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 衣 异 志 录 Ⅰ】 第四章:剑峰故人重逢,太子私出京城

“八里阁?如此怪名是何意?”石勇不解道。
钟信不语,当年在小塘池底,也曾经有过一个八里阁。里面陈设皆是前朝遗韵,十年之后,这名字居然在这镇抚衙门重现。
“督主,八里阁莫非是要我们走八里之地?但这小镇长不过半里,那里有八里之所。”石勇疑惑道。
“八里是突厥语。前朝曾称京都为‘汉八里’,意为‘大汉之居处’。专指元太祖忽必烈所建之元大都。”钟信缓声道。
“蒙古人?”石勇警惕张望:“难道有蒙古高手来到此地找督主您的麻烦?”
钟信轻叹一声,心想若真是蒙古高手倒简单,双方正大光明挑战,胜败皆心甘情愿。就怕这人躲在暗处,不知到底要如何对付他?
“督主,我们去么?”石勇问。
钟信看了石勇一眼,缓缓道:“既然请了,岂有不去之理,去吧。”
石勇低头看那小儿,道:“你可知八里阁在何处?”
小儿把手往前一指:“客官,便在前面街角往右拐,行个百十步,再往左拐,再行个百十步,再往右拐百十步便到了。”
“当真?”
小儿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说:“那汉子将信与我时,是这般说的。我也不曾去过。”
“这镇不大,为何你也不曾四处去过?”
“那里再向前些便是山谷,娘亲不让去,说是有虎豹吃人。”
“哦。”石勇摸摸小儿的头道:“那谢喽。”
小儿向石勇伸出手。
“作甚?”石勇奇怪地问。
钟信微微一笑,从怀中取了几枚铜钱递与小儿,小儿千恩万谢,蹦跳着走了。
钟信带着石勇循小儿所言行走,但走到路的尽头看到的却是嶙峋高山挡路,并没有什么亭台楼阁。钟信左右观察,石勇只紧跟着他,他自小在江南长大,斗鸡走狗,呼呼喝喝,真做起事来,哪里比得钟信仔细有经验。钟信开始上山,石勇也不拉他,只紧跟着他。经过一道又一道的山峦,山越来越高,离小镇也越来越远,石勇都感觉到有一丝寒意,不由打了个喷嚏。
钟信停步回首:“冻了?”
石勇不好意思地点头:“督主,你不冻么?”
钟信淡淡道:“我身着狐裘,又如何会冻?”
“督主,还要走多久?”
钟信抬头望天,喃喃道:“天真黑了,就在此找个山洞歇息。”
“啊?”石勇愣住了。
钟信也不理石勇,自去山中寻找避寒的山洞。
“督主,督主,前面有光,前面有光。”石勇忽然大叫。
钟信望了石勇一眼,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远处有火光点点,而且越来越近,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
钟信没有动,小心戒备着。
石勇看得真切,嘻笑道:“督主,是四个女子。”
钟信越加戒备,如此寒夜,竟有女子从山中来,更加要提防。行走江湖,素来便是老人女子孩子最是要防备。
火光越来越近,直到能看清样子,石勇挡在钟信面前,大声道:“来者何人?”
灯笼高举,钟信望过去,却是心中一颤。那四个女子是旧识。四女看到钟信,也不陌生,齐齐向他道了万福,道:“公子万福,我家主人候公子多时了。”
钟信黯然,心中却又不免疑惑,小心道:“你家主人……在八里阁?”
“公子若想知晓,随妾等前行。”四人异口同声。
石勇奇怪地看着,大声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为何识得我家……”
“休得无礼。”钟信突然截声斥道。
石勇一愣,乖乖不语。
四女再次向钟信施礼:“公子请随我们来。”
钟信轻轻点头,跟着四女向深山处走去,石勇怕他有失,紧跟其后。虽然道路崎岖,蜿蜒曲折,四女却是步履矫健,行动迅速。石勇不禁暗暗惊叹,知道遇到高手,不由斗心大起,加快脚程,欲与四女一比高低。四女似乎看出石勇用意,个个抿唇而笑,蓦然展开身形。四人忽快忽慢,忽疾忽缓地行走,但不论快慢疾缓,始终不离钟信左右。石勇虽然夜能视物,但高大健硕的他,身形终究不如四女灵动,追来追去,渐渐气喘。钟信轻咳一声,不疾不徐地前行。
石勇长吸一口气,大声道:“四位姑娘好身手,比不过了。”
四女掩口而笑,其中一人更道:“大侠亦是好身手。”
石勇老老实实摇手:“比不过,比不过。”
四女更笑,待要说话,却听得前方传来琴瑟之声,四女向钟信疾道:“公子快行,我家主人催了。”
钟信点头,一行六人越过数条窄道,终于进入一个山洞,山洞内流水潺潺,曲桥回廊,石勇正在惊讶于这般美景,脚步不停,却又出了洞口,置身于一尺之地,抬头望天,两边巨石嶙峋冲天,月光清冷射下。
四女侧身向钟信道:“公子,此为一剑峰,相传洞宾老祖仙游到此,巨石挡路,洞宾老祖即用宝剑一剑劈开山石,形成陡峭剑道,过此山峰,便到主人所居之处了。”
石勇一惊,看了钟信一眼。
钟信淡淡点头,轻声道:“姑娘前行。”
四女提着灯笼前行向上,钟信随后跟上,石勇比划着这窄小道路,当真仅一人能过,像他这般矫健身形,都有些碰撞两边山石,只得侧身而行。上上下下,过了一剑峰道,便见水帘如瀑,寒泉刺骨,夜色下亦是花香四溢。四女举着灯笼,飞身向水帘冲去,一闪即没。
石勇‘哎呀’一声,叫道:“我不会跳啊。”
钟信也不看他,把手将他一提一甩,低喝一声:“去。”石勇便觉自己有如离弦飞箭直射水帘,钟信随后跟上,越过水帘,飞旋之下,还接住石勇,稳当落地。钟信滴水未沾,石勇也不过沾湿衣角。石勇对钟信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抬头待要向他表达谢意,却蓦然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此处别有洞天,当真是仙山福地,洞内灯火辉煌,各处怪石嶙峋,形状各异,在灯火映照下闪着七彩光芒。怪石之间建有九曲回廊,回廊之下有潺潺流水。四女领着钟信走过九曲回廊,面前豁然开朗。石勇蓦然感觉一阵凉风,抬头一望,却原来已经走出山洞,面前是一个山谷,亭台楼阁间,回廊处处,灯红魅影;亭台楼阁外,桃梅纷芳,溪水潺潺,竟是个神仙般的所在。钟信不由轻望夜空,月冷晖清,自己那心竟也莫名有些寥落。
四女分站二边,左边二女齐齐向钟信道:“公子,请随我们前往八里阁。”
钟信微微点头,随二女前行,石勇待要跟上,却被右边二女拦住:“请这位壮士随我们前往客房歇息。”
石勇刚要说话,钟信回身,轻道:“石勇,你且随她们去。”
石勇见钟信面目平静,料想他武功高强,当不会遇险,但心里又放心不下,对二女道:“二位姑娘,我这心着实放心不下,须得看到那八里阁再去客房。”
二女微微一笑,伸手遥指中心方向,道:“那里便是八里阁。”
石勇遥望湖中心方向,那里正一片朦胧灯影,在夜风下摇曳生姿。他飞奔而去越过钟信,边跑边叫:“公子,我先去看看。”
钟信微皱翘唇,没有说什么。到得山谷中心,石勇在一处湖边停下,那湖宽大,左右水面竟有些波涛汹涌,环绕看去,原来山谷两边各有飞瀑直下,将那活水灌注湖中。湖中心便是八里阁,石勇再看仔细,这阁足有四层高,通向阁楼各处都没有桥,只在湖边前后两岸四处石栏各系一根铁索。
石勇疑惑道:“无路无桥,如何去得阁里?”
带着钟信过来的二女闻听,轻轻一笑,飞身上索:“石大哥,这般去便可。”
石勇大叫:“这怎生是好,我不晓轻功,岂不是保护不了我家公子?”
二女又笑:“石大哥请放心,我家主人断不会伤害公子。”
钟信轻身上索,向着石勇柔声道:“石勇,你且去歇息,不必担心。”
石勇握着拳头大声道:“若是有人害您,定要大叫,石勇纵过不得索,便抱着那巨石把那阁楼砸了救你出来。”
钟信展颜一笑,石勇盯着钟信看了好一会,见他神色平静方才重重点头,道:“石勇要见您过去,方才放心。”
二女垂首行礼:“公子,请放心去吧,我家主人在八里阁等待多时。”言毕,二女先行过索,钟信随行,瞬间已落在楼阁前的小花园当中。石勇方才放心,转身前往客房休息。
二女领钟信进入阁内,钟信看着阁内的摆设,不由叹息。这里的摆设倒不是当年小塘池八里阁的模样,而是当年火莲堂圣母居所之地。火莲堂圣母,正是当年火莲堂堂主韩玺之女:韩芸娘,那时的韩芸娘正值二八豆蔻年华,真正是国色天香,风华绝代。十年前火莲堂灭,但锦衣卫从追查到清剿历时整整三年。韩芸娘也在那三年中从一个纯洁天真的美丽少女蜕变成一个心狠手辣的女子;而钟信亦在那三年当中,从一个懵懂热血的少年蜕变成一个成熟果决的男子。
当年的他,
当年的她,
居然还有相会之期?这十年钟信都不敢再想。
“公子。”
“公子。”
二女的呼唤声惊醒了陷入沉思的钟信,他茫然四顾,不知今夕何夕。
“公子,你一定累了吧,请先洗浴歇息。”二女齐声道。
钟信深吸一口气,道:“不是说你家主人着急等待么?”
二女一前一后柔声笑道:“公子既已到来,我家主人也就不急了。”
“公子,此时夜寒霜重,早些歇息,明日也好养足精神与我家主人相见。”
钟信轻轻点头,若这八里阁的主人当真是韩芸娘,他也不知该不该与她相见,若相见亦不知该如何面对,倒不如先不见的好。这样想着,也就放宽心,对二女道:“两位姑娘且去歇息。”
“公子,你初来此地,就由我们来服侍你洗濑更衣。”二女说。
钟信凝望屋内种种,摇摇头道:“不必,我自来可也。”
二女对视一眼,也不强求,将手中灯笼挂起,向钟信行礼告退。钟信缓缓闭目,深吸一口气,取一油灯在手,拾阶而上。一路走上顶层,停在阶梯口,凝望着那紧闭的门窗。十二年前的一个雪夜,钟信也曾经这般提着灯笼,一步一个阶梯走上阁楼的顶端。只是那时的他,心情是多么的不同。那时的他,青春少年郎,冒雪夜奔,心似鹿撞,只为赴佳人似真似戏的邀约。
‘吱哑’,大门蓦然推开。
钟信手微颤,灯笼昏红的光影也摇摆不定。
美人入怀,娇喘低吟。
寒冷雪夜,心似火烧。
门内传出笑声,大门缓缓而开,钟信也赫然回复到现实当中。走出来的男人,玉树临风,英俊挺拔,一身黑衣在雪夜之下,却是格外的耀目。
钟信并不认识此人。
“你是否以为芸娘会从这阁楼里走出来与你相会?”那人的声音有磁性。
钟信微微皱眉,以静制动。
“你又是否在想我为何会知芸娘之名?”
钟信淡淡道:“十年前火莲堂被灭,贼酋传首四边,檄传八方,你知韩芸娘之名有何稀奇。”
“原来在你心中,芸娘只是一个逆贼。”那人长长叹息道:“钟信啊,钟信,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今天终于把你等到。”
钟信无动于衷。
“你不想知我是谁吗?”那人盯着钟信,再问。
钟信淡淡道:“比起你,我更想知芸娘现在何处。”
“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暮十年过去还想将芸娘人头提送京师?”
钟信不再言语,跟这样一个陌生人,没有必要谈论更多。
“你不想问我为何知晓你与芸娘之事?”
钟信淡淡,没有好奇之意。
“芸娘口中的你,并不似这般冷淡。”那人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莫非是那小塘池底的风情,八里阁的旖旎往昔,让你变成另外一人?”
钟信直视对方,缓声道:“你引我到此,到底意欲何为?”
那人哈哈一笑,道:“若我说此处仙山福地,乃火莲堂残部所建,你要不要奏报朝廷,出兵铲平此处?”
钟信依然淡淡,道:“火莲堂剿灭,堂主伏诛,圣上慈悲为怀,只追剿各分堂头目,教众尽赦,若此处为教众所建,自无出兵之理。”
那人又笑:“若是芸娘所建呢?”
钟信心内一颤,不语。
“我当日听芸娘谈起你,百般温柔,千般幸福,心中便极想与你一见。”那人说着话,英俊的面目中却透着一丝阴狠:“不曾料到这一念之想,却要等待十年之久。”
钟信凝视对方良久,忽道:“芸娘还好吧?”
“你说呢?”
“有你在她身边,应该还好吧。”钟信喃喃道。
那人剑眉一挑,眼中闪过一道冷光:“你知我是谁?”
钟信叹息一声:“芸娘当年曾在我面前赞过一人。我与她相识三年,她唯一称赞过的,便只有那人。想必那人便是你。”
“你还记得甚?”
“芸娘称那人为师兄,姓任,双名道远,她爹原本是想把她许配给师兄的。却不料……”钟信直视对方,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一丝倨傲笑意:“却不料芸娘会属意于我。”
“你找死!”那人脸色立沉,怒喝一声,一掌当胸向钟信击来。
钟信闪身避过,那人看钟信轻易便避开他的掌风,更怒,向着钟信急攻数掌,但钟信无一沾身,皆轻轻避开。那人厉喝一声,化掌为钩,就向钟信的心口挖来。钟信见他出此狠毒招式,眉头微皱,抽身换影,脱化移形,并起二指向对方肋间击去。那人感觉到钟信指风,扭身一避,随即双掌拍来,钟信再避不及,只得迅即双掌迎上,‘啪’的一声,四掌相对。那人眼中掠过一丝阴笑,突然沉喝一声,双膝一沉,双掌一压,钟信骤觉体内内力仿若洪水奔涌向对方双掌之中。大惊,急运功相抗,却不料他越是运功抵抗,体内功力越似被对方吸干吸净一般。那人眼中渐现得意之色,双掌更使力一压,欲将钟信体内功力尽数吸净。钟信看了他一眼,暗喝一声,骤起一股极强内力向那人冲击。
那人不由大笑:“钟信,你这是自投罗网。”
不料那人话音未落,钟信却突然收功,毫无半点内力,那人骤觉双掌跌落一片虚空当中,竟头重脚轻,一头向钟信胸口栽去。钟信疾速后退。那人刹脚不及,双掌直拍向地砖,竟把地砖拍穿,生生露出两个大洞来。钟信亦是看得心惊,再退三步,面色苍白,靠在围栏边上。
那人尴尬非常,立起身狠狠盯着钟信。
钟信暗运内息,一时竟无能为力,心下骇然,却不作声,只淡淡迎视对方。那人冷嘿一声,拂袖下楼。钟信叹息一声,遥望冷月,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心中只望那人只为私人恩怨引他前来。若不然,自己在此遇险,那平定州城内会不会也横生变故?钟信极目而望山谷,清月之下的山谷不时有红灯闪过,暗幽中透着一丝凄冷。远处,缓缓传来琴音。时而悠扬,时而哀婉,听在钟信心中更是痛入骨髓。蓦然间,山谷里传来尖厉笑声,这笑声竟是那般的熟悉,钟信骤然惊颤,冷汗从人皮面具之下渗出,钟信颤抖双手紧紧按住人皮面具,仿佛那人皮面具掉落之时,他的三魂七魄也要被带走一般。琴音转为柔和,夜色下仿佛还能听到有人发出怜惜轻叹。钟信却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干呕不止。他这十年最是憎恶这种怜惜,直恨不得将对方拆皮敲骨。
小塘池之战,是本朝禁忌啊。
此时平定州城内倒是一片安宁,周昂收拾好书材资料,看天色不早,便提了灯前往平定州大牢去巡视一番。走出门,见唐诗站在院中,凝视房门。
周昂微愣:“唐姑娘,还不曾将息?”
唐诗微微一笑:“你不睡,我不睡。”
周昂轻道:“我想再去平定州大牢巡视一番。今天又抓了弓张局的一干人等,平定州府大小官员都人心惶惶,不知会不会闹事?”
唐诗冷冷道:“那是他们活该。若敢闹事,就调京军过来镇压。”
“就怕天高地远。”周昂道。
唐诗一昂头道:“不要京军也无妨,我这腰中弯月刀,足以剿乱。”
周昂看了唐诗一眼,唐诗嫣然一笑,俏丽容颜格外动人,有谁人会以为这样的女子曾经杀人于十步之外,面不改色。
“你不是要去大牢巡视么,我陪你去。”唐诗说。
周昂点点头,两人同行前往平定州大牢。走在青石板上,周昂有意落后两步。唐诗回头倒退着走,笑道:“你在我身后,不怕我在前面遇险么?”
周昂轻答:“我在你身后,前面的险也能看到,若是后面有险,我也能挡。”
“你对我这般好,却又缘何不愿爱我?”
周昂看了唐诗一眼,不语。
唐诗抿唇而笑,道:“你不爱我也可,只要你待宋词与我一般。”
周昂轻叹一声:“你二人不必这般执着。”
唐诗昂头一笑,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把你印在心里,也挺好玩儿。”
周昂一听,亦笑:“那日后若不闲了,是否可以不印在心中?”
唐诗凝视周昂,忽面色一正,道:“目今就不闲了。”
周昂只见眼前闪过一个黑影,便见唐诗左手一挥,腰中弯月刀已在右手,飞身而起,厉斥一声,刀光映着月光疾斩。周昂急退。‘啪’地一声,两人之间便有一物跌落,血流满地。周昂定睛去看,是个黑衣蒙面男子,那身子早被唐诗的弯月刀拦腰斩成两截而亡。随即又见屋顶上跃下七个黑衣劲装的蒙面年青男子,手执各式武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周昂立转,与唐诗背靠背站着,低声道:“谢了。”
唐诗骄傲一笑:“欠我。”
周昂点头。那七个男子见两人自顾言语,旁若无人。皆暗喝一声,手挥武器杀将过来。
唐诗低声疾道:“可要纠缠?”
“速去平定州大牢。”周昂道。
唐诗点头,与周昂飞身跃上房顶,朝着平定州大牢方向疾奔。那七个男子亦追上屋顶,无声追来。唐诗见那七人一直紧追不舍,心下烦恼,从随身香包中抓了一把铁弹子突然回头向那七人射去,那七人躲避不及,纷纷中招滚落街道。唐诗娇笑一声,回身追周昂去。
不料,周昂蓦然停步,失声叫道:“糟了。”
唐诗抬头一看,只见远处燃起冲天大火,正是平定州大牢方向。两人都心下一沉,展开身形向大牢方向疾奔。平定州大牢内冲天火光,喊声震天,牢役们都在提水救火。
周昂环视四周不见异样,将唐诗一拉,道:“你守在大门处,小心异动。”
“你去哪里?”
“我去找找孙叙等人,不知是否有人灭口。”
唐诗点头。周昂冲进大牢,直奔孙叙,卢和,贾性所在牢房。那火已将孙叙牢笼重重包围,众牢役提水来扑火,手忙脚乱当中杯水车薪,如何救得了大火,孙叙在牢内,趴在地面连连呛咳呼救。
急乱之际也找不到人拿牢门锁匙,周昂奋力一脚踹开牢门,叫道:“大尹莫急,周昂来救你。”
孙叙听到周昂声音,急忙爬到门口。自他落难,周昂一直以礼相待,唤他大尹,他心存感激知周昂好人,见周昂来救,便不迟疑地爬过来。周昂拉起孙叙疾奔出牢门,奔走于过道当中一路踹开卢和、贾性牢门,带他三人出去。四人跌跌撞撞奔到牢房外的大院里,就见十名训练有素的黑衣精干男子提着水桶奔进来扑火,与先前那帮手忙脚乱的牢役截然不同。
“周郎,你没事吧。”宋词出现在大院里,关切地问。
“你如何来了?”周昂道。
“我与李龙见到这边大火,就奔过来了。在路上还捡了唐诗七个铁弹子。”宋词笑道。
“这些人是何人?”周昂指着救火的诸男子问。
宋词一笑:“稍许便知。”
“火可灭了?”门外传来悠然问声。
周昂一愣,只觉这声音似曾听过。
大火扑灭,那十名精干男子齐齐奔到大院,拱手低头道:“爷,火灭了,您请进。”
外面传来笑声,周昂就看到两盏灯笼带引之下,一人跨步而进。那提灯之人左首为李龙,右首为唐诗,中间进来那人,气度高贵之余自然可亲。居然是太子殿下。在太子身后,跟着谨慎守礼的高玉,高玉身后竟然是亦领哈和撒哈答。原来他二人与唐诗、宋词同回京城,却是与太子一同来到平定州城。周昂微愕,但见宋词,唐诗等人皆无下跪行礼的举动,他也就谨慎地看着太子,心思太子是否不欲人知身份。孙叙、卢和等人都没有见过太子,不知身份。贾性虽是太监,但多年前已外放地方,也不曾见过太子。三人只觉此人气度高贵,远非一般良家子可比。不知就里之下也不敢妄动,谨慎小心以待。
“人可抓着?”太子淡淡笑道。
周昂见他也不看人,随口就说,也不知他问得是谁。
“爷,抓着了。”一声恭敬中依然带着冷峭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周昂一听,却是心下一颤,吓的。
“抓着了,就带进来吧。”太子笑道。
“是。”应声之下,大牢门外走进两个人。
周昂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那两个人。一黑一白的服饰,一黑一白的头冠,一黑一白的长剑宽刀,一黑一白的脸却有七分相似,一样的冷峻,一样的棱角,连身高都一样,身形也一样,削瘦如竹杆。唯有那双眼睛,一个凛厉如剑,一个冷若寒潭。这两人,一个便是唐诗的大哥,鬼手唐行简;一个便是宋词的大哥,佛心宋居易。二人年方二八之时便携手闯荡江湖,二十岁那年一起入刑门,不知底细的人,还真当他二人是孪生亲兄弟。那知两人在十岁之前,全不知这世间还有一个与自己如此相似的陌生人。
周昂很怕见到这两个人,皆因这两人见到他从来没有好脸色。总是追问他何时与自己妹妹成婚。每当周昂吱吱唔唔的时候,二人都会抽剑持刀追杀他。以致于周昂为了躲避二人不得不离开云南老家,前往广东投奔叔叔周义。也因此被周义举荐前来北京投选锦衣卫。原以为从南到北,终于可以脱离纠缠,却不料这两人早就比他更早一步来到北京,还一起供职于刑部。那两人也看到周昂,皆是狠狠瞪了他一眼。但太子在前,二人倒没有失礼,只把手一挥,大牢门外一群军卫牵着一条粗长麻绳,就牵进来十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犯,其中有七人便是被唐诗铁弹子偷袭落地的杀手。
“爷,这四人便是纵火贼,另外七人是李龙抓来的。”白衣的宋居易恭敬道。
太子伸了个懒腰,笑道:“恁大的牢笼,连张给爷坐的椅子都没有么?”
“爷稍待,我们这就去给您拿。”那十名精干的年轻男子倒不惊慌,只是一应一答之间已迅速做出反应,不一会功夫便从大牢内拿出太师椅给太子坐下。平定州大牢内的牢役们从没见过这般训练有素之人,个个立在一旁不敢出声。
“爷,这四人是我与居易在平定州大牢后门堵住了,这四人逃出后门之时,手中还拿着火种。”黑衣的唐行简上前一步与宋居易并排而站,向着太子说。
“是谁指使?”太子斜靠在太师椅上,双目半闭道。
“还不曾问到。”
太子一笑,睁开眼,端正身体环视周围牢役,道:“你们可认识这几人?”
牢役们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太子看向唐行简,笑道:“行简,看来我不适合做刑部的差事呢?都没人应我。我是不是该换个差事做做?”
唐行简面容严肃,老实地答:“爷,行简不知如何回答。”
太子哈哈笑:“你不知如何回答,那帮老家伙倒是知道如何回答我呢。”
周昂听得奇怪,只觉太子所言另有所指,不由望了他一眼。太子正好也瞧过来,嘻笑道:“周昂,你看我做甚?”
周昂看着太子,缓声道:“爷,您怎会到平定州来?”
太子又伸了个懒腰,懒懒道:“家里大小事一应由那些老家伙们作主了,我也无事可做,可不就带着府里人出来玩玩呗。”
周昂心下微异,皇上卧病,明明是要太子临朝听政,但听太子口气,这朝中大事小事皆决于内阁那帮老人,似乎太子被架空的样子?周昂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朝中人事复杂,非他这等初入朝之人能明了的。李龙在旁边也听出太子弦外之音,但太子能来到平定州,显然不是为了玩玩儿,那心里,还是担心朝事政局的吧。太子说的府里人,应该是指他东宫太子府的侍卫,看来太子是瞒着朝廷那帮官僚,私自出京的。
太子把目光从周昂身上移向李龙,笑问:“你怎生不说话?”
李龙微微一笑道:“爷,既来了平定州,就由我陪您去看看这里的风景可好?”
太子淡淡道:“这里有何风景可看?”
“我大明江山处处山河锦绣,美景多不胜数。李龙愿陪您遨游四海,逍遥天下,经过春夏秋冬,历遍风霜雪雨,不离不弃。”李龙直视太子,含笑清晰道。
李龙言词诚恳,真挚。周昂,唐诗,宋词,唐行简,宋居易及那一群年青男子都不禁看向他,被他打动心扉。齐齐向太子跪倒,道:“我等皆愿陪在您的身边,历遍风霜雪雨,不离不弃。”
那些牢役及孙叙等人被这样的阵势震住,其中一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着太子大声道:“我晓得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求上官贵人饶我等失职之罪,我等定和盘托出。”
太子听着李龙的话,一扫在京的郁闷,展颜笑道:“你们起来吧,这话可是你们说的,可不能食言。”
众人再齐声道:“我等绝不食言。”
“好了,好了,我很开心,你们起来吧。哎,哎,你,你,你先前说些甚?”太子看向那跪倒的牢役笑问。
跪下的一众人等皆起身,独有那牢役跪在地上叫道:“爷,您可是从京里来的大官,求爷恕我等失职之罪。”
太子听了李龙等人的话,心情大好,看着牢役戏道:“你何事失职?”
“小的监守平定州大牢,却被人放火,求上官宽恕。”
“那是这四人有意为之,你等自然防不胜防,不知者不罪,你且说这四人是何等人?”
“回上官的话,这四人皆是弓张局千户身边的亲兵,这从左至右依次唤作马忠,刘二,赵冲,钱宝。”
太子看向那四人,拍掌笑道:“好好好,你们的名字可是知晓喽,还要护着你们背后的主谋么?你们可知故意纵火烧毁朝廷府衙是何罪?”
那四人见被人供出名字,料想躲不过,便一五一十的供出弓张局千户因审查出弓张局遗失千件武备器械,生怕那些已被捕的属下供出更多秘密,有意假作火灾想将那些人全烧死以求脱身。听着这四人供诉,那做杀手的七人也急急招供,以求从轻发落,原来这七人也是弓张局千户派来,为求万全,杀人免灾。
太子听得笑死了,指着周昂,李龙,对这七人说道:“就你们一群废物,也能杀得了他们?”
“求上官饶命,我等有眼不识泰山。”七人叩着如蒜,颤声求道。
太子看向周昂,问道:“你来平定州多时,此事如何处置?”
周昂谨慎答道:“回爷的话,属下定追查到底。”
太子看了周昂一眼,微微一笑:“先是平定州府尹参将镇守太监皆出事,目今连弓张局千户也牵扯其中,若再追查下去,拔出萝卜带出泥,你说还会牵扯多少人?”周昂看向太子,太子则看向唐行简和宋居易:“你二人去把弓张局千户带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是。”唐行简和宋居易领命而去。
高玉见唐、宋二人离开大牢,便走过来悄声对太子说:“殿下,且去歇息?”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对周昂说:“平定州一案到此为止,你今日把所有的案宗结了。”
“爷,那土官镇抚等人还要抓吗?”周昂问。
“凡是已在案上的名字全部勾来,其余的且放过一边。”太子看着周昂道。
“属下明白。”周昂领命。
太子看着李龙,握着他的手笑道:“你既说带我去玩,现在就去。”
李龙笑道:“爷,您不将息将息?”
“难得出来一趟,可不想闭着眼便过了。”太子说完,拉着李龙就走。
东府诸将随行,太子一停步,回首看着诸将及高玉道:“你们也累了,且随他们将息去吧。”
诸将领命,目送太子和李龙离开。唐诗这才想起都察院文书一事,急急奔来向太子请示,太子就叫她向孙叙等人宣读便是。孙叙、卢和、贾性得知只是流放而不用死刑,皆嚎啕大哭,叩谢天恩。太子听到身后传来的哭声,却是面色一冷,拂袖前行。李龙看在眼中,不出声,只跟在他身后。寒夜,街上没有闲人,唯一还在开门迎客的地方只有迎春院,给过往商贾一个寻欢作乐、避寒取暖的所在。
李龙看着太子,笑道:“可要进去坐坐?”
太子却摇头,道:“我长成至今,连北京城的街道都不曾走全过,想不到此时竟自走在平定州的街道上。”
“殿下缘何想到要来平定州?”李龙问。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缓缓踏步而去。李龙跟在他身后两步远的地方随行。走着走着,太子突然回身盯着李龙:“你说,我当真是真龙天子?”
李龙点头:“当然。”
“那为何我会害怕?”太子突然凛然地问。
“害怕?”
“你们离京其实不过数日,我也才临朝听政不过数天,可是我这心却惶恐如经年。”
“殿下?”
“我临朝听政,内阁上下大臣个个说我英明睿智,可是当真议起事来,却无一听我决断,总说是体贴我,不要我累着。或者说这是祖宗之法不宜更改,若急了,就直接在大殿上对我说若是陛下议政,就断不会如我这般决定,总之是用种种言语暗示我不孝。”太子语气中有无奈有不忿。
李龙心下叹息,知那帮老奸巨滑的官油子在给未来的君主以下马威,好维持自己的官威。
太子自言自语地继续说:“从前我不曾真正体谅过父皇的心情。总是对他面对朝臣之时的退让隐忍感到愤怒和伤心。可是当我一人独坐朝堂之上,看着那些大臣们表面毕恭毕敬,内里却咄咄逼人的样子,才体味到父皇的难为。若是父皇早早弃我而去,我要如何面对那一群虎狼之臣?”
李龙微微一笑,轻声道:“我会帮你。”
太子盯着李龙冷笑道:“你将来也会是臣。”
李龙轻笑道:“我将来是臣,你将来会是真龙天子,纵然臣如虎狼,龙吟长天之时,虎狼也要畏避三舍。”
太子又盯着李龙看了好久,轻轻一笑,转身继续前行。
“我这几日在平定州寻得好几处美景和美食,殿下既然来此,要不要去尝尝?”李龙追上去问。
“天寒地冻,还有得吃?”
“怕甚,去问问,去求求,总会有人开门的。”李龙笑道:“我从前游走江湖,如此这般可是蹭了不少可口美食呢。”
“你知我为何会来平定州?”
“为何?”
“父皇当朝这许多年,还不曾出现一州府兵皆废之事,我很是担心这是针对我而来。”
“殿下为何会如此想?”
“父皇登基之时,那帮老臣也曾有人在暗中煽动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好给父皇一个下马威,好在当时王公公在朝,很是将那些地方官一番整治,才算是为父皇保驾成功。可是王公公却在不久之后被朝臣弹劾,父皇不得以只好将王公公撤职,转到传武堂供养。”
“殿下,你说的王公公是前东厂提督王岳?”
太子点头笑道:“其实他一直是东厂提督,只是不再管事罢了。他亦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只不过不管事罢了。”
“我听娘说起过他,说他为人刚直不阿,待人严苛,要我好生尊敬他。我娘也曾在传武堂修习武功。这传武堂到底是何所在?”
“你是德官的儿子,我也不瞒你。这传武堂是太祖爷留下来的,是来教习各宗室儿男习武健身之地。”
“既是宗室子弟习武之地,为何我娘也能去?”
太子轻轻一笑:“你想知道?”
“是。”
“你若能在此次平定州一案脱颖而出,自然便知为何你娘也能进传武堂了。”
李龙一听,眼前一亮:“殿下此意,是否是说我若能在平定州一案中脱颖而出,也会有机会进入传武堂习武?”
太子一笑:“你很想进传武堂习武?”
李龙点头:“我娘很是敬重王公公,想来他定有过人之处。我倒是想会会他。”
“他也算是我的师父。”太子轻叹道:“可惜我身边没有像他这般伉直不阿,据法守正,酷急严竣之人为我保驾。”
李龙看着太子,凝思无语。
“怎生不说话?”
李龙抬头看着太子,缓声道:“殿下,你有否觉得此次前来平定州太过冲动?殿下终有一日会成我大明万里锦绣江山的主人,君王之威,威于四海,何人敢不臣服?殿下何必因几日临朝听政当中的不如意便冲动畏怯?”
太子双目一凛,狠狠盯着李龙。李龙微微笑着凝望太子,不再言语。太子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返身前行。李龙跟随于后,不近不远。
“你可知我是如何离开京师?”太子一边走,一边问。
“如何离开?”
“乔装离开的。”
“装成太监?”
“装扮成宫中女官。”太子叹息一声道:“皇后殿下派德官出宫为父皇祈福,我就混在女官群中带着高玉一起出去了。”
李龙笑道:“扮成女官比扮成太监容易出宫?”
太子点头笑道:“是啊。这些宫廷侍卫当中许多人的正妻,曾经都是宫中女官,况且有些女官的品级比他们还要高些。就好比你的母亲,可是御赐三品女官呢。再说男女授受不亲,是以一般都会比较尊重她们。”
“你的意思是我母亲帮你出宫的吧。”李龙笑道。
太子点头,复又叹息:“即使贵为天子,若无可信任有能力之人在旁任用,一样寸步难行,还谈何掌管万里锦绣河山?”
“殿下天资聪颖,宅心仁厚,必有可任用之人在侧。”李龙由衷地说。
哈哈哈,太子仰头大笑,道:“你这话和朝廷上那帮老家伙说得一模一样,但为何你说的话,我便觉得是真心话,很爱听?”
李龙一笑,抬头望望夜空,道:“殿下,天冷夜寒,不如就去喝喝酒,御御寒吧?您饮遍宫中御酒,也试试这民间味道。”
太子看了李龙一眼,笑道:“好,也不难为你,且去找个好去处,让我品尝一下民间美食美酒。”
李龙带着太子找到一家还挂着灯笼,临街开铺的小店,店里已经没有人,店主人是个老爷爷,正抱着手坐在厨头温酒。
李龙和太子二人进来坐下。老爷爷看着都有些意外,道:“这晚儿还有人来啊。客官,想吃些啥?”
“大爷,就做点你家里的拿手菜吧,这位爷从京里来,没吃过地方上的好东西。”李龙笑道。
老爷爷哈哈笑:“我瞧着也觉得贵气,果然是京城来的贵人,好吧,咱就弄点拿手好菜。客官,可要喝酒么,自家酿的米酒。”
太子点点头,道:“多谢大爷。”
“哎,不谢,不谢。”大爷将自己温的酒递过来,然后又端上来一碟青豆,一碟腌菜让二人先用着,转身再去支锅下厨。
太子环视四周,看这房子摆设简单,一间厅不过放了五张饭桌,一张也不过坐四个人,不过这房中的房柱、厅里的桌椅看着厚重陈旧,倒像是有些年景的样子。就问:“大爷,您在这做多少年生意了?”
“这是俺自家的房子,传到我这三代了。原还有些地,老了种不动,就租给别人种收些利钱,自己回来开个小铺儿,赚些使费。”老人说。
“大爷,那您这日子过得还不错啊。”李龙笑道。
“咋说呢?反正这平定州府尹也不管事儿,衙里的人也不管事,像我这样一个老人家又无甚油水,倒也清静。”
“大爷,您家人呢?”
“早就分家过了。老婆子早死,止有两个儿子,一个犯事充了边军,另一个还小,就在州府衙门领了个闲差,他倒是时时埋怨。”
“他有何埋怨?”
“那孙大尹只管自个儿发财,也不为他们小的着想,平定州府的人几年都没得升迁,肥差都被邻近州里的人分去了。”
太子轻笑出声,这世间事还真是公说公自在,子说子难捱,苦乐自知,并无两全齐美之事。举杯饮了一口米酒,入口沁香,果然美味。倒就是这美味吃食,能确实让人快乐。李龙举筷挟了两粒腌青豆,待要放在太子面前的小碟里。太子瞧着,轻轻张开嘴向着他。李龙便顺手将青豆送到太子嘴里。太子轻轻一笑,细嚼慢咽,再饮些米酒,倒也惬意。
老人家炒了个青菜,煮了一钵羊肉汤,下了两碗蛋面,热气腾腾的端上来。李龙和太子道了谢,便趁热吃面喝汤。
李龙吃起面,喝起汤来声音不大却也不小,‘呼哧呼哧’的,听得老大爷笑得眉眼都眯成一条缝。但太子自小在宫中受教养,何曾如此吃过面,喝过汤?一筷一勺都是慢条斯理的。老大爷看在眼里,想问,又不好问。看他吃得慢,热气都渐渐没了,终于没忍住,就问太子:“客官,我煮这面,这汤不好吃?”
太子放下碗筷,微微笑道:“老人家,您这面很好吃,这汤也好喝,这菜也清甜可口。”
“当真?”
“君子无戏言。”
“你这般慢吃,好似难以下咽,我当你不喜我这手艺呢。”
李龙替太子解围,笑道:“老人家,他自小在京受教,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皆要端庄守正,不知民间礼仪,休怪,休怪。”
太子奇道:“我如此吃面,竟然是不知礼?”
老人家笑道:“客官果然是京城来的贵人,不知民间野俗。我们这里吃面喝汤,须得吸得顺溜,喝得爽口,才让那掌厨之人心满意足,快乐自在呢。”
“我只听说这酒要满,茶要半,酒满敬人,茶满欺人。不曾想这吃面喝汤还有这般礼仪,倒是好玩。”太子笑道。
“不过这也要看地方,听说在江浙之地,吃面喝汤便不可像我这般粗鲁。”李龙笑道。
“当真?下次遇着石勇倒要问问。啊?”太子说到这才想起好像不曾见到石勇和钟信,就问李龙:“石勇和钟信去了何处?”
“他二人去山里了。”李龙回道。
“为何去山里?”
“倒就是去找那几个夷人土官去了。”
太子听李龙说,扭头看看屋外的夜色,缓缓点头道:“既如此,我们也回去将息,待平定州事结也到山中去转转。”
“爷,您也要去?”李龙问。
太子笑道:“你们都去了,我若不去岂不很闷?”
“我是担心山里危险。”
“我一个人留在这平定州城里,人生地不熟,更危险。有你们伴着倒好。”
李龙点点头:“这倒也是。”
太子起身对老大爷说:“老人家,多谢招待。”
李龙从怀里拿出宝钞递给老人家,老人家接过宝钞看了看,略为思绪道:“客官,您这宝钞面额太大,我这小本生意的,没得许多找赎。”
李龙轻呀了一声,想了想,待要说话,太子笑道:“老人家,不必找赎,余下的就当是我二人谢您款待。”
老人听太子这样说,微微迟疑,才道:“那就谢谢客官了。”
太子看了老人一眼,微微笑了笑,说了声叨扰,便带着李龙离开了老人家的面店。
两人从来路返回,走了一半,李龙道:“殿下,您可有住处?”
“不曾住。”
“那就随我们到贾府住下吧。”
“好。”
两人便紧了脚程赶往贾府。回到去的时候,就见高玉坐在大厅伸脖向外张望着。他看到太子,赶紧站起身迎过来:“殿下,您可回来了。”
李龙见高玉来迎,不敢怠慢,与高玉见了礼,然后辞了太子退下。
高玉扶着太子的手道:“殿下,我烧了水,就等您回来用。”
太子点头,跟着高玉去到后院,由着高玉服侍,洗漱完毕,太子换了衣衫,坐在床边静思。
高玉敲门进来,看太子仍无意入睡,就道:“殿下,可有事?”
太子轻轻抬头,缓声道:“高玉,你明儿到平定州市面拿着宝钞去买些东西回来。”
“殿下,您想要……”
太子摆手打断高玉的话:“东西随你买,高低贵贱都可以,只要回来告诉我,那些商家百姓如何使用宝钞即可。”
高玉听太子这么说,看了太子一眼,低首道:“臣明白了,明儿一早我就去。”
太子点点头,又问:“行简、居易还没有回来么?”
高玉回道:“没呢。”
太子想了想,笑道:“不过有他二人同去,当不会失手。”
“殿下,四川蜀中唐门,江西霹雳门皆是江湖武林名头响当当的武林名门大派,这二人还是两大门派的长子嫡孙,将来要承继掌门之位的,居然会入公门,真正想不到。”
“谁叫他们撞着王公公呢。”太子笑道。
“他们撞着师父?”高玉奇道。
“这两个家伙五年前到京城来玩,胆大包天要一闯紫禁城,结果在东宫就被王公公拿下了。当时他们还说以为紫禁城里一堆草包,谁知一进门就被施了个下马威。”
高玉奇道:“师父倒不曾与我说过此事。”
“你当王公公是个守不住口的人?”太子微微一笑继续道:“当日他二人还不服气,王公公为煞他二人气焰,特意为他们安排了数场比武。一日一战,二人过五关斩六将,所向披靡,直到最后才败阵。”
高玉小心地问:“是败在督主手中?”
太子叹息摇头:“若是五年前叔叔愿意出门,也不致于到今日还须我上门要他出来了。”
“那最后两人是败在何人手中?”
“败在你二师兄,三师兄手中。”
“我曾数次听赵、邢两位师兄提起过两位师兄,却从不曾见过。”高玉笑道。
“行简居易虽非孪生兄弟,但自小行事便喜同行。在江湖上闯荡与人交手也向来是二人打一个,十个人来也只是二人一起打,从不要帮手。你二师兄、三师兄则有些不同,时而二人联手,时而一人出手,另一人止是旁观,那一次四人对战,倒是两两联手的。”
“啊?不知何时能见着二师兄、三师兄,好想会一会。”高玉心生响往道。
太子一笑:“你可知行简居易因何愿入公门?”
高玉想了想笑道:“定是好胜心起,想找高手过招才留下的。”
“一半一半吧。当年他二人与锦衣卫,东厂高手比武。张鸾是与他二人打了个平手,邢缨是着了行简的暗器败阵,唯有赵良胜了。”
高玉一听,有些不平:“这如何能算败?二个打一个,师兄还是被暗算的。”
“唐家本就以暗器闻名,用暗器伤人才是正理。”太子笑道:“邢缨亦如是说,明知对方以暗器闻名却不知提防,自然是他功力不足以应付之故了。他是输得心服口服,你也不必为他不平。”
‘哦。’高玉这才释然。
“第四天他们是跟我对了一阵。”太子笑道。
高玉惊讶:“殿下也上去对阵?五年前您才……”
“我上去打自然不是为了输赢,只是看着太好玩,有些心痒而已。”
“那?”高玉明显很好奇地盯着太子。
太子回想起当年那一幕,亦笑:“五年前的我,还是个胖胖的小佛子啊,不曾想五年间便长得这样高了。”太子比划着自己的身高,有些感慨地说。
“第五天他们就与二师兄、三师兄比了一场是吧。”高玉道。
太子点头。高玉羡慕道:“哎呀,我那时若能在东宫服侍您就好了。”
太子一笑。
“我曾听师父说他一生教过九个徒弟,可是连上我,却也只知有七个,殿下,您可知另外两个是谁?”
太子看了高玉一眼,轻叹一声道:“若不是最后一个徒弟疯了,你那师父原本也不会收你为徒。”
“疯了?”
“十年前疯的。”
高玉张张嘴,一想到十年这个时间,心中莫名一紧,不好问下去,便转了话题:“那还有一个呢?”
太子笑笑:“那一个啊,是个女子。”
“德官?”
太子摇头:“德官入传武堂对你而言并非秘密,况且她在江湖武林中自有身份,王公公也不敢让她纡尊降贵唤自己一声师父。”
高玉愣了半晌笑道:“我入传武堂八年,却不知师父教的徒弟竟这般神秘。”
太子一笑出声,看看外面天色,道:“我先睡了,若是行简居易回来,你就叫我。”
高玉应承,服侍太子睡下,才小心关门而出。夜黑风高,冰寒侵骨,人人都早躺在自家的被窝里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唐行简和宋居易却还在此寒夜,悄悄地来到弓张局千户家中捕人。如此寒夜,那千户书房仍灯火通明,唐行简倒钩房梁,轻破窗纱,看那人在书房内背负双手来回踱步,一脸惊惶愁容。
宋居易单脚立于梁顶,轻轻踢了唐行简一脚,道:“你想做蝙蝠做多久啊?”
书房内的人听到声音,惊恐地叫:“是谁?”
唐行简‘切’了一声,脚一松,就像一只蝙蝠一样破窗而入,双手便抓着那千户的双肩。
“行简,小心了。”突然,宋居易关切之声传来,便听得院内金铁交鸣。
唐行简身子一翻,扯了千户一跃出房,就见宋居易口中咬着一枝飞镖,脚下亦散落着数枚飞钉。二人并肩而立,宋居易小心环视四周,随手从斜背的麻包中取出绳索,将千户绑在唐行简背上。唐行简身上也有一个同样的麻包,这身配置倒与唐诗、宋词一般,只不过二女身背的是香包,里面总能掏出各式各样的神奇小物件。三人被五个身着夜行衣的蒙面男子所包围,领头的那人唐行简居然认识。
“哈哈哈,行简,想不到你我会在此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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