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俊勇的爸爸妈妈离婚了,他说起话来还咕咕哝哝的,多奇怪。所以,我才跟他坐同桌,才让我这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不至于显得与别人不一样。
在八九岁的年纪,与别人不一样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学校里曾有一个女孩因为发育得早一些,胸脯比别的女生鼓,就受到男生的议论和女生的白眼,辍学了。
跟付俊勇坐同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总有零食吃,葡萄干、辣条、山楂、干脆面,还有超级好吃的刘大宝花生牛奶糖。
他一毛钱买两块儿糖,将一块儿放我手心里,我立即剥去糖纸塞到嘴巴里,咔滋咔滋很快嚼完。我的手心空了,嘴巴里也空了,就盯着他的手心开。他犹豫好久,说:“我把我的糖咬一半给你吧?”我说:“不行,会沾上你口水的。”他说:“要不你来咬?”
然后,我就很不厚道地“一不小心”将他的糖整个儿放进了自己的嘴巴里。
付俊勇还为我偷过花。我们学校什么都破,只有校园中央的那棵桂花树值钱。那是一棵又粗又老的桂花树,是上上上上任校长在的时候栽下的。
那个桂花树一开,整个校园都是香的,连厕所都是香的,香得我们头晕。听人说,有一个外地人几次来我们学校想买走这棵桂花树,我们校长不同意。为什么不同意?那个人出价低了,才出七千块钱,我们校长说那棵树价值一万块钱呢。
桂花树被学校领导当宝贝一样保护起来,先用砖头砌成一个圈围了起来,又在砖头圈外面用石头块儿堆出一个更大的圆圈。这可是一棵价值一万块钱的树,校长说了,谁动一下这棵树就滚回家放羊去。
可我想要一枝桂花。那时班里的女生都在头上戴一两朵假花,我没有假花戴,我才不想戴什么假花,要戴就戴真的。
可是,那里有真花呢?周围只有野喇叭花,一摘下来就蔫了。于是,我就盯上了那个桂花树。
我对付俊勇说:“我想要一枝桂花,你去偷一枝吧?”他说:“我害怕,万一被校长逮着怎么办?”我白了他一眼,不再跟他说话,也不再让他抄我的作业。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用瞧不起的眼神看他。
中秋节放假回到学校,我在课桌里发现一枝桂花。这枝桂花把我吓一跳,这可是偷来的,是赃物,被校长发现了就要滚蛋的。付俊勇说:“你放心吧,我妈最近认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说校长发现了,就赔他一万块钱。”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开始流行“夜明珠”,一种浅绿色的小塑料珠子,在黑暗的地方会发光。好多同学都有,看校门的老头那里就有卖的。我很想要,可我妈才不会给我钱呢。
寒假的时候,表姐给了我三颗“夜明珠”。我把它们捂在手里看,用被子蒙着头看,多好看啊。等开学了,我要让付俊勇看看。他给我摘花,还让我吃糖,我就跟他分享我的“夜明珠”,他一定很羡慕,如果他想摸摸它们的话,我就大大方方地让他摸摸。
等了好久终于开学了,我把这三颗“夜明珠”用白纸包好带到学校里迫不及待地等着向付俊勇展示。
那天付俊勇穿了一身新衣服,课桌上放着一个崭新的文具盒,他说他文具盒里都是“夜明珠”。我不信,说他在吹牛,他打开一看,果然满满一盒“夜明珠”。
付俊勇说他妈要跟那个说“赔他一万块钱”的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是开养殖场的,很有钱,新衣服、新鞋、新文具盒都是他买的,“夜明珠”也是他买的,他还承诺为他花钱治耳朵,治好后什么都能听见了。
付俊勇有新爸了,我莫名的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是两个都很穷的朋友,其中一个忽然有很多钱,另一个依然很穷,后者自然会有的那种感觉。
付俊勇有爸爸了,我就成了我们班唯一一个没有爸爸的“不一样”的人了。
于是,我开始疏远付俊勇。我还在暗中祈祷他的那个新爸不要那么快把他的耳朵给治好。
等我长大了些,我很为自己的自私想法而惭愧。又过了几年,我在自己的自私中找到了一些其他成分:我怕失去付俊勇,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两年后,到镇上读初中,我俩又分在一本班里。我更加刻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选座位时离他远远的,走在校园里看见他也躲得远远的,他叫我我就装着没听见。
那时候,我留长了头发,穿着紧身牛仔裤,在嘴唇上偷偷涂抹唇彩。我的学习成绩也好,每次学校抽人到县城里参加考试都能抽到我。我觉得我应该是好看的。
班里有一个叫余鹏飞的男孩,体育很好,头发像云朵一样柔软,我总是忍不住偷偷看他。我觉得余鹏飞也是好看的。
最先发现我暗恋余鹏飞的是付俊勇。付俊勇问我:“你喜欢他什么呢?”“我喜欢他的白衬衣。”我说。从那一天起,付俊勇每天都穿着白衬衣。过了一段时间,付俊勇又问我:“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呢?”“我喜欢他云朵一样的头发。”我说。第二天,付俊勇烫了一头卷发。
我看着付俊勇很滑稽地顶着一头枯草穿着白衬衣白啊白地在教室里走,感到想笑,又很想哭。为了防止他再做出什么傻事,我要向余鹏飞表白了。
我花了三个晚自习给余鹏飞写了一封饱含深情的情书。那封情书塞进他的课桌里之前,一次又一次地将我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
第二天早自习,余鹏飞在班里念了我的那封情书。
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余鹏飞憋着笑,用很怪异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念道:“亲爱的男孩,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窗外的星星全变成了你破碎的身影......”
60多个同学哄然大笑,冲着我指指点点。我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在胳膊里,想立即死去。
忽然砰的一声响,紧跟着的是余鹏飞啊啊啊的惨叫声。付俊勇操起一把椅子朝余鹏飞身上盖去。
付俊勇被学校开除了。
离开学校那天,我送他到大门口,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走着走着就哭了起来。
他摸摸我额前的刘海说:“别哭了,即使学校不开除我,我也要离开的,我要去治疗耳朵了,我很快就什么都能听见了,很小很弱的声音都能听见。你学习好,将来考个大学离开这个又穷又破的地方。”
我说:“万一我考不上呢?”
“那你就回来呗,我娶你。”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参加了八次公务员考试都没有考上,我没能留在大城市,又回到这个又穷又破的地方,在一个小医院里当一名小护士。
在那几年里,我不知听谁说付俊勇的耳朵治好了,说话也清楚了,又不知听谁说他继承了后爸的养殖场发财了。
我再次见到付俊勇是在我上班的那个医院。他带着一个小男孩来看病。那个男孩跟他很像,我猜是他的儿子。
我手足无措地跟他寒暄一阵,之后就不知该说些什么。后来我说:“我帮你挂号吧?”他说:“不用,不用,你忙去吧。”我就忙去了。
他带着小孩离开的时候,又过来跟我打招呼,我这才注意到他仍穿着一件白衬衣。我望着他,望着他身边的那个小男孩,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付俊勇忽然气喘吁吁跑过来,说:“我当年是不是跟你说过,如果你回来的话我就娶你。”
“你是这样说过。”
“那我娶你吧?”
“开什么玩笑,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我强忍着眼泪,挤出一脸笑。
“他是我妈与我后爸生的小弟弟,是不是跟我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