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歌命令司机阿甘将车随意停靠在某个不知名的路边，自己靠在一棵树旁呕吐。

地牢阴暗、潮湿、腐烂的气息....

穆重林面如死灰的脸.....双脚上厚重犹如索命锁的铁链.....

最后是.....穆重林亲口承认的，他亲自下手杀死外公和逼死外婆的，那张，无法用远歌目前可知的字眼来形容的嘴脸.....

远歌又一次呕出一大滩，这次，包含了一大口鲜血......

这惊吓到了阿甘，阿甘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搀扶起远歌，被远歌一个手势决绝地制止住：“阿甘，咳血而已。终究是我知道得太晚，承受得太少。出事当年，母亲也就我这个年岁吧？我一直活在我的伊甸园，而母亲，从弱冠之年就已经背负起整个家族的命运，她，甚至目睹了外婆的死亡。还有那位，姓苏的先生.....”

阿甘听远歌提到苏沐，有一瞬间的恍惚，在当年事件活下来的人里，只有螺町和他，知道穆远歌的真实身世。

阿甘多想大声地、带着来自不知何处的一丝愤怒的告诉穆远歌：苏沐，才是你的亲生父亲！！！

可，小姐说了，此时不是最佳时机。螺町曾向他转达过小姐的原话：“如果有一天，怀尘终于觉得穆重林此人不配做人，从根本上，至少，此人的言行举止不配做她穆远歌的父亲，那么，此时便可告诉她她的亲生父亲姓甚名谁。”

所以现在——“阿甘叔，你有听说过一位名叫苏沐的先生吗？妈没有和我提过。可今天穆重林说那是妈爱了一辈子的男人，而且，而且......也死在了穆重林手上。”

阿甘努力调整面部表情，虽是一介打手出身，可当再听到苏先生因为穆重林那畜生而惨死，阿甘还是无法控制好自己的表情。这丝微妙的变化被聪颖的穆远歌捕捉到，她想，她可以不必再问，穆重林这一点没有骗她，这位苏沐先生，必是母亲心爱之人。

回程的路上，阿甘临时接到来自孟微擎的急招，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让阿甘立即去烛龙百货处理，因为烛龙的位置就在不远处，而穆府还离此地有很长一段距离，因此穆远歌当机立断：“阿甘叔，你且去，车留给我，我自己开回家。”

两人都没注意到，两人分手的地方，五十米的拐角处，一座已经破败的、但能看出曾经辉煌的老房子，挂着“苏宅”的字样。

穆远歌此时身边离了人，就不想再伪装什么，虽然，她不觉得她有什么资格去发泄。

她只是停了车，取出面巾洁了面，又取出口红擦了擦，整理好长裙。

母亲曾告诫她：“女人，任何时候都要保证自己的体面。因为没有任何人会为你的邋遢买单。也没有人会因为你邋遢的外表而想去探讨你的内涵。”

偏巧这附近的路铺的是鹅卵石，她今日穿的是有一定高度的高跟鞋，走起来有些吃力，就在她快要崴脚时，从后面猛然来了一股力量，撑住了，待她站稳，这股力量立马消失。穆远歌还没回头，就知道是位绅士，只是没想到，她回头发现，居然是位老者。

“嗯，爷爷，我可以称呼您爷爷吧？看您年纪应该跟我爷爷差不多大，谢谢您，今日我穿的鞋不大适合走这路，不过因缘巧合我想在这附近逛逛，所以不小心崴了脚。”其实，穆远歌虽说善良，但一向是有些小姐架子的，可偏巧，今日她愿意与这面善的陌生老者言语几句。这老爷爷，年纪应该和自己若是在世的爷爷差不多，长相周正中带有一丝英气和潇洒，硬挺的眉毛和立体的五官，风度翩翩，颇有些老学究的风范。

穆远歌打量苏君兰时，苏君兰也在打量穆远歌。

其实，若在往日，苏君兰根本不会有如此的精神气。可，他不愿让年纪轻轻就撒手人寰的独子看到垂垂老矣的父亲。于是他今日卯足了十分劲头，将自己好好的打扮一番，早饭甚至吃了三碗鱼片粥和两个鸡蛋，然后就踏上了去熙园的路。

是的，今日是儿子苏沐的忌日。

别人家的忌日，都是哭天抢地，或是阴雨空照，可苏家不是。

苏君兰觉得，他要在这一天让在天上看着他的儿子觉得老父亲活得不错，一个人也能照顾自己，让儿子安心，才是为父之道。

今天出门前，丫头的侍女来传信，说会晚上再过去，经营的百货被穆重林背后老板查了，所以这次，他自己独自去。回来快到家时，就看到了眼前这位崴了脚的漂亮小姐——应该说漂亮小姑娘？？

苏君兰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姑娘和自己儿子苏沐生的几乎一模一样的那双瑞凤眼。

一时，竟有些恍惚。

小姑娘的眼睛里有明显的的疲惫和倦怠，但陡然看见自己时却又有了一丝新奇和希望。

希望？希望什么呢？

希望这个突如其来的自己将她从她的疲惫和倦怠里剥离出来吗？

苏君兰脑子里在不断转动，眼睛，却没离开过那双那么那么熟悉，又那么那么让人怀念和热血澎湃的瑞凤眼。

“不用谢，我刚好路过，看到你崴了脚，举手之劳。”

本来这场偶遇应该就此结束，可身陷其中的两个人都莫名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着走——不要就此告别，不要就此离开——先开口的是苏君兰：“小姑娘，我家就在拐角处，若你不介意，你可以上我家休息一下，顺便治疗你的伤势。当然你放心，我家有两个佣人，不只是我。或者.....”

“好的，谢谢老爷爷啦！”穆远歌不知为何，收到这个邀请后，刚才在地牢里的阴霾，被挥洒一半。

穆远歌并没有四处观察苏宅，这是礼貌。但看得出，现在的破败是人为的没有打理，曾经的辉煌隐秘在人后。

家里有一个烧饭婆子，一个丫鬟。

老爷爷把她带到正厅请她坐下，便自己去取药箱，然后指挥丫鬟给自己上药。

一切处理完后，两人便聊了起来。

“我嘛，喜欢读书。可能因为我妈喜欢读书。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念报纸给我听，我大概是本地报纸最小的读者哈哈。”

"那你最喜欢听什么样的新闻呢？”

“喜欢听时事报道，可以及时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现在的时代日新月异。就像二十年前，谁都不知道陆洲人会大举进攻占领惠景国，推翻君上，让一个傀儡坐了君上的位置，王维掌控一切实权，让爸.....穆重林那种商贾之流成了中流砥柱。”

苏君兰听到如此评价微微一笑，便有心问道：“你怎知新君上是傀儡，王维掌实权？”

穆远歌没有被难倒，继续侃侃而谈：“这很简单，王维是步军统领，现在他还自封了个什么“天明将军”，大概他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天命吧。可是天命不是如此，天命不属于侵略者。而您看新君上，每次露面，都是照着演讲稿宣读，出现就一两分钟的事，读完就走，小道消息听说内阁会议新君上从不参与，都是王维主持，这还不算权力架空？？”

苏君兰的眼睛越听越亮，他正准备开口，穆远歌又加一句：“而且，王维有兵马有枪，新君上一个文弱书生，朝中也没有拥立他的势力。”

苏君兰用惊喜的眼光看着眼前美丽、自信、谈吐不凡又家教甚好的姑娘，最初这女孩吸引他的只是她与自己儿子相似的瑞凤眼，可此刻，这姑娘身上闪耀出的智慧与自信的光芒，盖过了最初的印象。

“那你读过国外的名著吗？类似，泰戈尔？”苏君兰就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孩子。

是，求知若渴。

他被一股力量驱赶着，这股疯狂的力量，让他在儿子苏沐的忌日，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女孩，这个女孩，和儿子苏沐有近乎一样的瑞凤眼，和儿子苏沐一样爱看时事新闻，和儿子苏沐一样爱读书。

他被一股力量驱赶着，这股疯狂的力量，让他在儿子苏沐的忌日，暂时忘却了思念和痛苦，生出了无数的好奇和渴望，想要多了解这个女孩。

“有啊。”

穆远歌此时，觉得很神奇。就在这位老爷爷出现之前，自己还在干呕，甚至，在之前，还在咳血。

地牢里听到的和看到的，那是她这辈子不可逃、不可逆的命运。

就在今日她临危受命：母亲在今日太阳刚刚升起时就一身黑衣素面朝天地来到她房间，眼神犀利，面无表情地告诉她，让她去见穆重林，并且，不许她落跑。

直到直面了那些关乎人命官司的腌臜，自己才明白自己的人生有怎样的使命，才明白，自己的伊甸园，已经没了。原来，这么多年，母亲和宁儿姐，日夜算计，费尽心机，是为了什么。

可这一切，遇见这位和蔼可亲又风度翩翩的老爷爷后，仿佛被卷走了。

就像一堆垃圾，被八级龙卷风，带走了。

穆远歌继续说：“我喜欢泰戈尔的《飞鸟集》。”

“哪一句？”

“太多了。比如：神，那些除了你什么都有的人，嘲笑那些除了你什么都没有的人。念想用自身的词汇供养，自我生长。时光是变化的宝物，时钟走动，只有变化，没有宝物。              现在能想到的，就是这三句，太多了。“

“我记得我当时读泰戈尔，会做摘抄，喜欢的句子我会抄写下来。大概三十年前吧。那些本子，不知现在还在不在。”苏君兰依然嘴角带笑。

“是吗？我也是呢！当时读《飞鸟集》我几乎抄了整本书哈哈。”穆远歌开怀大笑。

丫鬟上来给两人换茶水，顺便告诉苏君兰：“孟小姐处理完事情，去看少爷了。”

远歌兴奋过头，顺口接：“老爷爷您也认识姓孟的女士啊，我妈就姓孟，咱俩是真的有缘啊。”

苏君兰凭借曾经在惠景国朝                  廷风浪中心叱咤十几年的自控力，才没有扑倒在远歌面前，或者大哭出来。

难怪，那双一模一样的瑞凤眼！！

原来，丫头给南愚留下了一个骨肉，长得这么漂亮，还把孩子培养得这么伶俐又乖巧！

这，是老天不让他苏家绝后啊！！

苏君兰此刻，几乎用毕生最大的自制力去控制住自己不要涕泗横流吓到孩子。这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他能理解微擎丫头的考虑。这孩子现在恐怕还在认贼作父。

琢磨再三，苏君兰用气音开口，声音依然是带有颤抖的，只是远歌并没有意识到不对劲：“姑娘，你叫什么？”

“穆...我叫远歌。爷爷叫我怀尘就好了，这是妈妈给我取得字。”

“好，怀尘。怀念的怀，尘世的尘，对吗？”

“爷爷你好棒呀！”

儿子，你看到了吗？你的女儿，如今亭亭玉立，聪明伶俐，懂事可爱。

你想娶的那个女人，不仅为你生下了你的女儿，而且把她培养的得出类拔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