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上门女婿》(二十五)

躺在床上,二姑半天睡不着。玩笑归玩笑,仔细琢磨老伴批评她的话,她觉得自己莽撞了。有些后悔在根生面前满盘子满碗的应承下这件事。唉吁!没那个金刚钻,却揽下了这个瓷器活。她翻个身,重重地叹口气。做了几十年的姑嫂,她是了解嫂子的,她俩之所以能和平共处,是她这个做小姑子忍让的结果。说句实话,私下里她还是有些怵嫂子,宁和明白人吵架,不和糊涂人说话嘛。

尽管二姑拍着胸脯做了保证,根生心里还是没底,毕竟盖房子是大事,他就想着找他舅商量。这么多年,他很少到他舅家去,犹豫了半天,决定还是不去家里了,就在外面找个幽静的饭馆,说话方便。根生又拖了几天,这才在一天上午把电话打到他舅办公室,他没敢把电话打到家里,知道舅舅惧内,万一舅妈接了电话,怀疑他舅甥俩背着她搞小动作,那就悲剧了。

电话响了一声,那边就接听了,仿佛就守在电话机前等着接电话似的。舅舅在电话里用陕西话问,喂!你哪位?根生听舅舅说陕西话,心里别扭,顿了一下才用河南话叫了一声舅。他舅一听是外甥,就改做河南话说,是根生呀,有事吗?根生听到熟悉的河南话,心里舒坦多了,说,也没啥事,就是想请恁明天中午喝酒。

根生突然请他喝酒,他舅有些不适应,非要问根生有什么事。根生说,以前自己不懂事,跟舅舅联系的少,他在西安只有舅舅一个亲人,应该多跟舅舅走动才是。他舅这才放下心来,想到自已自从退居到二线,在单位就成了闲人,很不适应。一张报纸,一杯茶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难得外甥惦记着自己,一时间竟有些感动,声音哽咽着答应了。

根生是生意人,习惯精打细算,饭馆允许自带酒水,根生就想着买一瓶西凤十五年带着。根生跟隔壁烟酒店结下了梁子,不好意思到人家店里买酒。就多跑了两条街,到他老乡店里去买。没想到他老乡给的价比隔壁烟酒店贵了五块钱,他就有些不舒服。根生不好跟老乡翻脸,权且吃了这哑巴亏,以后不来他家买就是了,他安慰自己。走在返回的路上,根生想,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隔壁烟酒店两口子其实挺厚道的,是他做事过分了。

根生一边走,一边做着自我反省。看来还是陕西人实在,是我对不住人家。这句话根生本来是在心里想的,没小心给说了出来,吓了自己一跳。看看周围,并无行人注意他,他这才放心。

根生的优点是,遇事能伸能曲,不认死理,如果对他有用,他会把姿态放到最低。根生从老乡的烟酒店走到自家摩托车修理铺门口,做了一个决定,他要跟隔壁烟酒店两口子缓和关系。远亲不如近邻嘛。根生说到做到,老远的就对着隔壁烟酒店店门笑着,可惜老板和老板娘没在门口,没办法看到他脸上示好的笑。

第二天中午,根生去接他舅,他还不知道他舅已经退居到二战。考虑到用摩托车载着他舅,让单位人看见了会看低他舅,堂堂的大局长,坐在摩托车上,掉身价。根生先坐公交车到他舅单位附近,伸胳膊拦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把车停在他舅单位门口,正好看见他舅夹在下班的人群中从大门里走出来,根生故意大着嗓门喊,舅,专车在这里!门房想着刘局过气了,没想到有专车在门口迎接,他表情复杂,假装整理报纸,低着头用眼角朝出租车张望。根生舅迈着八字步走到出租车跟前,根生替他拉开车门,手搭在车门顶部,以免他舅的脑袋碰在上面。舅甥俩坐稳了,根生这才跟司机说,去建东街味美之酒家,之所以去这个酒家,是因为有人请根生在这酒家吃过一次饭,他觉得这酒家的饭菜味道不错,环境也幽静,价格比较公道。由于是熟门熟路,根生一进酒楼门就朝服务员要了个临街的小包间。

根生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几个特色菜,出于礼貌,象征性地问他舅,舅,恁看还想要点啥?他舅想起医生说让他平常多吃鱼,补充一下蛋白质,可以预防心脑血管疾病。于是就没客气地说,我别的菜不要,就要一条清蒸鲈鱼。根生翻着菜单看了清蒸鲈鱼的价格,一百多块,他知道舅舅公款吃喝惯了,下意识把他也当成了冤大头。他有求于舅舅,所以就没计较,而是痛快地点了一条清蒸鲈鱼。等待的间隙,他舅说想上卫生间,根生就陪着一起去卫生间,他舅在隔壁蹲坑哼哼唧唧的,半天才出来,看见根生在门口等他,一边整理裤子,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唉!人老了,上个厕所都不痛快。根生问,舅恁没去医院检查一下。他舅说,单位每年都体检,是前列腺炎,老年病。两人并排站在洗手池前洗手,舅甥俩抬头望着镜子,不约而同的吓了一跳,镜子里出现了两张相似度很高的脸。根生不相信,扭过脸看着舅舅,舅舅也正扭着脸看他。

舅舅看了一会,说,根生呀,恁长得比我家国强都跟我像。根生眼圈一热,差点掉下眼泪。

舅甥俩厮跟着回到包间,坐下,心里都热辣辣的。

根生从脚底下的布袋子里拿出他带来的西凤十五年,蹲在桌子上。他舅看到酒,浑浊的眼睛就亮了。自从退到二线,就很少有饭局了,他肚子里的酒瘾时常会犯,折磨得他抓心挠肺的,想一个人在家抿几口,老婆不允许,自己也觉得无趣。西凤酒是陕西招牌酒,这几年年年都出新品种,从最早的简装高脖子西凤,到后来的精装六年西凤,再到最近的豪华包装十五年西凤,包装和名字一直在变,当然了,包装和名字变了,价钱也在节节攀升。什么窖藏,秘制,名目繁多。其实,这些也是骗骗外行,说到底,也就是卖个概念嘛。

根生让服务员帮他打开西凤酒,服务员一看他是自带酒水,就带着情绪说,打酒可以,但是要收开瓶费。他舅听了,就问服务员,这开瓶费是个什么来头。

根生怕他舅跟服务员吵起来,打圆场说,收就收吧,把菜上快点就成。

他舅不依,拿出领导的架势教训服务员,把你们经理叫来,当着他的面我要给税务局张局打电话,我们可是一起上过老山前线的战友。

根生就急了,怕真的闹出麻烦。心里埋怨舅舅,都啥年代了,还拿出你们那一套,年轻人谁认呢。不就是几块钱的事,用得着动用关系嘛。

根生怕他舅看见,用手挡着脸,给服务员使眼色,听我的别听他的。怕服务员没理解,又用嘴巴做着让他只管倒酒别的别管的动作,服务员会意,也许这种人他见得多了,就没跟他舅计较,麻利的拿来两只酒杯,用挂在腰间的开瓶器替他们打开酒瓶,倒在分酒器里,就倒退着出了包间。

现在这社会风气,太差了!打个酒瓶都要收钱,钻到钱眼里去了。他舅余怒未消。

根生对他舅不谙世事有点不屑,说,咱们没在人家店里买酒,让人家打酒瓶,人家肯定要收费,现在的社会,哪有义务服务。

无良商家!唯利是图!无奸不商!挣不上酒钱,就在别的地方巧立名目收钱,工商局也该管管了。他舅越说越生气。

根生是做生意的,他舅说这话他觉得刺耳。就反驳说,恁也不能这么说,做生意也不容易,毕竟不是福利机构,商家也要吃饭呢。

他舅也不是等闲之辈,久在官场上浸淫,什么场面没见过,见外甥不高兴,就拿出政客的架势,呵呵笑了几声,没再发表言论。

根生拿起分酒器,给他舅满了杯。他舅用手指扣击着桌子,表示着对倒酒者的感谢。他舅心情好,又忍不住用浓重的河南方言对根生说,茶七饭八酒十一。根生平常听惯了舅舅说的夹生陕西话,猛地听见他舅说河南方言,还有点不习惯。根生舅怕外甥不明白,又解释说,所谓的茶七,饭八,酒十一,就是说,给客人倒茶要七成满,盛饭要八成满,倒酒要十一成满,酒倒十一成,不是会溢出来吗,就是要溢出来的感觉,代表着主人请喝酒的诚心诚意。这些规矩你记住了,在场面上混,别闹笑话。

根生好脾气地说,舅恁放心,俺记住了。

为了显示公平,根生又给自己倒了满杯酒。然后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谦让舅舅说,舅,恁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菜马上就上来了,这家饭馆菜上得很快,而且味道不错。根生舅脸上有些挂不住,认为根生嫌他话多,不好明说,表面上让他喝茶,其实是变相的阻止他说下去。他本来还想往下说,也没兴趣说了。

看着舅舅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根生这才喝他杯子里的茶。喝了一口,假装内行,咂摸着嘴巴夸赞,嗯,好茶!

根生舅心想,什么眼光嘛,招待茶能好喝到哪里去?他从茶杯上面看一眼外甥,不免同情起外甥来。可怜的孩子,长这么大就没喝过好茶,这么烂的茶就觉得好喝得不得了。

根生舅一生走南闯北,什么茶没喝过。他有必要给外甥上一课。他又呷了一口,淡淡地说,不怎么样嘛,陈茶。

根生瞪着小眼睛看着舅舅。他哪懂得好茶坏茶,陈茶新茶,喝在嘴里都一个样,又苦又涩。

唉!你不认识茶也不怪你,今后多喝几次茶就懂行了。根生舅很怜惜外甥。舅舅想起来单位柜子里有几包他在位时,别人送给他的好茶叶,就是放置的时间有点长,虽然是旧茶,可是比酒楼提供的招待茶要好几条街。舅舅又对根生说,改天到我办公室,我送给你一包信阳毛尖,你喝了再喝这茶简直无法入口。

菜陆续上桌了。最后一道菜上齐后,服务员问根生,先生,你们的菜上齐了,现在上米饭吗?

根生说,先不上,我们喝酒,等会喝得差不多了,叫你上了你再上。

服务员答应着,带上门出去了。

酒过几巡,根生问,舅,给你来碗米饭?

他舅是姜黄面皮,喝了酒,变成了赤铜色,小眼睛眯缝着,摆着手说,我喝了酒就吃不下去主食了。根生看着面前盘子里没吃几口的菜,心想如果有米饭就着吃就太好了,他跟他舅不同,越喝酒,饭量越好,简直是胃口大开。

根生站起身,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一道缝,把脸对着外面喊,服务员,来两碗米饭!服务员答应着,好的!踏踏踏小跑着给他盛米饭去了。

根生又坐回到座位上,他舅说,跟你说了我不吃米饭,你要两碗,剩下了多可惜。

根生不好意思说两碗米饭都是给他要的,就客气道,你不吃主食哪能行,能吃几口是几口。

米饭上来后,根生又让了他舅几声,他舅坚持不吃,说最近血糖有点高,医生让少吃主食。

根生听说吃主食会让血糖升高,这个责任他担待不起。于是就不再谦让,狼吞虎咽地把两碗米饭扒拉到自己的肚子里去了。

根生舅烟瘾大,右手吃着饭,左手指头上还要夹着烟,喝一口酒,吸一口烟,夹一筷子菜,吸一口烟,就跟用烟当药引,没烟帮着送服,酒和菜就无法下咽似的。

根生不抽烟,理解不了一个人怎么会如此的喜欢抽烟,难道烟比饭还好吃。

唉!没办法,在家你舅妈管得紧,不让抽,嫌屋里烟味大。可是,不抽烟这心里就像猫抓,没着没落的,难受呀。根生舅跟外甥抱怨。

舅,我舅妈不让你抽烟,是为了你好,抽烟真的是伤身体。根生劝说着。

陕西人跟河南人从思维到习惯都不同,别的不说,只一件就让我受不了。陕西人太爱干净了,回到家要洗手,要换居家服,穿着外套不能坐床。一天把地能拖八遍还嫌不干净,非要蹲在地上用抹布来回地擦。

根生低着头吃饭,心想那是你遇上了我舅妈那种有洁癖的陕西人,夏艳她家就不是那样,冬天家里来了客人,就让人家穿着衣服上炕坐被窝,还把瓜子、花生、糖、点心之类的零食放在床单上抓着吃。

根生舅没指望根生回应他,继续说,早知道我就不跟陕西人结婚,还是河南人跟河南人能合得来。根生舅也许喝了酒的缘故,第一次跟外甥吐露心事。

根生也喝了酒,胆子大了起来,附和他舅说,就是,我都不爱到你家去,我舅妈瞧不起我,老用眼角看我,要是你找了河南舅妈,肯定不会这样,指定对我亲着呢。

根生舅听了,眼泪花花的,诞水也跟着流了下来,挂在下巴上的胡子上,闪闪发亮。根生心里一酸,私下感慨着,曾经威风凛凛的舅舅真的老了。

根生也不是讲究卫生的人,可是,他舅下巴胡子上的诞水他是实在看不过去,于是递给舅舅一张餐巾纸,示意舅舅把下巴上的诞水擦掉。舅舅拿了餐巾纸,胡乱在嘴上一抹,把餐巾纸扔在了地上。

舅甥俩酒足饭饱。根生让服务员给茶壶里续上热水,他们还要坐着说一会话。根生知道舅舅嘴里离不了烟,就殷勤的给他舅递上一根烟,帮着用打火机点着。根生舅眼神迷离,根生变成了他的下属,他还是被人围着巴结的刘局长。刘局长心情好,一口气就把根生点给他的烟吸掉了一大截。烟雾缭绕中,根生看见他舅眼睛里都是血丝。他舅见根生看他,就把脑袋摆了摆,心里清楚了点,认出给他点烟的是外甥,不是手下人。他舅也看见了根生眼睛里的血丝,关心地说,根生,恁喝得有点多,看看,不光脸红,连眼睛都红了。今个是例外,以后可不敢这样喝酒,伤身体。根生嘴上说,喝这么点酒,不碍事。顿了顿,又说,外甥像舅,还说我呢,您也是脸红眼睛红,酒量不怎么样嘛。

服务员把热茶壶送了进来。根生把他舅杯子里的凉茶泼在地上,重新倒上了热茶。

舅,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道说道。根生说。

他舅把烟灰弹在吃剩的菜盘子里,问,啥事?

夏艳她爸她妈想让我把李家庄的房子拆了,盖成楼房。村子里好多家都盖楼房了。

他舅又在剩菜盘子里弹一下烟灰,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对在正吸的那支烟屁股上接火,直到接着了,才说,你这几年应该也挣了些钱,是该盖楼房了。

问题是,我要按我的想法盖,不想让她家人插手。根生说。

根生舅听了,批评根生,你还是太年轻,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盖房子这么大的事,你根本就拿不下来。

根生把脖子一拧,不服气。说,只要有钱,盖房子还不是小事一桩。

根生舅把烟在菜盘子里摁灭,把头朝外甥跟前凑了凑,说,盖房子这事,不光要让夏艳家人参与,还要让夏艳家人负主要责任呢。你想想,你是外来户,碰到地界问题,保不定会受邻居欺负,这种事,如果你丈人和丈母娘出面,就是另外一回事。

听得根生瞪大了眼睛。

还有,盖房子的手续要到村里和乡上去办,你不是本地人,两眼一抹黑,跑一年也未必能办下来,你丈人出面就不一样了,跑两趟保准成了。再说到时候盖房,免不了乡邻帮忙,农村人帮忙很大程度上是换工,恁家有事我帮忙,我家有事恁帮忙。恁平常没给别人家帮过忙吧?就没积攒下人情,所以压根就没人帮恁,不信恁试试。

根生低下了头。

聪明人的做法是,把夏艳家人推到前头,你在幕后指挥。这种事,当然是谁拿钱谁说了算。

根生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

舅舅看见外甥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根生听进去了,而且听明白了。

舅,恁这样一说,我心里好受多了。

恁国强弟他连襟就有工程队,我给恁问问,看他最近有空闲没。如果有空闲,让他跟着恁到李家庄跑一趟,画个图纸,做个预算,恁就心里有数了。

根生兴奋地站了起来,说,舅,恁真是我的活菩萨,有了恁坐镇,我心里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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