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意义

​一只狗,黑的,窝在陈放的脚边。

阳台上散出黏湿的气味,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一坨暗黄色的狗屎。

乐乐一手拿着一叠纸巾 一手套着塑料袋过来准备清理。

“你就不能捡一回屎!”

陈放用穿着袜子脚尖划拉了两下狗肚子。“你不懂时间的意义”

“时间的意义?”

“时间的意义!”

“有屁快放!”

“刚拉的屎,是潮湿的,要是碰上吃错了东西,有可能会黏一首的脏东西,这时间不要急于清理,让时间过滤其水分,渐渐地,一滩变成了一坨,一坨变成了一颗,捡起来就方便多了。你现在去捡,事倍功半,吃力不讨好。过个半天再去捡,事半功倍,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陈放正说着,往床上一躺。

“有我在这儿吃力不讨好,你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话不是这么说,我也没求着你去做,人生啊,有很多事都是人弄出来的,完全可以放下不做,这样,你就会发现一天会多出很多时间。”

“结婚前,你要是这样多好。”

“什么意思。”

“我就不会嫁给你了。”

“话也不是这么说,婚前我也没夸我自己多勤劳啊,人啊,总是有另一面的。”

“我可没发现,我觉着你里外都一个样,本色出演啊,懒人日记啊。”

“你又急了,人一急,对身体不好。”

“全世界都像你这么慢,早就死绝了。”

“话不是这么说的,地球转的就很慢吧,慢的你都没察觉,要是快起来,你可受得了?你早就不只是晕车晕船咯,倒时候,你晕路晕床!”

“你说说,你究竟是哪儿来这么些歪理的,我就奇了怪了,你全家都是急性子,你爹妈都纳闷儿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怪东西。”

陈放停顿了一会儿,接过乐乐手里的狗屎,丢到了垃圾桶里。

“那个...晚上我们要不出去吃吧,顺便遛狗,我知道有个新开的餐厅,露天的,可以带狗。”乐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陈放的父亲肺癌去世了。就在他们婚礼后的第二年。从此以后陈放不再提起这个人。

“我没事,晚上我约了袁叔。”

“你不是才理发吗?”

“我就是想见见他了。”

“好,我陪你一块儿,等你,之后我们再去吃饭。”

“好。”

袁叔,是陈放父母家楼下的理发师,在年轻的时候,像极了烫着卷发的刘德华,他的卷毛是天生的,离子烫都拿它没办法。当年,想要找他理发,可是要提前预约的,光靠排队可不行。他常常在打烊之前双手合十对着没有服务到的街坊们说一句“原谅,原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坊们见到他索性也叫上一句“袁靓啊,袁靓,什么时候有空帮我做个头发啊。”

他是个慢性子的人,做什么都不着急,理发过程也是细致周到,不管身后坐着多少等待的男女老少,他都从没打乱过自己的节奏。其实放到今天来看,袁叔的手艺并不算特别好,不过他赢在认真,也赢在长得好看。要知道,在女人心里,认真的男人可是最好看的。又好看又认真的男人那简直就世间少有了。

傍晚,陈放拉开透明移门,只见袁叔一个人坐在理发椅上就着镜子前的花生米喝着小酒。

“呦,你怎么来了?”袁叔回头,挂满褶皱的脸上堆出了惊喜的一笑。

“理发。”陈放说着,乐乐慢一步进来,关上了移门。

“小子诶,你不是前几天才理过嘛!”袁叔放下酒杯,搓了搓手。

“是啊,可是请袁叔理发这不得提前嘛,我怕等头发长了再理就排不上对咯。”陈放说。

“臭小子,挖苦我呢!不比当年咯,不比当年咯。”袁叔说这话时的语气里并不透着凄凉,反而是一种自得其乐的音调更让人心疼。

当年,这个小区是方圆几里最新最贵的,附近也找不出第二家理发店。络绎不绝的顾客,嘈杂的人流在快节奏的生活里显得熠熠生辉。而如今时过境迁,高档小区满城都是,理发店也早就更新换代变成了发型屋,美容美发连锁店,造型设计工作室。这座小区里的年轻人全都退了休,抱孙子的就成天买菜带孩子,儿女还没结婚的就只好遛着狗到处找人下棋打牌,可这都是少数,大部分老街坊都卖了房子离开了这里,有的是被子女接到了大城市去了,有的出了国,有的在当年遇到金融危机从此销声匿迹。现在这个小区跟袁叔一样,像是一个不愿提及当年的老人。

袁叔起身把花生和巴掌大的小酒瓶丢进了垃圾桶里。

“别倒啊,酒瓶里还有呢!”乐乐想要阻止,还是慢了一步。

“你不懂,这是袁叔的老习惯了。”陈放说。

“做人啊就要学会浪费,比如最后一口烟不抽,最后一口酒不喝,最后一口肉不吃,人生会健康好多 舒服好多,别人管 我这叫矫情, 我管这个叫 节制!”陈放把手背到后面,学着袁叔的口吻有模有样地说完这一段袁叔的生活哲学。

“就是,你爹就是贪最后一口烟,才把肺给抽坏的!”袁叔说“对了,你爹现在忙什么呢?好久没见到他了,不会还在生我的气吧。”

乐乐想要阻止袁叔说下去,

结果还是慢了一步,

随即岔开话题

“我去门口那家点几个菜,你们晚上喝几杯。”说完开门就走了。

“给你说对了,还真就是在生你的气呢!”陈放说。

“这牛脾气,你和你妈可没少受,别看我不出店门,我心里全明白,把手机号给我,我打给他,叫他晚上带你妈一块儿过来,我们好好喝几口。”袁叔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个老款的诺基亚。

“他没用手机了。”陈放说。

“这怎么行,年纪再大也要跟上潮流啊。你瞧,我这手机不错吧,你别看它不好看,可好用了呢。卖多少钱来着,我忘了,反正挺贵的。”

“您就没买过便宜货。”

在‘潮’这个字还没定义为时尚的那个年代,袁叔是这座城市里数一数二的时髦小伙儿,什么都要最新的,BB机,大哥大,蛤蟆镜,破洞牛仔裤,鳄鱼牌儿皮带,Zippo打火机。要是换了现在全身上下每一样单品都能摘下来在淘宝上卖个好价钱。包括他手上的这款诺基亚。

只是他并不知道诺基亚早就停产了。他不知道,陈放的爹已经死了。不,他是知道的,知道了一下,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袁叔这辈子都活在女人堆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一个落脚的树。他混蛋过,油嘴滑舌过,口吐莲花过。不过那些都被尘封在了厚厚的年华里,不再轻盈自如。陈放曾经恨过袁叔一段日子,正是因为他,父亲才从一个烟酒不沾的男人变成了一个烟酒不离手的混球。

袁叔,陈放的父母,当了一辈子的冤家,袁叔还若有似无地跟陈放的母亲暧昧过一段日子,但陈放的外公不同意他们来往,说是不接受没念过书,没有正经工作的男人,在当年,理发师可不是一个名正言顺的工作。这些都不伤袁叔的心,唯一让袁叔难过的是陈放的外婆说的那句“看他那样,天生就是小白脸相,想吃软饭,我们家可没有。这种小孩儿我见得多了,一看一个准,他呀,绝对不是真心喜欢你的。不信,你瞧好了,没几天他就会勾搭上其他女人,这种长相的男人一辈子都长不大。”

袁叔曾经跟小陈放学过这段话,没人知道袁叔是怎么偷听到的。

那是一个‘小马哥’刚刚流行的年代,抽烟的男人很酷,叼牙签的男人很酷。陈放母亲的钱包里就有一张袁叔叼着烟的沙龙照。打那时候起,陈放的父亲开始抽烟了。谁也不知道,当年一个因为吃醋而激发出来的举动,渐渐变成习惯,最后居然会成为日后肺癌的伏笔。

按照这个逻辑推演下去,吃醋,就成了陈放父亲的死因。说不清是温情还是荒唐。

陈放父亲跟袁叔的矛盾还不止于此,后来陈放的母亲私自跟不少男同事约会过。一起吃个晚餐,跳个舞什么的。这些现在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社交,在当年可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每次约会前,她都会叫袁叔给她做头发,袁叔对陈放的母亲有求必应,不管后面排了多少人,都优先给她做头发。但插队这件事让不少喜欢袁叔的女人不满。没多久,事情就传到了陈放父亲的耳朵里,争吵,打架,充斥着陈放的童年。

可陈放不在意,只要家里一吵架,陈放就躲到袁叔的店里跟等着做头的漂亮女人做游戏。虽然有些女人是陈放母亲的死对头,但对待小陈放,所有人还是都觉得小小年纪的他是这个家庭里的受害者。那么多年里,陈放的父亲还是以为坏蛋是袁叔,他可不知道他的老婆做头发是为了去跟其他男人约会。

“袁叔,你老婆呢?”小陈放问。

“没老婆。”袁叔说。

“怎么可能,每个男人都有老婆的。”

“那你有老婆吗?”

“我没有,我爸有。我爸说,我长大了也就有了。”

“这样啊,袁叔也还没长大呢?”

“胡说,袁叔比我高,肯定比我大。”

“没胡说,你回去问你外婆去,袁叔一辈子都长不大。”

没有人知道袁叔到底是为什么没有找老婆,按理说,他当年理发店的生意应该存了不少钱了,取个老婆肯定不成问题。要说,他是在等陈放的母亲,谁也不会信。他怎么看都不是那种会一棵树上吊死的男人。

已经是晚上八点五十多了,袁叔和陈放喝掉了一瓶白酒,四瓶啤酒。

乐乐在一旁看着挂在墙角上的电视。在这几个小时里,一个客人也没有。

此时,陈放的母亲出现在了店门口。

乐乐一惊,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才好,推了推背对门的陈放。

“袁叔,要不我们先走吧。”乐乐用眼神示意店门口。

“哈哈,老朋友来啦,不怕,不怕,有我在你婆婆不会欺负你。”袁叔借着酒劲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妈,你怎么来了?”乐乐起身给婆婆让位子。

“我吃过了,是来做头的。”陈放母亲说。

陈放显然有点不高兴,大概是想到了死去的父亲。

但陈放并不讨厌袁叔,反而有种忘年交的感觉,对他而言,袁叔像是他的大哥哥,在那个满是争吵的童年里,只有袁叔哄他开心,这家店是小陈放唯一的避难所,甚至是游乐园。所以无论自己的母亲和袁叔之间有什么纠葛,陈放都无法从心底去憎恨袁叔。

“妈,我们先回去了,别让袁叔喝了。”陈放说。

“不急,坐一会儿,现在你也不住在我们这儿了,能打个照面都不容易。”母亲说。

“本来今儿陈放还说要去看你呢,后来是我睡懒觉给耽误了。”乐乐说。

“别给他解围了,你是好姑娘,妈心里明白,他什么德行,我心里也明白,他呀,做事儿慢,恨不得什么事儿都能拖到下辈子去做,就算是睡懒觉,也是他。当然了,他也不会有心来看我,他恨我,从小就恨我。我也习惯了,以前还带你来坐坐,现在他爸走了,索性不来了,我也落个清静。”

“谁死了,谁死了?”袁叔突然就哭了起来。

“老东西,都这把年纪了,还哭。”陈放母亲骂骂咧咧道。

陈放好像明白了什么,又不敢确定,他觉得是时候该回家了,不是不愿意陪母亲多坐一会儿,而是他想把时间和时间里的秘密留给母亲和袁叔。他不想知道更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只能留在当年的这片老楼里。听说,下个月这座老小区就要翻新了,所有的墙面都要统一刷成淡黄色。那些记忆估计也就会随着一桶桶粘稠的油漆而封印在墙壁里,偶尔下雨的时候,裂出一个口子,刮风的时候走漏一点风声,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记得当年酒后的俏皮话和真心相爱而不得生活要领的孩子们。

后记:

“菜凉了,我拿到里面去给你热一下吧。”

“别了,哎...”

袁叔没来得及阻止,陈放的母亲就端了进去。

再端回来的时候冒着热气。

“快点儿吃,不然又要凉了!”

“树要慢慢地长,花要慢慢地开,米要慢慢地蒸,饭要慢慢地吃,汤要文火慢慢炖,上桌要小勺小口慢慢喝。这些道理就是时间的意义。”

“懒得跟你胡扯。”

陈放的母亲从桌上的烟盒里拿了一根烟点上。

“你说你,就是倔,要是当年正正常常地找个小姑娘,现在也不会落得这步田地。”

“现在不好嘛,不是有你照顾我嘛。”

“我呀,估计不对你的胃口呦。”

“我现在觉得啊,挺好,还是老朋友好,心底踏实。”

“对,你现在踏实了,当年我去给你物色那些男人的时候我可不踏实。”

“那可是你自己要去的,你说说我劝了你多少回了,不让你去,可你偏不。”

“你我还不知道啊,傻样,就会给人骗,当年靠近你的小伙儿有一个真心的吗?”

“没办法,谁让我当年漂亮呢。”

“屁,人家是贪你的钱,你以为你多美呢,当然了,你当年确实长得不差,所以啊, 那时候只要是你喜欢的,还主动约你的,我就要把把关 ”

袁叔也点上了一根。“就是祸害了你们,让你家老陈误会了我们。”

“都过去了,还谈这个做什么。对咯,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你呢!”

“问,必答。”

“你当年有没有对我家老陈动过歪心思?”

“这玩笑开不得,我们当了一辈子好姐妹了,我是那种人嘛!”

“算你有良心!不枉我给你守了一辈子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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