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识花蜻蜓
穿上今年特别流行的专款蓝白相间条纹衬衫,他说我,乍一看,是楚楚的羸弱,再一看,却透露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慵懒美。
我知道,他想逗我笑,可是,我太了解他。
和病号服撞衫,是我人生中的痛点,也是命中逃不过的磨难。
每一种病痛,都是上天施加在人们身上的一根刺,它用这种方式试探你的生命力,让你痒,让你痛,让你麻木。是催生,也是葬送。
当你拔掉肉体上的一根根尖刺,拼尽所有的精力物力,直到最后,再也拔不动时,生命便只剩一地枯黄的落叶,只待归土。
两天前,我还活蹦乱跳地在自己的空间里撒欢儿,那时候,吃着外卖,满嘴油腻地追着剧。夜半时分,惹得房东顶着寒意在门口大声咳嗽,以示告诫,我们躲在被窝里,捂着嘴巴偷笑,那时候,以为生活会永远这么平淡下去,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
没有生病的时候,以为自己可以活到七老八十,日子不温不火,却仍有星月可盼。
直到倒下的那一刹,仿佛听到了命运魔兽的哀吼,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线,一眼望到了头。
没有恐惧,没有追悔,只是遗憾,想做的事还有许多没做,想爱的人,还没爱到最后。
每个超声室外,都围着一群模样各异,表情相似的人,我挤在他们中间,和他们一样等待着命运做出判决。
每个人都攥紧自己的检查单子,紧紧地盯着大屏幕,焦急等待着自己的名字,这样的场景每天都会上演,医生麻木地收起一张张单子,麻木地叫着陌生的名字,麻木地做出检查结果,一切不过是一场麻木的交易。
我躺在医院,悲壮地想把命运交付在医生手里,却不知,医生只是帮我抚平倒刺的那个人,可不断长出倒刺的,却是我自己的血肉,我自己贫瘠的土地,我自己都不曾爱护的土地。
总有现实,打你个措手不及。自惭形秽时才反思自己的过去,安静的时候,太懒惰,起风的日子,太拼命。
那一阵阵掌声,这两日常常搔扰我的耳朵,蚊虫一般,驱之不散。
我不禁想,如果没有那一周的出差,如果没有日间的饥肠辘辘和夜里的狼吞虎咽,如果没有连续三天,只有三小时的睡眠,如果没有旅途的奔波,如果没有接受上司安排的,那场鸡血式的演讲,如果台下没有人为我鼓掌,我是不是就不会倒下。
领导的手滑过我的指间,脸上挂着毫无瑕疵的微笑,那圆润饱满的感觉,我期盼已久,它代表着权力与金钱。
那一刻,我仿佛容光焕发,看见胜利的影子在频频向我招手,看见我的未来,是蔚蓝的涛涛大海,哗啦啦的浪水,是我胸膛里热血沸腾的声音,是我的梦与希望。
我不要伟大,我不要权力,我只想靠自己的能力,挣钱,很多很多钱,在一个有海的城市,给父母买一套房子,老有所归。病了,也不必为医药费为难,可以放心地看病,老有所依。
他们老了,年月残忍地在他们身上刻画着年轮,深深凹进去的眼睛,瘦弱的身躯,被贫困驱散神气的眼神,无一不刺痛我的心脏,无一不告诉我,我已没有太多时间,我必须要去拼。
一万块的奖金卡放在我的手上,经理举着我的手,高高地,像一块闪光的金子,下面有咔咔的照相声,我知道,自己将成为榜样被人白纸黑字写成新闻,发表在公司内部的公众号里,用以鼓励像我这种平凡如尘,草根似的年轻人。
只是,我还没有来得及,从这场虚拟似的成就中缓和过来,就被一场更加巨大的恐惧包围。
他驱车带我去医院,车开得很快,额上被焦急激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我坐在后座,他的侧脸被我深深地印在瞳孔里,我的眼泪无声地打在衣服上。
他劝我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越来越小,我开始确定,我的恐惧,除了对病情的不好预感之外,更多的是怕失去,我怕失去他,怕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因这场疾病而埋下隐患。
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身后传来的阵阵谩骂,他小心地打开车门,搀扶我走向人民医院急诊。
夜里的急诊有很多限制,许多检查做不了,我们被医护人员打发出来,他很生气,紧紧地握着我的胳膊,我突然想,如果生命到此走向尽头,身边这重重的温暖,会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成就。
车开了半个小时,穿过长长的车队,他急躁地按着喇叭,我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温柔地回头看着我,眼睛是被洗过的清澈。
他说协和医院是北京最好的医院,他说,别怕,这不是还有我吗?
抽血、化验、检查,夜晚的医院仍像一座繁忙的工厂,在不停地旋转。有人被搀扶着艰难行走,有人蹲在墙角抹眼泪,有人着急地打着电话,有人默默地低头徘徊。
我们向前走着,脚步很重,心情很沉,每一步都能听见硬币掉在地上的声音,哗啦啦得一阵清脆。
这一刻,我们才那么真实地体会到现实的无情,没钱,就没办法活下去的无奈。
那一万块的奖金,在刷卡机上来回几下,便所剩无几。我拼了多少个日夜,才换回来的成就,在一瞬间化为乌有,刚刚铸起的金盔铁甲,在一阵腹痛与一摊鲜血面前,轰然崩塌。
瑰丽的,如同一地荒芜的玫瑰,刺入心痱。
结果出来,我已疲惫到精疲力尽,倒在他的肩上,脑子里回响着医生冷漠的判决,突然身心冰凉,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他抱着我颤抖的身体,一遍遍说着:不是还有我吗?不怕,还有我呢,我们两个人过,不也挺好的吗?
是啊,在我还不确定他存在的时候,他已选择离去,母子一场,还未来得及相见,便已永远告别。
我抱着一堆化验单,咬着嘴唇,努力镇定地问医生:是什么原因?为什么会这样?是我的问题吗?
女医生低头,化验单在她的手中快速翻转着。我盯着她的脸,我不明白所有结果都显示正常,为什么我在没有感知到他的存在时,就已经失去了他。
她没有看我,自顾自地说:遗传、畸形、基因、环境、饮食……,可能都是原因,说不好,胎停自有它的道理,也是人类生存的自然淘汰吧,办住院吧,建议你们别查了,检查也并一定能找到原因,白花钱。
我坐在门外的椅子上,他跑前跑后忙着办住院手续,身影从我面前恍惚飘过,虚假得如同一个恶梦。
他怕回来找不到我,嘱咐我坐这里别动,就像之前的每个饭后,都嘱咐我不要忘了喝药一样。
那干苦的中药入喉,每次都能让我深深打个趔趄,但为了调好身体,为了能有个孩子,半年来,每一口,我都喝得心甘情愿。
有人说,爱一个男人最极至的表现,就是为他生个孩子。
我爱他,所以我怕。我爱我们的未来,所以,我也想做妈妈。
一如不能如约而至的经期,把我的整个青春打乱,十几年来,我每天都会问自己,我能不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他说,我最想要的是你,我不管未来能不能有孩子,我要娶的是你。
可是我想要的幸福,太丰满,是大手牵小手,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我的眼睛生疼,躲在雪白的被子下,昏暗里,生命仿佛是一场烟花,在炫烂的一秒后坠落,我听见自己落地的声音,重重的,那一瞬间,我看见手边耀眼的火花,辉映着动人的笑脸。
我知道,我幸福过,虽然,只有一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