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安。一个默默无闻,却清雅淡香的小镇。每日里,锅碗瓢盆不吵不闹的日夜交响,没有波澜壮阔的风云轶事,连车鸣也甚少。。清晨,清丽的花香与婉转的鸟鸣会时刻环绕鼻翼与耳旁;傍晚,庭院前的小聚悠闲自得;夜晚的天伦之乐,温馨撩人……这样的生活若遇见了,便能让你久久留恋。
仄仄说,素安的生活是细腻的,渗透到每一个细节,一旦远离,人的思念就会深入骨髓。仄仄还说,那些轻轻而过的岁月即使突兀,即使让人太意外,它也总能让你深入浅出地接受生活的安排,不抱怨,不妥协。
我突然想要那样的生活,想要马不停蹄地前往安顿。
准备启程的时候,仄仄打电话来祝我旅途愉快,并叮嘱路上要小心。她知道我是一个人,她知道除了她不会有过多的人给予我关心。因为我总是,一个人。而她对小镇所描述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念想。
她是我学国画时认识的朋友,一个骨子里都是决绝的女子,她热爱的地方,会是我眷恋的风景。一早就承认过我们是同类。
1、
提着简单的行李下火车,习惯性看向出口处,神情慌张。为自己这一行为感到可耻。这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之前到过的无数个落脚地无异,而我,匆匆过客一名。没有人会在站口处等我,那一阵慌张显得滑稽了。
出口处簇拥着很多人,他们眼里的期待与欣喜似乎要迸跳出来。我渴盼有人能如此期待我的归来,即使不是在这一站。如果有,我会飞奔回去,只为那热烈的迎接。如此,那人便是我的亲人了。
走出出站口要通过两条狭窄的通道。尽头,两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静默悬挂,盛气已尽的感觉,是岁月腐蚀了它,还是它沉淀了岁月。随人流慢慢蠕动,看到工作人员在检票。走在前面的是稍上了年纪的大叔,衣衫简朴,尼龙布袋驮在肩头。他吃力地掏着口袋里的票,越靠近检票员他越慌张。我走上一步说,大叔,别急,慢慢找。他朝我微笑,并轻轻点头。
出站口后,我驻足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向右看的时候,瞥见刚才那位大叔蹒跚的背影,突然鼻子就酸了。那个只活在我远久记忆里的男人,伟岸的他,如今是否已经伛偻。
在一间小旅馆住下来,旅馆设备很简便,但干净。随身携带的东西很少,不管走到哪,不会遗弃的是那个小香袋。香袋里是一条暗红的丝线,很幽深的红,暗含玄机似的。曾经视我如生命般珍贵的一个男子去旅行的时候,途经一个小寺庙,为我祈福要了丝线。那时候,我们“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热恋着。直到分开,也无法知晓他为我所祈的愿是什么。随着爱情的泯灭,我想,那愿望也早落空了。
他是唯一一个我用尽力气去爱的人,在相识的第一眼,我就认定他能给我一个家。只是没想到,他最终没有做到。
旅途劳顿,在小小的房间里休息了一下,醒来已经是阳光微熏的午后。窗外,是如血的残阳,不似其它地方,它不会让你徒生悲凉,我看到似是不经意,却分外明显的娇柔阳光。这样亲切的傍晚,我必须要在素安的小道上走走,顺便寻找仄仄提到的那家面馆。
2、
小镇还保留着很古朴的面貌,街道两旁大多房子还是白墙黑瓦,有质朴的板门和精美的窗棂。多是两层,第一层是商铺,第二层是居家室,围栏是用厚木板连接的,上面晾晒着还来不及收的花布衣服,边上总会放着一两盘盆景,会看到一两朵在夕阳里陶醉的鲜花。街道是青石板铺就的,浅浅淡淡的苔痕或枯或荣。
转角处,是一家挂着旗帜广告的拉面小店,粗糙的手工制做,手绘着一个胖胖的拉面师傅,和一碗诱人的拉面。可在店门口的另一侧却是一尊人物雕像,有点像大卫的模样。雕像是戴着一副很有书生气的眼镜,似曾相识的感觉,我在哪里看到过这么怪异的雕像,是在集城那个破旧的画房里吗,它出现在哪一段时光的记忆里,记忆突然一阵混沌。很不谐调的店面设计,我想进去看看。
店面不大,很简约,客人不多。我刚坐下,旗帜上那位拉面师傅就走过来。
姑娘,你外地来的吧,到这呀你就是选对地方了,尝尝我做的拉面吧。他笑容很大,很亲切的问我。
曾经也有一个男人把一碗黏了的拉面端到我面前,对我说,吃吧。那时我五岁,我知道我是喜欢那个男人的,至少那时候是的,因为他的眼睛会对我有怜爱,让我感到安全。
拉面很清淡,我喜欢这样的味道,不管是味觉还是感觉总不喜欢过于浓烈,所以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来说太容易被淡忘。吃东西的时候我习惯低着头,五分钟之后才发现一直坐在我对面的拉面师傅,他定定地看着我吃,突然感觉尴尬。
师傅,这拉面味道不错。我希望说完这句话后他会走开。我不喜欢陌生人看我吃东西的样子。他的笑眼里流露出十分的满意,但他仍然不走,似乎有话要说。
师傅,你…你要对我说什么吗?
呵,姑娘……叔就是想问你是不是从集城来的。他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诧异的点点头。师傅突然就高兴得跳起来了,并冲着厨房大声喊,老伴,有集城来的姑娘了,是集城的,集城啊。
一个面容憔悴的妇女从厨房走出来,双手擦着围巾,似乎有些颤抖的样子,神情紧张又兴奋。走过来,不相信地问,姑娘,你真是从集城来的呀。
对于我是从集城来的这一事实为什么会让这对夫妇如此高兴,我被吓得不知所措了,呆呆地望着他们,只是点头。
姑娘,你画画吗?师傅问我。
我依然点头。
看到我点头,夫妇俩相视一笑,激动地齐声问我,你认识我们家汇汇不?
汇汇?我快速地搜索脑中的存档,没有认识叫汇汇的人。我对他们摇摇头。
夫妇俩的兴奋劲顷刻间消失散尽,眼中流露出郁积已久的哀伤,那么庞大。妇女轻轻地转过头,扯下围巾擦了擦眼睛,起身走进厨房。
我的一个点头和摇头竟能让他们的情绪跌宕起伏,只因为它与集城与汇汇有关吗?
我小心翼翼地问师傅,汇汇是你们的女儿吗。师傅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也起身失望的走开了。
走出小店门口的时候,听到师傅问邻座的女游客,姑娘,你是从集城来的吗。
汇汇。大概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女孩吧。
3、
半夜醒来,收到仄仄的短信:这一夜,我想念素安,并彻底无眠。新作已发表,看看吧。
我是一个睡眠极浅的人,醒来便再也睡不着。打开电脑,看到仄仄写的故事。性情独立的女子,为追随爱情要背弃含辛茹苦的父母离开钟爱的地方,父母知道后把女子软禁起来。在约定离开的前一晚,男子前往女子家想要劝服女子的父母,途中发生车祸,不幸身亡。女子悲痛欲绝,把不幸的一切归咎在父母的阻挠上。她无法面对失去爱人的疼痛,更无法原谅父母的过错,性子强烈的她毅然离开家,只留爱女心切的父母在她钟爱的小镇日夜等待她归来。
文章里提到的小镇,我确定是仄仄对素安的印象。出现在文章中的念女夫妇竟也与我在拉面馆遇到的情况如出一辙。
仄仄是到过素安的,可是我隐隐约约觉得她与素安的情缘不简单,也许她与汇汇有关。也许,素安就是她的家乡。是怎样的一种爱让她可以不要自己的父母,哪怕他们是真的做错事情了。她爱得太深,而这如何不是一种错误,因为她失去的不只是爱情。
仄仄承认了她是汇汇,但她还没想过要回素安,即使心里有很多想念。她说,他们安好就可以了,有些事情谁都得接受。我没有劝说如此坚定的她,很多事情要自己去释怀。这个世界很多时候并不美好,如果不想把握的话。
如果这是一趟纯粹的出游,我与壮丽风景无缘,如果这是来寻访仄仄的故事,它不是我的初衷,可我遇到了,并深切感到悲凉。我急切地想去见那个男人了,那个也犯了错,但我决定原谅他的男人。
离开素安的时候,我没有再到小店去,别人看不到的已经印在我心里,我没有办法去面对他们蔓延在眼底的悲痛及想念,它会触及我的伤痛。而那个为爱情舍弃了太多的女子,我想,终有一天她会放下心理的抗衡,回到最想念的地方。
4、
火车快要到达集城的时候,我拨打了那个男人的号码,十五年后,我第一次镇定自若地说,爸爸,我两点钟从外地抵达集城,你能到火车站接我吗?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音,他在过虑他的情绪,等这两个字他已经等得太辛苦。我在他说完一连串的嗯嗯声中挂了电话。
看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突然觉得时间走得既仓促又缓慢。十五年来,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念念不忘那些伤并怀恨在心,以为不断的行走便可以忘记,但不管走了多远还是要回到起点去面对。
爸爸在端那碗面给我吃的第二天便跟一个比母亲年轻的女人去了马来西亚。那时母亲正卧病在床。她与爸爸已经不存在感情,甚至在得知他要离开的时候也毫无反应。他留下了一大笔钱,有足够的医疗费,但母亲终是在他离开不久后离世了。我想我不是母亲最重要的寄托,不然她不会丧失意志拒绝治疗。
母亲让我不要恨爸爸,但她要我好好活着。我好好活下来了,可我恨他们。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却狠心地让我独自漂零。多少年来这一切都夜以继日的刺痛着我。可我知道我要放下了。因为有些爱是可以失而复得的,只是看自己接不接受。
五年前爸爸跟那个年轻女人离了婚,只身回国,并定居在我最常驻的城市——集城。期间,他总发信息关心我,也总要求与我见面,而我全不予理睬。其实我知道,不管有多少世事变迁,他心底都深爱着我,像天下所有父母一样。
收拾一下心情,我轻快地走出站台。惯性地看向出口处,我知道,有人在等候我了。
而我,要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