刻锄地的老人睡在那片地上的棺材里。

被老人锄的那片地上,人来人往,十分拥挤,置办丧事的人员端着茶水从我和emu面前走过,嘴里喊着借过借过,我们一边让路一边把伤感的情绪抛开。

晚上葬礼正式开始,吊唁的人来来往往。哪怕是外公的长子,我的大舅舅也因为刚做完手术所以露了一个脸就赶回了医院,有的人来了匆匆献上一个花篮,烧几张纸钱就离开了,我看着外公的棺材渐渐被鲜花簇拥,那张遗照里的他仿佛笑的更加开心了。这张遗照是芥子照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尽管照片里外公已经是七十岁的高龄但精神状态看起来十分好。参加葬礼的人都说这张遗照照的好,芥子看起来也颇为满意,他说,记得当时爷爷检查说得了病,怕活不久了就照了这张遗照,奶奶也跟着一起照了,没想到是奶奶先走了,剩下爷爷独自活了这么多年。

老人的葬礼更像是子嗣们的聚会,晚上,乐队奏着哀乐,我们披麻戴孝,按照葬礼的习俗围着外公的棺材绕圈,我跟在队伍的末尾,麻木地走着,目光四处游走,我看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舅舅,他剃了个光头穿着皮夹克和工装裤,给外公磕完头后将念着经文的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外公的遗照后面,看见傍晚才从江苏赶回来的姨妈跪在外公的棺材前失声痛哭,她很胖,哭得脱了气力,好几个人费尽了力气才把她扶起来。走了一个多小时,我被换下来休息,我看见我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舅舅,还是捧着灵位走在最前面,他大概已经两天没有合眼,看起来十分疲惫,偶尔的他走着走着会停下来驻足看着那个被鲜花簇拥棺材,我不知道他会想些什么。休息了一会儿我打算去换下小舅舅,但被他拒绝了,我这才想到棺材里躺的确实是他的爸爸,我的心里突然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冲击,总算明白我的小舅舅,那个沉默寡言,在喝酒后才能含含糊糊讲出几句话的小舅舅为什么已经那么疲惫,却还是那么坚定地在给外公做最后的道别。

按照葬礼的安排,法事在十二点结束,今天凌晨四点多外公就要下葬,又会睡到外婆的旁边。吃宵夜的时候,我陪长辈喝了几口酒,冬天因为酒精也不再那么冷了,他们跟我开着玩笑说,你头发留那么长我还以为是女孩子呢!尽管热闹,但玄子才是午夜里长辈们谈话的中心点,大家问他在上海怎么样了,有没有买车买房之类的,玄子都一 一热情礼貌的回答,他回答的十分低调,但还是引来众人的赞叹。一直到宵夜结束我和芥子离人群远远地坐着的时候他们还在聊天,除了妈妈偶尔会去给外公烧烧纸钱之外,好像没有人再把注意力放在外公身上。

快要四点的时候妈妈过来问我,敢不敢一个人去墓地那边,我还没明白有什么事儿,旁边的芥子便主动提出说跟我一起去。

山里的月亮特别亮,走夜路完全不需要借助照明工具,我问芥子为什么要去墓地那边儿守着,他说墓前要有火,这一夜都不能灭的,等我们走到一里地外的墓地时我看见了爸爸,和爸爸换班后,芥子往火里添了些枯枝,说:“我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因为谁来守墓我妈和你爸还吵了一架。”

“为什么啊?”

“因为都想见最后一面啊。”他笑了笑。

我这才知道原来人在下葬的时候会有一个道别仪式,我突然因为要在这里守墓地而觉得遗憾。因为我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见到外公的场景了,只记得有一次和爸爸妈妈去看望外公的时候我一个人先到了屋里,连叫了几声外公,他却没有答应,反而问我:“怎么就你一个人来了?小菊呢?”我想起小菊是我妈妈的小名,才知道外公把我当成了我爸。

不久我们就听见敲锣打鼓的声音,看来那边已经动身了,埋好外公后天已经蒙蒙亮,我们一大群人站在外公坟前,黑压压的一片,我找到妈妈将她抱着,她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外公已经入土,但葬礼还没有结束,我们回到棚子里吃过了简单的早饭,那些留下来过夜的客人要被送走,玄子打了几个电话就把这件事儿安排妥当了,但大舅妈好像不太同意他的处事方法,两个人起了点儿争执,我大概是没亲眼见过他们两个争论的场景,但总觉得这一幕不时地在眼前浮现。

芥子感慨似得说,玄子成家后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得,总觉得出钱就可以解决一切事情。相比较玄子和海军,我总觉得和芥子更聊得来,后来有一次我们几个凑在一块玩儿我才猛然发现或许是芥子还没有结婚的关系,当然他此时已经和emu同居好几年了。

去年因为疫情我没能回老家,我和芥子还有emu一起过年,年夜饭上芥子给我讲了好多我们这个大家庭的故事,大人们的之间种种鸡毛蒜皮却又不能各退一步的故事,听起来是那么莫名其妙、遥远、混乱,最后他补充说,等到爷爷去世后我们这个大家庭估计也就散开了,因为没有主心骨了。他说自己也不想再回去了,要在外面安家。

空地上的棚子要收起来,临时搭建的厨房要拆除,葬礼产生的垃圾也要收拾干净,因为人手不够所以我妈叫我去搬救兵,但我到了小舅舅家才发现通宵过后大家都去睡了,于是独自返回,走了不到一半却听见emu的声音,她叫我等一等。我站在原地等她,她说她去帮帮忙。

“应该把他们几个男的叫起来的。”看着emu,我有些后悔。

“其实芥子没睡着呢,我刚刚还看见他躺着在玩手机,我叫他他装作没听见。”emu耸了耸肩膀。

最后基本上是我和emu还有玄子三人将场地收拾好,我看见因为葬礼变得乱七八糟的外公家一点点又变回我记忆中的样子,妈妈从屋子里整理出外公以前的衣物,装了满满两大袋子,说等下带到坟上去,太阳的余晖洒下来,我白色的球鞋上沾满了泥巴,一抬头我看见外公那间破旧老屋子的墙壁上依稀还有一排红色的大字,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看不清写了些什么。

仿佛还是昨日,我奔跑在屋檐下,外公坐在屋子里抽着烟袋,吧嗒吧嗒的。

等收拾完,爸爸早已经不耐烦的坐在车上,我们和小舅妈道别,至于小舅舅他没有听我们的劝已经去帮别人杀年猪了,外公年轻的时候是这方圆十里最好的杀猪匠,现在每到冬天小舅舅作为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没有完全上年纪的男人不管是谁家杀年猪都会去帮忙,这倒让我觉得颇有几分子承父业的意味,只不过外公是主刀的那个杀猪匠,小舅舅则是负责揪猪尾巴的那个人。

我们在车上并没有说话,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落寞,我们心里都清楚,哪怕是妈妈以后回来的次数也只会越来越少了,最终因为没有人再除草,外公屋外的空地会长满杂草。

车子开出大山,因为实在太困我已经睡着,朦朦胧胧间能看到县城那边发出的点点星光,有点像我前两天在动车上看到的窗外景色。

回家略作修整后爸爸妈妈将我叫醒,说玄子已经订好了酒店,我们一大家子一起再吃顿饭,我心里清楚这一大家子可能很难再凑的这么齐了。所以顶着困意坐上车,爸爸上车后并没有着急出发,在车上翻找了一会儿后将一包烟递给我,说了句,“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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