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的官道,竟也是十步一个坑八步一个坎儿的。霍义这一路颠得真有点难受了,但心里想:我总算又混过了一个冬天,听传闻,刚过去的民国十八年,关中老家十口人就能饿死三口,亏了爹娘死得早,省得我担这份心了!他拧了拧身子侧过来坐着,屁股底下那几麻袋大豆跟着咯吱吱地响。
赶车老头儿一袋旱烟眼瞅着抽完了,霍义斜么着眼瞟了瞟那匹骡子,感觉嘴里越来越干。一清早搭上这辆大骡车的时候还冷得唧唧索索,到了头晌午这太阳给晒得脑顶发热。
“我们永陵镇啊……”撂下烟袋锅老车夫说了起来。
“还多远呐?”霍义打断了他的话。
“快了,没多远儿!”老头继续道,“我们永陵是大清朝发迹的地方,努尔哈赤搁这儿定的都!”
“呦,真有这事儿?您老别糊弄我。”
“你不信不是!为啥叫永陵,永陵。皇帝老儿埋在这儿呢!”老头随后呲了一声。
霍义心里念叨:大清,算他妈个屁。我老家还埋着秦始皇呢!
“您这身体挺结实啊。”霍义扮着笑,眼神从背后打量着老头。
“一年不如一年,老腰越来越不吃劲,”说是老头,其实看上去五十来岁,“腰不好,我们这嘎老人的通病。”
霍义低头,露出一丝狡猾的喜悦。
几分钟的功夫,眼前的地势忽地现出平坦的架势,屋舍也多起来了。骡子一定知道家快到了,四只蹄子也来了劲。“吁……”老人在一处靠近市集的拐角止住了车子,冲着霍义道:“别跟我犟,出门在外不易,不要什么车费!何况你一个出家人!”
霍义只得下车,打车上搬下他的随身皮箱,对老人深施一礼。
待骡车走远,霍义独站在一棵干枝老树下,身形瘦削长发盘髻,那深青的道袍却被里面的小袄撑得满满,身边大号的旧皮箱越显得这搭配古怪。他是佯装的道士,更早几年他便开始用这招,往来山西河北之间,卖些蛋用不管也吃不死人的假药。都说是东北张大帅治下民富库实,谁又不想往钱多的地方凑呢?两年前出了山海关,单枪匹马一个西北人,在这吉林跟辽宁两省他记不清走了多少个县镇,大城市不敢久留,就觉着小地方的见识短浅,好诓。自己正经本事没有,装模作样虚张声势,大钱弄不来,小钱儿还不愁赚不到。
他左右望了望,与别处镇子无甚大差别。集市不大也不小,人气不旺也不差,商号诊所倒也齐全,客栈少得可怜,只得提着箱子朝就近的一家走去。
兴京客栈,掌柜的和小伙计像见了会说话的猴子似的,两双眼睛直愣愣盯着霍义看。霍义早不以为然,因为他住的店十个有八个,都这眼神儿。
“无量天尊……劳烦店家,打一壶热水,一壶冷水送到我屋里,再替我打二斤本地的散酒。”霍义从怀里点出几张小票,掌柜嘴一努,伙计就接了钱跑出门去。
自己搬着行李进了顶小的一间单人房,霍义卧在炕上解解沿路疲乏。没多一会儿,两壶水和白酒陆续送了进来。他就着一碗热水,草草先吃了几口自带的干粮,接着反锁上房门忙活了起来。
大皮箱子直接就着炕边敞开了来,里面叮当乱响,原来是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玻璃瓶子,都用破旧报纸垫着,还有更多旧报纸包裹着不知什么东西。霍义翻了一通,居然从皮箱里找出一方小砚台,半截墨和狼毫小楷一支……
虽然过了午时,太阳还是高高的。累了一上午的小贩们有的打起了哈欠,有的吆喝两声但有气无力,只有那些没书读的小童跑闹不息叫人生厌。
豁亮的一嗓子来得突然:“诸位善人!贫道云游千里,今日来至贵宝地!”
整条集市都被这个陌生的声音提了个神儿,有人伸着脖子寻声望着,小孩子狐疑地聚在一堆儿。原来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瘦脸儿道士,雪白的绑腿,站在道边拱手而立。
霍义的山羊胡随着下巴一跳一跳的:“某,于终南山修行十年。出家人济世行善为本,特备良药,专解百姓病痛之忧!”
这位操着陕西口音的假道士,一张巧舌继续把人们的好奇心催发,脚底下已然摆好了骗人的阵势。一张麻袋片铺底,上盖一张发黄的白棉布,布面上字迹陈旧,写的是:秦岭深山仙草,终南秘法神药。白布上齐整排列的就是他的“神药”了,尺寸有大小,颜色有深浅的玻璃瓶,每个都贴有纸签,大部分纸签上都写了“正骨酒”、“健腰酒”、“舒筋酒”,墨迹尚未干透,可见是现打听现卖,从上到下由里及外都是假的,只有他那张厚脸皮倒是真的。再看那瓶里,形状古怪的树根野果之属,泡上那店伙计打来的散酒再兑上冷井水,这霍氏神仙药酒就造成了。白布的末端一个木匣子打开着,两个格子里分别放着草纸包着的药丸,有纸签分别写道“舒筋正骨丸”、“固肠止泻丸”,细看便知也是刚刚写上不久。
霍义见慢慢有人聚拢到摊前,先作个揖,接着身子向下似是非是地假装打坐。
“善人们呐!托天尊功德,贫道的药,治这个上年纪的腰腿顽疾,特别的灵!坚持服我的药酒,辅以丸药,三天回到三十岁!”
小镇人疑心少,颇多人就觉得这个外来的道士真是个小神仙,更有治病心切的,有的花了几毛钱,有的花了一块多,把“药”捧着回家了。如此过了段时候,太阳渐斜,但霍义摊子前的人不减反增,成了集市的焦点。
在围观的层层人腿之间,有一只脏脏的小手紧贴着地面,悄无声息地朝剩余的药酒瓶爬去。斜阳的照映下,一个挨一个的玻璃瓶折射出晕眩的光斑,投在棉布的表面,怪是好看。眨眼之间,那只小手握紧了两个小号瓶子,嗖地缩回众人之后。正在忙着收钱的霍义,余光中发现不对,只见一个蓬头小叫花子撒丫子朝集市外狂跑。霍义反应也不慢,一步窜出摊子,瞪圆了眼朝小叫花直追,嘴上骂骂咧咧。八九岁的孩子腿力终究比不上三十出头的霍义,跑不出六丈远,看看追上的时候,霍义飞起脚直踹小叫花的屁股,那孩子一个跟头滚翻地上,手里的药酒打碎了一瓶还握着一瓶,霍义扑过去按住他,巴掌雨点似的落下去。
“跟小孩儿动手,道士都这么当的吗?”一个年轻的声音从霍义脑顶的方向传了过来。
此人话语软中带硬,半嗔半嘲。霍义愣了一刻,索性提着孩子的后领站起来寻这声音的来处。一个白面后生正迎面看着满身尘土的一大一小,霍义心里纳闷,这后生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岁上下,衣着面相都不像小地方人,一时间猜不出是何来头。小乞丐一脸鼻涕和眼泪,委屈地抬头望一眼自己的“救星”,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白面后生苦笑一下,从小孩依然紧握的右手心里把那瓶完好的“药酒”拿了过来,放在手上掂了掂。
“这两瓶,都算我买的吧。”
霍义心里有点虚,但多年的江湖不是白走的,他把小乞丐往旁边一甩,向年轻人伸出一根食指。白面后生打衣兜点出一张一元大洋票,塞到面前西北道士的手里。接着低头跟小乞丐说:“下次我可不管了!”
年轻人往街对面的代书摊走了去,霍义没搭理小孩,自往回走。他把一元纸票揣进内兜,正打算继续招揽生意,冷不防身后有只手拍了他后背两下。霍义猛一回头,才只看见后边的一个肩膀他就暗叫不妙,似有片乌云遮在他脑门儿上一样,脸色顿暗。
在把眼神从肩膀挪到后边人领口这转瞬的功夫里,霍义重新组织了面部肌肉,谄笑着从内兜里扽出了五块钱:“长官!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好嗬!”然后麻利地把五块钱搁到对方的手心。做买卖被警察盯上,于霍义并不是头一遭,瞟了一眼这位胸前的警衔不高,是个老警,所以打准了五块钱能摆平。
“卖药。真药假药?有本镇许可吗?”看来五块钱没有削减警察的气势。
“许……可?小本买卖,诶长官!老爷!”
老警察直冲霍义的摊子去了:“没有许可不能行医,东西先没收!”言罢将麻袋片往上一兜,连窝端了。留下面部肌肉凌乱的霍义和一堆看客。
霍义进了兴京客栈,有些失神。
“道长您回来了!”掌柜正闲得没事剥花生。
店内清冷无人,索性霍义把下午发生的事与掌柜念了一番,吐一吐自己的冤屈。至于打小叫花那一节,他谦虚地略过没说。
“要是早知道长来我们这里是卖药,本人必定劝您另谋他处去了。”掌柜摇着脑袋,继续道:“本镇的买卖,不怕做别的,单这行医是碰不得的。”
“怎么讲?”霍义很是纳闷,“再者贫道卖些药又算不上行医!”
“永陵镇有个诊所,在主街最好的地段,那是镇里独一份百姓求医问药的地方。这诊所的老板胡医生,八年前把镇上的老郎中赶走的赶走,吞并的吞并,那以后就没人敢抢这碗饭吃了。”掌柜的见霍义听得认真,接着将原委细细道出。
“没人敢抢他的生意,这胡医生怎么这么厉害?胡医生厉害那都是他背后的亲姐丈——永陵镇的崔镇长厉害,镇长是我们这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到这里掌柜放小了声音,“就比方我这客栈,逢年过节不实打实孝敬崔镇长,哪能稳稳的继续自己的买卖?!”
“要说崔镇长凭什么厉害?那都是他后院那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厉害!”
霍义听得入神,都将自己的倒霉事儿忘掉了。
“镇长这夫人,听说……”掌柜这时几乎变成了耳语,“经常去抚顺,去奉天,很招摇。身边这小白脸儿走马灯似的。但是我们崔镇长一直是睁一眼闭一眼。”
“夫人的来头?”霍义脱嘴一问。
“嗯,您是明白人。能把崔镇长这种人物驯得服帖,那是夫人背后亲哥哥厉害!,镇长夫人胡大小姐的哥哥,想当初可是土匪出身。早在闹拳匪的时候,他就跟着你猜谁?张大帅!”掌柜的眉飞色舞,音调也渐渐提了起来,“如今他在张少帅下面做了东北军一个团长!”
霍义兀自明白了这个镇的当政者同求医问药这档事之间的关系。
跟掌柜的道了声谢,回房发自己的一份愁。霍义在炕上躺也不舒服,坐也不安稳,别个物件被警察抄走无碍,那个花梨木的匣子可是家传的唯一一件好东西。想幼年时算是在一个殷实富户里,爹送自己到县里最好的先生家,读了整整两年圣贤书。至今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十四岁那年家道突然败落,爹娘忧恐交加相继病倒,五年内双双撒手人寰。为治二老的病,五年间霍义将家里值钱的物件都变卖了,只有一只花梨木匣留在身边,那是给爹娘装药用的。这么多年讨生计,行骗,这木匣始终跟着他,就好像家也没有离开多远。
突然感觉嘴角一咸,原来是不觉中滚下来的一颗泪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