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杨大爷家门口摆着一个塑料花盆,一株斜着身子的君子兰立在中间,土壤松动,摇摇欲坠。叶子已经发黄干枯,没有水分,全都皱巴巴地蜷缩在一起,一捏就碎。花盆外壁很脏,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托盘上全是渣土,还有水渍蒸发后留下的印迹,边缘裂开了口子,像是被人踩过。
这个花盆在地上摆了好几天,连位置都没有动过,李阔每天都隔着铁门观察它的状况,总觉得再给它点水还能活。他不确定杨大爷还要不要,不敢贸然搬走。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对门传来一声“把门口的花盆丢了,放着碍事”,这才确定那是要丢弃的东西。
李阔小心翼翼地开门,尽量不发出声音,但这对于年久失修、铁迹斑斑的大门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越是放慢动作,铁门“吱呀”的声音就越长,像是执意拉完这错误的曲调,虽然不好听,但对于引起他人的注意是足够了。李阔心里一沉,神经也跟着紧张起来。他一直盯着对面,生怕在他弯腰端起花盆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人影,光是想想这样的画面都让他后背发凉。
探着头,跟静止不动的大门僵持了半分钟,确定这一时刻没有人出现,李阔深呼吸几口气,迅速从对面端回花盆——明明只是一步之遥,他却表现出百米冲刺的架势。加上关门的时间,整个过程不超过3秒钟,可李阔却面红耳赤,口干舌燥。
回到屋子里,李阔不停给自己心理暗示:这是捡,不是偷,捡别人不要的东西而已。但他还是不放心,抱着花盆透过门缝朝外看,可除了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外面一点声响都没有。
杨大爷曾是跟李阔和母亲相处时间最长的邻居,他们以前就住在同一排房子的一前一后,后来搬家又碰巧住在对门。在李阔还没出事之前,两家人常聚在一起吃饭。只要做了好吃的面饼、糖糕、小杂鱼,母亲都会让李阔送给杨大爷;杨大爷的儿子喜欢钓鱼,每次钓鱼回来,都会把最大最好的鱼留给李阔他们。李阔常常陪杨大爷下棋,还几乎包揽了他们家家具家电的维修。之前杨大爷生病住院,李阔也跑前跑后地照顾,同病房的人还以为杨大爷有两个孝顺的儿子,都羡慕得很。
后来听说,杨大爷的儿子在外地出了车祸死了,儿媳改嫁了,杨大妈前几年也生病去世。除了看护,现在家里只剩下杨大爷一个人,孙子偶尔会带着孩子过来看望他。
二十三年,很多东西都变了。
自从李阔的事情发生后,杨大爷一家逐渐跟李阔母子疏远了。主动也好,被迫也罢,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人情是次要的,人命才是最重要的。媒体记者从没有如此敬业地坚守岗位,他们没日没夜地蹲在李阔家附近,不肯错过任何小细节,恨不得连眨眼的功夫都省去——如果是在现在,可能连送外卖的都不会放过。杨大爷一家不想给自己惹麻烦,大门时常紧闭着,有时明明听见里面有人,但只要一敲门,屋子里立马安静下来,连脚步声都没有。
当李阔成为众矢之的,人们的目光变成火辣辣,甚至带着刺,任何与李阔沾上边的人和事都会成为大家议论和打击的对象。舆论是可怕的,总有有本事的人能把不相干的人的一生扒个一干二净,还摆出证据确凿的样子。等当事人赤裸裸地站在公众面前,无罪之词却变成狡辩。更有意思的是,无论对方被打击成什么样,人们坚信言论自由,坚信不管自己怎么做,别人都没有评头论足的资格,李阔母子更是深知这一点。
而这一切直到李阔出狱,仍然没有任何改变。小城市里的人蜗居生活,一旦习惯养成,就很难再改变了。
回家第三天,李阔在小区门口遇到杨大爷的孙子,二十几年前他才出生,李阔还见过他躺在保温箱里的样子。他推着杨大爷从不远处迎面走来,李阔有些紧张,那时他还未曾跟熟人说过话。他在想该怎么打招呼,要不要抬手,左手还是右手,还是点头示意就好,免得太正式,或者喊一声,可第一句要说什么呢?他在心里打腹稿,一遍遍练习,毕竟这么多年不见,要说的话很多。
李阔看到爷孙俩嘀咕了几句,也许是天冷下雾太模糊,他好像看到杨大爷的孙子低头把耳朵凑到杨大爷嘴边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目光正好灼在李阔的身上,不偏不倚,带着戾气,像是要把他的魂勾走。李阔几乎也在同一时间全身发憷,心里瘆得慌。
越来越靠近,对方的路线突然偏离,爷孙俩带着轮椅从李阔身边擦肩而过,他们拐着弯,像是突然找到了正确的方向。他们的眼神像是寒冬里的雨,冰凉刺骨,表情淡漠的好像是不曾见过的陌生人。李阔站定了一会,他们没有回头。
正如那些不相识的路人会突然愤怒地辱骂或把手中的饮料泼向李阔一样,他们是随时会爆炸的不明物体,李阔对于很多人来说也是个不透明的危险品,他们唯一确定的是,离得越远,总归是安全的。
这些年的遭遇已经让李阔习惯了所有的不习惯,再不会有什么事能刺激到他。爷孙俩的熟视无睹虽然让他失望,但想想之前只敢挂在门上的钥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没有人愿意跟自己搭上关系,李阔长叹一口气,他心知肚明,早已能轻易的接受一切。
李阔把君子兰扶正,摘掉枯叶,松了松土,浇了点水,把花盆放在一块捡回来的塑料泡沫板上。这奄奄一息的绿色靠在半脱落墙皮的角落,没有一点生气,可李阔依旧左看右看,喜欢得很。
他一边看一边捏着口袋里的纸币,从长方形捏成正方形再变成三角形,寥寥几张,李阔从不离身,这几乎是他全部的家当。
快到中午的时候,有人敲门,力道比平时大了不少。
李阔慢悠悠地走到门边,一眼看去,门口没有人,但他下意识以为是何小木,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外面冷风呼啸,一个塑料袋在离地十几公分的空中旋转着,连带着几根杂草剐蹭着地面,最后停在楼梯间,塑料袋发出轻微的抖动声。
李阔背对着门口,他抬了抬下巴,缩了缩脖子,裹紧大衣,像是自言自语,声音又恰好能让对方听见,说:“你迟到了。”
先是几秒钟的沉默,接着传来一声男人浑厚的笑声:“哈哈哈,我的确来晚了。”
李阔一惊,转过身瞪着眼睛寻找声音的来源,他的胃一阵痉挛,身体的全部细胞都跳动起来。
两撮浓眉呈倒八字立在眉骨上,眉心紧锁,乌黑的眼珠,眼白有些浑浊,泛着光。眼下挂着半圆的眼袋,像是有人刻意画上去的。高耸的鼻梁下,两片厚嘴唇一张一合引人注目,脖子上的赘肉挤着下巴,从侧面看可能找不到弧度。五官被极其随意地按在这张倒五边形的脸上,在李阔转身的瞬间挡住了他全部的视线。
来人是一个黝黑皮肤的壮汉,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夹克,尽管拉链拉到顶,依旧挡不住脖子上闪着亮光的金项链。衣服遮不住他圆滚滚的肚皮,像是快要成团掉下来。两条粗壮的腿把牛仔裤绷得紧紧的,看上去有些吃力。他张开厚厚的嘴唇,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有点黄,但这是这张脸上唯一还算看得过去的了。他在笑,可也许是脸上的横肉太多,样子有些吓人。
看清楚对方的长相,李阔这才放下戒备,松了口气,他笑着问:“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哪有我马宁想找却找不到的地方。”他朝客厅里看了两眼,把手上的东西堆在椅子上。
“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前段时间,手上的事安排的差不多了,就来找你了。”马宁在四处寻找可以坐下的地方,可显然,客厅里仅剩的一个凳子他坐不下,就算坐下了,一个彪形大汉像小学生一样并着腿,乖巧的样子也很滑稽。
“你跟你哥怎么样了?”李阔问。这个叫马宁的男人是他在监狱里认识的,算得上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李阔知道马宁的很多事,同样,马宁也知道李阔的秘密。
马宁的父亲是做贸易生意的,手上的几家公司都经营的很好,但马宁是私生子,他跟他的亲生母亲被安排在独门独院的小别墅里生活。直到马宁15岁那年,母亲意外去世,他的父亲才把他带回自己家里。虽然马宁身材魁梧,但从小寡言少语,内心软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出神,一整个下午都不说话。
父亲还有个儿子,跟马宁不同的是,他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可总爱跟其他同学打架,欺负弱小是他的强项。马宁跟他年纪只差一岁,从小学到初中都在同一所学校上学,可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
尽管儿子成绩不好,高中上到一半就被学校退学了,但父亲却还是很喜欢他,什么都依着他。18岁生日那天,父亲带着他和他母亲去国外旅游,这在马宁看来,简直是奢望,平时他连跟父亲单独相处的时间都很少。等他们回来后,他哥突然说想要一辆车,尽管知道他还没有驾照,父亲还是一口答应了。
事故就这样埋下了祸根。
酒后无证驾驶,死亡2人,重伤1人。省去马宁没提到的,李阔只能凭想象构建的画面——歇斯底里地哭喊、几近崩溃地恐惧,全家陷入前所未有的焦头烂额。马宁只说了最终的结果,其实不用他说,李阔也知道,这是显而易见的——马宁在牢里,而作为肇事者的马宁他哥在家里。
马宁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会答应做这笔交易,也许是他父亲跪下来求他,也许是他哥痛苦地跟他说,他一直把马宁当成自己的亲兄弟,只要这次帮了他,等马宁出来,他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他。年轻的时候总会相信这些感人肺腑的话,手足情、亲情,这些马宁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
马宁最好的年纪都在监狱里度过,他甚至比李阔待着更长的时间。马宁的父亲和哥哥常常会来看他,帮他打点好这里的一切,尽量减轻自己的愧疚。后来父亲去世了,哥哥来的次数明显减少了,从一年两次变成两年一次,上一次见他还是五年前。
相较于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马宁更恨母亲,他恨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个世界,又把他孤单的留下,留给不爱自己的父亲身边。在监狱的几十年,他想过报仇,甚至制定了严密的计划,可真到快出狱的时候,马宁突然又想开了。
把他哥杀了又如何,被人发现,他又要重新回来坐牢。出狱后,马宁的哥哥没有见他,而是给他汇了一笔够他下半辈子生活的无忧无虑的巨大数额。青春换来的金钱,马宁知道这背后的意义。
他用这笔钱开了几家洗车店,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在监狱消耗的是时间,但也结识了一帮朋友。有前科的人进入社会常常举步维艰,马宁把他们都招到自己的洗车店,帮他们走出活下去的第一步。
“我哥的意思很明显,让我不要去找他,”不知什么时候,马宁点燃了一根烟,嘴角叼着,烟雾缓缓上行,“我的前半生都为别人活了,后半生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
李阔从厨房端来一杯水,把椅子上的东西拎下来,靠在桌脚边,示意马宁坐下来,自己靠在桌沿,歪着身子,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一条腿上。
见李阔不说话,马宁问:“你的事办的怎么样了?”
李阔摇摇头,眼神变成失望的颜色,答:“他们不肯告诉我小玲的墓在哪。”
“你还要继续守着?”
李阔点头。
马宁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太重,想了想,说:“你这辈子,都在为她一个人活着。”
不知李阔是没听见马宁的话,还是听见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屋子里陷入一分钟的沉默,两个人都不说话。
“找到工作了吗?”
“不稳定,只是勉强维持生计。”
突然一阵冷风透过窗纱吹进来,尖尖地,刺到两个人的皮肤里,生疼。
马宁看着随冷风闪动了几下的灯光,问,“要不要来我的洗车店里工作,”他面对李阔,“给你钱你一定不要,但想要活下去,没有钱可不行。”
马宁说的没错,李阔需要钱,也需要活下去,但对于这个提议,他很犹豫。“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马宁站起来,嘴角夹着笑意,拍了拍李阔的肩膀,说:“当年在监狱里,要不是你帮我拍出嗓子里的那口痰,我可能都不能活着出来,所以就算你真的给我添麻烦,我也义不容辞。”
李阔一阵感动,他也捏了捏马宁的肩膀当做回应。站在马宁面前,李阔显得瘦弱矮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