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问你,还记得2008年发生了什么吗?我想大部分人会说汶川地震和北京奥运。记性稍微好点的人可能还会补充拉萨暴力事件,人民日报创刊60周年,神七升天。
完全不记事儿的人可能会说,哥们儿,等会儿,我百度一下。
如果你问我,我会说,那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儿,我用了12年的时间让她成为我的妻子。现在,她躺在我身边熟睡,至于睡相嘛……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说。
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当上学习委员没两天。一个周以前,她刚从师大附中转到我所在的这所普通初中,三天后就在初一下学期的期中考试中一站成名——总分甩了第二名将近30分。加上之前的学委因病休学,理所应当地,她成了学委的最佳人选。
最关键的,她不仅学习好,长得还挺漂亮,一双黛眉,眼睛弯弯的,从侧面看,睫毛扑扇扑扇的,有同学打趣儿她说你这睫毛完全可以当扇子用……这时候,她粉扑扑的脸上会笑出两个酒窝。
不过,光辉的战绩和漂亮的脸蛋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用我小伙伴的话说,那是咱够得着的吗?那是白天鹅,看看就得了。
优等生和差等生之间没有明确的鸿沟,可双方都在心里默默守着那条无形的边界线,井水不犯河水。
对我来说,只要不催我交作业,记名字不告诉老师的班干部就是好的父母官。
5月12号的那天下午,我睡午觉醒来,抬头看了看前面的挂钟,还有4分钟就要上课了,我得抓紧时间去厕所抽根烟。谁我刚站起来,就发觉桌子晃了起来,笔都被晃到地上去了,紧接着就看到老师猛地一下推开了门,站在讲台上大喊,同学们赶紧起来,迅速到操场集合……
教室里一下子乱成一锅粥,之前意外事故演练都没当回事儿,等到真出了事儿,又慌到不行。大家你挤我拥,都想快点出去,好在教室就在二楼楼梯转角处,相对于其他班来说,算是占了地理优势。
等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坐在在第一排的她竟然还呆在座位上没走。
情急之下,我拉了她一把,“有病吧?赶紧出去。”
后来才知道,就那么几分钟的时间,无数高楼被夷为平地,无数同龄人再也没有机会看见雨后的彩虹。
到了操场,我才发现跟在身后的她抱了一摞课堂作业。
我打趣她:“合着您逃命还带着作业呢?”
她没回答我。我以为她不想理我,就转过身和我那群哥们儿说话去了。
又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回头,就听见她说:“你没交作业。”
这句话带给我的震惊不亚于晴天霹雳,心想大哥你开玩笑呢?咱这是逃命,逃命懂吗?几张破纸哪有命重要。但她是女生,我又不好发作,只得客客气气地应付着。
“我这不刚准备交就出事儿了吗?没来得及。”
“上次的作业你说直接给老师,你也没给。我问过老师了。”
“可能是老师把作业夹书里,忘记看了吧。”
“那我待会儿去问一下老师。”
我的内心是很崩溃的,以前从未遇到过这么不识抬举的班干部,心想老师都没说的事儿何必那么较真。但转念一想,或许这就是优等生和差等生的区别吧。
还好地震没造成任何损失和人员伤亡,只不过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时不时地就会听到老师在广播里通知几点到几点请同学们在操场集合,所有老师到操场清点人数,不能落下一个学生……
期中考试过后,班主任要重新排座位,班主任毫不避讳地说这次的座位编排采取以优带劣的方式,就是一个成绩好的学生带一个成绩差点的学生,以达到提升整体成绩的效果。我无意与任何人组同桌,因为我知道我的存在对任何想要学习的人都是一种打扰,况且我也清楚班主任不会真的让一个好学生和我坐同桌,他知道我的破坏力,上课睡觉打呼噜,自习时间生龙活虎,不讲小话不舒服……
我没想到真的会有好学生愿意跟我坐同桌,而且还是年级第一,这着实有些吓到我了,搞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其实我最大的困扰是她每天都要逼着我交作业,成了同桌之后,我能用来搪塞的理由自然也就没之前那么多,好几次我没写完她硬是拦在教室门口不让我出去打球。因为是女生,我的兄弟们也不好在门外硬闯,久而久之还统一口径说干脆让她把我收了得了。
我开始无比期待每一次单元检测、周考、月考的来临,无比期待她的成绩出现哪怕一丝波动,我知道,只要她的成绩稍微有一点点不如老师的意,我就是那个害她成绩下滑的罪魁祸首。
可是,她连当坏人的机会都不给我。她的成绩越来越好,好到老师明里暗里地提醒她,学习不用太拼,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的……
又一次我的兄弟们约我周五放学后去市体育馆打球。可那天班主任临时加了两道数学题,说是之前讲过多遍的典型例题,就只是换一下数据而已,不做对不让走。别说讲过多遍,就是扯着我的耳朵再多讲一百遍、一万遍也跟我没多大关系,我唯一确定的不会错的解题过程就是写应用题开头的那个“解”字。
后来大部分同学都交了,班主任索性让她留下来收剩下的作业,他去办公室备下周的课。
我抬头看了一下表,已经下午四点钟了,距约定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从学校去市体育馆再快也得十五分钟。我不能再等了,我知道再耗下去,错过的不仅仅是一场球,还有穿一条裤子的朋友。
我把题目给的已知条件全写了上去,想混过去,心里默念着希望她会念一点同窗之情,放过我。但事实证明,我又一次被自己的天真打败了。
“你这没写完,不能走。”
“我写完了,我会的就这么多。”
“老师说没做对不能走。”
“要不,你帮我写了吧?”我嬉皮笑脸地说,想最后一博。
“不行。”她冷冷地说,或许是对我的行为感到不屑,她恶狠狠地盯着我,像盯着恶心的苍蝇。
这种表情彻底惹怒了我,我快步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然后把我的作业撕了,撕得粉碎,从她的头顶撒下来,纷纷扬扬的,雪花似的。
“给你顶乌纱帽还真把自己当官儿了?你以为你是谁,谁给你的胆子整天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今天你让也好,不让也罢,反正我走定了。”说完就打算硬闯。当然我不会真的对一个女生动粗,更多的只是想吓吓她,想让她知难而退,最好能去老师那里打小报告,从此天涯陌路。
谁知我身体靠近她的时候,她压根儿没有要动的意思。我又往前挪了挪,她还是不动。紧接着我就听到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还伴随着擤鼻涕的声音,低头一看,这个铁面无私的班干部竟然当着我的面哭了……
她一哭,任我有再大的火也发不出来了。女人啊女人,水做的女人啊,那眼泪下来跟不要钱的水似的。
哭了一会儿之后,我问她,“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能别哭了嘛?我不过是想出去打个球。”
半晌,她才用她那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你……交作业。”
我彻底败下阵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压根儿没听过课,从来都是题目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你让我怎么交?”
她收住了眼泪,“你不会……我可以教你呀。”
我可以教你呀。那大概是我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温柔的话。
每个题目她都给我讲了三遍,讲的时候还会给我讲原理,给我在草稿纸上标注这些原理在课本的哪一页。说实话,我不是天才,加上从没听过课,哪怕她讲了三遍我还是一知半解,不过老师也说了是典型例题,照着葫芦画瓢总还是会的,实在不行的地方就把她讲的步骤背下来,默写出来就好了。
我发誓,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认真写作业。
交作业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挂钟,已经过了五点,球赛快结束了,哪怕我长着翅膀会飞,也来不及了。
想着她回家也是一个人,我就在校门口等她,有个男生在身边总归是要安全一些。
她从办公室出来,问我为什么还没走。我说反正来不及了,索性等你一起。
她的眼神晃了一下,然后低头小声说:“对不起。”
我故意逗她,“早知道这样你干嘛不让我走?”
“那不行。”她很坚决地说,感觉又变成了教室里的那个她。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你们约好的时间是几点?”
“四点一十五到五点一十五,周五下午要闭馆做清洁,所以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我看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猛地一下抬头抓住我的手,“快,说不定来得及。”
拉着我就往公交车站跑。
“来得及有什么用呢?都结束了。”
“说不定能碰到他们呢,说一句对不起也是好的。”我关上出租车门的瞬间,听见她说。
到体育馆的门口已经五点二十了。她看起来有些失落。
“对不起。”她又说。
“没怪你。职责所在嘛。”刚说到这句话,就想到自己对她发脾气的那个样子,不免有些羞愧,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就正好看见我的那群哥们儿从体育馆出来,他们也看见了我。
看见我,自然是少不了一顿冷嘲热讽。
“呦,这不是咱佑哥吗?今儿个怎么有空来这儿?”
我看见旁边的她想开口帮我说话,被我用手一挡,便没多说什么。本来也是我放人鸽子在先,他们几个都在3班,不了解情况,反正都是自家兄弟,呲我一顿也就那么点事儿。
“呦,这是找了个小妮子呢,怪不得兄弟们一有事儿你就说忙,我看你是忙着泡妞呢……”他们几个也是暴脾气,火气上来了,哪儿管旁边的女同胞是不是年级第一。
我一听这话,火一下就上来了,“是我的问题,扯别人做什么?”
“怎么?还不服?实话实说,你他妈的嘚瑟个什么劲儿。”说完拳头就朝我冲了过来。几个人打成一团。
至于最后是怎么结束的呢?一来是因为她在拉架的时候被误伤,胳膊上肿了好大一块儿,男人打架伤了女同胞算是怎么回事儿,传出去兄弟几个都不好做人;二来是因为不知道是谁喊了句警察来了,吓得兄弟几个屁滚尿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警察没来赶紧溜了。
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终于跑进了一条没什么人的小巷子,那是08年,监控摄像头还没遍及到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没什么人,基本上就是安全的。
等我们缓过来,才发现她也跟着跑来了。兄弟几个面面相觑,那四个都朝我使眼色,要我问问情况,要是一般的女孩也就算了,关键她不一般,她在我们那一届的学生中代表了正义与光荣,哥几个冷静下来,谁也不敢瞎说什么。
“你还好吧?”我从猴子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她。
“我没事。”她吐了一口气,接过纸巾,一边擦汗,一边回答我。
“没事儿就好。”
“咱得商量一下,回去怎么跟爹妈说,总不能说哥儿几个兴致来了互殴吧?”西瓜侧身靠在墙上,慢慢吞吞地说。
“要我说,”大头说话了,“咱就说大伟家的摊位被人砸了,咱们报仇去了,顶多就是被骂一顿。”
大伟朝着大头的小腿就是一脚,“你家摊位才被砸了。”
“我有办法。”她开口说,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她。
“大老爷们的事儿,别瞎掺和啊,陆星辰。”本来就没她什么事儿,出了事儿还要她来想办法,也太丢人了。
她没理我,继续说,“你们可以说放学的时候看见我遭人抢劫,你们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那群混混打起来了,所以才受了伤。而我,为了向你们表示感谢,会一一给你们的父母打电话。”
为了将效果做得逼真些,我们还去了陆星辰家上药,用她的话说,她家什么都没有,就药挺多的。
事实也证明她并没有说谎。偌大的家,就客厅放着几本书,无论是看起来还是事实上都挺空荡荡的。
“你爸妈呢?”猴子问。
“在刚果。”
“哪儿?”
“刚果。”
看了猴子的疑惑的眼神,我确定他还不如我,连刚果都不知道。
“无国界医生吗?”我说。
“是的。”
“那你转学也是因为这个?”
“是的,这里奶奶可以照顾我。不过她回娘家寻亲去了,得过两周才能回来。”
“那你吃饭怎么办?”西瓜问。
“这还不简单,对面的酒店交了钱,定个时间去拿就成。”陆星辰一脸轻松。我心想,这多少也算是个自立自强的女同学。
哥几个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陆星辰问,她也不恼,知道什么说什么,没半点好学生的架子。
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那天回家的路上,哥几个一致决定收陆星辰为干妹妹,别笑,十二年前,还是很流行认什么哥哥姐姐的,哥哥姐姐的不同数量代表了不同等级的江湖地位。虽然我们都觉得陆星辰不需要这些,但,我们能给的,只能是我们有的。
那天回家别的兄弟状况如何我是不清楚,可我居然得到了父亲的表扬,说我成绩虽然差了点,品性是不错的。要知道,父亲的严厉程度曾一让我度怀疑我不是他亲生的。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陆星辰,为了报答她,我决定加入她的阵营。老师布置的作业,我总是第一时间完成,哪怕是去抄,我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抄完。但抄作业在她那儿也是大忌,当我又一次把抄得工工整整的作业交给她的时候,她对我发了火,她说,你能不能稍微对自己负点责?你这样抄来的东西交上来有什么用?还不如不交。
她的话像一盆水一下浇灭了我所有抄作业的热情。就连抄作业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抄的,要换了别人当学委,我早他妈不干了。当然这些话我没能说出口,只能咽在肚子里。
那时候我经常想那个能帮我们扯谎骗家长的鬼机灵怎么到学校就成了油盐不进的灭绝师太?
猴子说,那是你想太多,我看星辰妹子还是老样子。
西瓜说,那是你的错觉。
大头说,……
大伟说,……
那天过后,一连好几天我都没交作业,她也没再催我。我想她应该对我很失望,觉得我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那个时候我没想到,我们再一次说话会是在三年后。
好多次我把作业放到她的桌上,她连看都没看,直接就交给老师了,要知道,从前的她,少写了一小问,都非得补上才会让你过。
至此,我确定我得罪了她。可我也不明白我到底哪儿得罪了她。不就是找别人抄了作业?抄作业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单单揪住我不放?
几番纠结之后,我决定找她面谈。我不能蒙受不白之冤,考虑到她有可能不会接我电话,我让猴子他们打电话约她去游乐场玩儿,在我的印象里,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旋转木马、摩天轮。说不定她恐高,玩儿不了摩天轮,哇哇大哭,我就在这时候出现,故意逗她,谁让你不理我的……
可我的计划被现实打破,电话那头的奶奶说,陆星辰回省城了,估计得开学才能回来。
是她爸妈回来了吗?
奶奶回答说是她妈妈回来了,爸爸还在非洲呢。
也就是那个时候猴子才搞清楚原来刚果在非洲。
行吧,不理我就不理我吧。妈妈回来了,至少她不会挨饿。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我就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她妈妈不回来,她也饿不死,省城的酒店那可多了去了。最关键的是,她饿不饿跟我有什么关系?
夏天来了又走。
初二开学的那天我没见到陆星辰。之后的许多天,我还是没见到她。问班长,班长说不知道。终于借着一次补交作业的机会,我问班主任她去了哪儿,班主任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随后又感觉像在情理之中,“她转回师大附中了。”语气就像是主人送客人回家时常说的那句“有空来玩儿”。
陆星辰像一个客人,来玩儿几天就走。
她回家了。
因为她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之后换了个脾气温柔的学委,她再也没催我交过作业,因为所有的作业我都是第一个交,为了弄懂那些我看不懂的天文数字,我开始熬夜看书,对着教材解析,把课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拉着班长打球,让他给我讲题。只有这样,我才不用去抄。
那时候我总觉得,只要我不抄作业了,她就有可能转回来。
我欠她一份自己写的作业。
不出意外地,我的成绩越来越好,尽管我并不怎么在乎,可它还是给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比如老师会把我单独叫去办公室,给我一份班上其他同学都没有的卷子,说是为我量身定制……
比如到教室后面问问题的同学越来越多,那个“以优带劣”的“优”变成了我……
我的生日收到了很多礼物,有班长送的,有学委送的,也有猴子、西瓜他们送的……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我会想,如果陆星辰还在,她会不会送我礼物,会不会还对我冷着一张脸……越想就越睡不着,我只得爬起来继续做题。有时候也会打开很久之前班主任给我的初一上学期期末考试的年级成绩表,稳居第一的陆星辰甩了第二名整整50分。
“想考师大附中吗?照着她的成绩努力就成,每科都接近满分,甚至就是满分。”我不知道班主任是为了激我还是我真的有潜力,反正那一刻我是真的动心了。
师大附中。
上次去陆星辰家,听她说她爸妈都是A大教授,他们作为优秀人才被引入A大,子女当然能享受到教育优惠政策。也就是说,陆星辰再不济也能进师大附中高中部。
是的,我欠她一句对不起,我得找机会当面跟她说。
初三的那个寒假,我拨通了陆星辰奶奶家的电话,想碰碰运气。想着她可能会回家过年,没想到接电话的是她爸爸。这我是完全没想过的,因此说话变得结结巴巴,生怕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而且我也怕他以为我和陆星辰之间有什么,从而教训陆星辰。
话语间能感觉到她有一对开明的父母,不干涉女儿交朋友。他说陆星辰在省城一边备战中考,一边准备出国,时间很紧张,妈妈陪着她……还说希望你考上心仪的高中,来省城记得联系陆星辰……
我在电话这头,点头如捣蒜,连连说好。其实我压根儿没心思听他后面说的什么,如果她出国了,即使我上了师大附中,我还是见不到她。
为此我消沉了后半个寒假,大头他们好几次约我去体育馆打球,我都以备战中考为由拒绝了,其实呢,我只是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睡大觉,不让任何人打扰。
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我收拾东西,又看到了那张已经被我翻烂了的成绩表,又看到陆星辰的名字。那一瞬间就像出窍的灵魂找到了死主,我又活过来了。
中考出成绩的那天凌晨,我爸把我从被窝里提溜出来,让我给班主任回个电话,说班主任打来好几次了。刚接通电话就听到班主任那近乎咆哮的笑:“许康佑,你知不知道你上了师大附中,过线一分!你创造了历史,咱们学校近五年都没人考上师大附,你考上了……”其实我对班主任的话没多大感觉,这通凌晨报喜的电话并没有令我感动,换了班上任何一个同学,他都会这么做。况且,我曾经是一个差生,我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那时候我脑子里装的全是陆星辰到底是出国了,还是去了师大附中。相对于分数,相对于我是不是创造了历史,我更关心陆星辰到底在哪儿。
我没敢往陆星辰奶奶家打电话,不知道是害怕什么。
2011年九月,猴子西瓜他们来车站送我,临走的时候大头抱着我哭,“兄弟,感觉你这一去,兄弟几个再也顾不上你了……”
猴子说:“欺负我猴子的兄弟,天涯海角哥们儿都得收拾他……”
可后来我才知道,人生海海,谁又顾得上谁呢?敢于承诺,只是因为我们太年轻。
除了我,其他四个兄弟全都上了职高。猴子在高一上学期跟人抢女朋友,用铁铲铲掉了别人的鼻子,家长找学校闹,学校只得开除猴子以儆效尤。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高考结束后,我们班同学来我家玩儿,我爸让我找个好点儿的酒店招呼他们,刚到酒店大门口,就看见猴子和西瓜一人开着一辆三轮车,一前一后。我走上前去,想拉他俩一块儿吃饭,还想让他俩叫一下大伟和大头。猴子看见我,一开始也很激动,熟稔地掏出黄鹤楼,抽出一根,刚准备递给我就收回了手,还悻悻地笑了笑,“读书人不该抽这个,我想起来你初中就戒了这玩意儿的,”说完又望了一眼我身后的同学,说:“饭就不吃了,等哥们儿忙过这一阵再说。代我问星辰好。”
后来听我爸说,猴子这几年因为各种事,每年都要进去一两次,每次一两个月。
他俩的背影我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最后终于消失在那天的毛毛细雨中。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些年,看着身边的人起起落落,我时常想,要不是当初一个劲儿地追着陆星辰,今天的我不知该是哪一番景象。当然,这都是后话。谁都知道,人生没有如果,我也不想有这种如果。
高一开学,陆星辰作为新生代表发言。我站在班级的最后面,远远的,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校服,头不时往左边点点,右边点点,还似从前那样扎着高高的马尾。这是我整个高一离她最近的一次。班上有很多她以前的同学,我知道她在A班,整个年级就只有一个A班,那是学校为清北准备的苗子。而我呢,我在C班。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何止是B。说不定她压根儿不知道我来了师大附中。我只能通过同学之间的交流收集关于她的信息。
“不知道学习成绩这么好长得还这么漂亮的女生会不会谈恋爱……”
“你说她到底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啊……”
“听说她爸妈都是无国界医生,还在非洲呢……”
“好想知道她的缺点啊……”
……
事情终于在高二的某个晚上发生了转机。师大附中有一项光荣传统,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会有半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目的是想学生锻炼身体劳逸结合。不过大多数学生宁愿不吃饭也要写卷子,哪儿会走出教室。每个班也就那么一两个能到操场上走走。我算是能跑起来的极少数的异类,但我也只跑前十分钟,剩下的时间还得赶回去做题呢。那天我同桌非要跟我一起去,跑完了还非说最后来一圈加速,行吧,跑就跑呗,谁怕谁呢。
跑完我就在操场门口看见陆星辰一个人走了进来,想到这有可能是我高中三年唯一能跟她说话的机会,也就顾不了那么多,走上前去跟她打招呼。
她见到我,没有一点惊讶。这令我有些失落。
“没想到还能见到你。”我说。
“我想到了。”
“什么?”
“没什么。”说完她笑了一下,随即又补充道:“行了,我跑步去了。”
“哦,行,那,再见。”我朝她挥手,又赶紧折到她面前,“那个……你每天晚上都跑步吗?”
“也不是。”
“也不是什么?”
“操场有人我就会来。”
我以为她是胆子小,就立马说了一句“那行,以后咱们一起跑吧,我带你。”
“好。”声音轻柔得不像话。如果时间够长,我想我能溺死在那天夜晚的风里。
后来我同桌说我深藏不露,跟女神是老相识竟然从没听我说起过。我把从前的事儿讲给他听,没想到这家伙说了句“兄弟,你这是情根深种啊,追人都追到这儿了,厉害!”我辩驳说,我哪儿有追人家,我只是想道个歉。这一点,我确实没撒谎。我永远记得那个我已经快要忘记长相和名字的同学说:“看看就得了,那是咱够得着的吗?”
“道个歉都能追这么远,兄弟敬你是条汉子。”
我埋头写作业,没再接话。
入冬之后,我们一起跑步的约定变成了一起散步,老师让我们不要在冬天突然剧烈运动。
那年圣诞夜,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操场走着。突然就有男生抱着一大束玫瑰花走了过来,眼看着就在我们跟前单膝跪下了,意识到是怎么回事,怕陆星辰尴尬,我想拉着她绕开。谁知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没动。我侧过头看她,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种时候没有表情倒显得有几分真诚,搞得我以为只要他把那束花递给她,她就会答应他。
我在旁边站着,多一秒都是煎熬,我多想走上前去拉开那个说了半天还没说到重点的哥们儿。但我知道,无论是陆星辰还是我,都做不出这样的事,喜欢一个人没有错,被喜欢的人顶多只是充当了一个宾语的角色,除了接受和拒绝,没有资格再多说什么。
陆星辰软绵绵的一句“谢谢”终于让我缓了过来。
之后的元旦学校放了一天假。不过我的脑子里都是那天晚上的场景。
我们朝前走了几步,那哥们儿叫住陆星辰,“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拒绝我的理由是他吗?”说这话的时候,他看向我。
陆星辰几乎是立刻给了他答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如果和我有关系,她可以直接说是。
如果没关系,她大可直接说不是。陆星辰绝不是那种喜欢含糊不清的人。
为什么要说不知道呢?有没有可能是她对我有感觉,而她自己也不确定?
我被自己的逻辑吓了一跳。那可是陆星辰啊,她怎么可能对我有意思?
我从床上爬起来,翻出我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张成绩表,陆星辰的名字都有些模糊了。按道理说我考上了师大附中,见到了陆星辰,它的使命就完成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丢……
凌晨三点,我给了自己一个答案。那是因为当年欠她的那句道歉我还没说出口。其实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我都给了自己另一个答案,只不过我不敢想罢了。
元旦过后的好几个晚上,我都没见到陆星辰。
我站在A班教室门口,就像多年前站在办公室门口向班主任打听陆星辰的去向。
“元旦的时候,她把脚烫伤了。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再加上单独去看她总感觉有些不太好,于是我装作无意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同桌,很快班上的同学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她的几个初中同学说要去看她。顺理成章地,我也跟着去了。
门打开的瞬间,我看见她有些瘦了,拄着拐杖。头发也不再是高高的马尾,而是别在耳朵后面,走起路来,显得有些乱。
原来她不仅伤了脚,还伤了手。
不知怎的,那一刻我有种想哭的冲动。
之后的几天,我借口身体不舒服跟老师请假,想去看她,但每次老师都说他顺路,要带着我一起去,几天下来,病倒是没病,就是宿舍抽屉里多了一堆感冒药。
终于等到周六下午的半天假。
下课铃一响,我就冲出了教室。如果可以,我宁愿被烫的那个人是我。陆星辰是那么美好的人,她不该遭受这些,哪怕不会留疤,都是不应该的。
估计是在忙,我按了好几次门铃她才来给我开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湿发的陆星辰,对文言文一窍不通的我在那一刻大概懂得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什么意思。
在我的坚持下,陆星辰同意让我帮她吹头发,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触到女生的头发,像块黑瀑布。我吹着吹着就听到她“兹”了一声,我赶紧松手,问她怎么了,她笑了笑说“你烫到我的耳朵了。”
我赶紧道歉,“对不起。”
她没说话。
我继续吹。
吹完之后,我又说,“真的对不起。”
“你干嘛?像个复读机。”她还是笑。
“没呢,我说我以前不该抄作业惹你生气。”我挠挠头,心想终于说出来了。
“那有什么。”
“那你干嘛那么久不理我?”
“我只是不喜欢对自己不负责的人。”
“你是挺负责的。”
之后我帮她剪开纱布,一边涂药一边问她疼吗,她都说不疼。
临走的时候,她坚持要送我出门,我扶着她走到门口,刚准备挥手告别,就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一句话:“那天晚上在操场,你说你想到了,你想到了什么?还有圣诞夜你拒绝告白的时候,你为什么说不知道?”
八年后回首看当时的我,用今天流行的话说,那简直是钢铁本铁。再明显的暗示我都听不懂。
或者说当时的我听懂了,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我真的不敢相信陆星辰会喜欢我,况且我认为我配不上她的喜欢。学生时代是最单纯的,相信平等的爱与自由。可我从小生活的环境告诉我,人是有三六九等的,那些说职业不分高低贵贱的人,是因为他们本就是“贵贱”之分的受益者。无论是家世背景还是学习成绩,我都比不过她,虽然我是我们那儿五年才能出一个的“杰出人才”,可我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在这里一抓一大把,他们的父母不是精英律师就是政界翘楚,我的父亲只是个汽车修理工,对什么政治、法律一窍不通。
高中毕业填志愿的时候竟然对我说,“什么专业能修车?回来修车也不错。”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当时我的种种顾虑并没有什么意义。首先,陆星辰样样都比我好,那是人家爹妈挣的加上自己努力得来的,总不能因为我的自卑怯懦而让人家脱离家庭从此长走上独立之路吧?当然我确信陆星辰在任何时候都有这种能力。加之,我喜欢的人比我优秀我应该感到高兴,这恰好证明了我的眼光不错,自己本身也有过人之处。
也得亏了当时那些如今看来完全没必要的想法,才能一直刺激着我朝着陆星辰努力。
那天我没从陆星辰那儿得到任何值得推敲的答案,她只是说“没有谁能想到未来发生的事,所以发生什么我都不觉得奇怪。”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确定自己喜欢她。那个时候我想了一个计划,如果这个计划完成之前,她答应了别人,那我祝福她,如果没有,我一定要向她表白。不管她会不会拒绝我。
我们还是像以前那样晚上在操场跑步,周六下午我会送她回家,她有时候会给我带她自己包的饺子,好几次被同学看到,都起哄说我们是一对儿。我们都只是笑,从不反驳。
渐渐地,我开始制作更详细的时间表,想挤出更多的时间看书做习题,那个时候我的脑子里只有两件事:努力和陆星辰。我从没想过要努力到哪种程度,结果如何,我只知道我要努力。
我又开始在夜里看书,早上五点半起床。冬天我在床头挂了一块湿毛巾,只要我有任何想赖床的念头,我就会把那块毛巾扯下来搭在脸上。
高考结束的那天晚上,我专门等在陆星辰家楼下,把我一年多来写的明信片交给她。
“2013年1月5号到今天,每天一张,一张不落。”
我看见陆星辰的眼眶逐渐泛红,紧接着就追着我打,“你怎么才给我,明明我都说了我想过会再见,暗示因为你拒绝了别人,别人起哄我一次都没否认过……可你,你就是不开口,你为什么不开口……”说着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我一把搂住她,瞬间,眼泪就掉下来。
对不起,那个一直住在我心里的女孩。
久等了。
那天晚上,我俩坐在大马路上,望着璀璨的星空聊起从前。
我问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觉得我还不错。
她说,“你还记得那次地震吧?那天我正在数作业,咱们班那时候43个人吧?数来数去就是差了一个人,我好不容易把名字、作业核对清楚了,地震来了。大家都在往楼下冲,本来我也是第一排的,又在二楼,两百多个学生下去也快,就想着晚点走,把作业再点一遍。结果……结果你就把我扯下去了……下去之后想起你就是没交作业的那个人。”
“所以,为了报答救命之恩,玩儿命催我交作业?”
“才不是呢。那天你抓着我,到了操场才松。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个坏人。逃命的时候都没松手,平时肯定也不会。”她说得坦然而轻松。
那一刻,我转身抱住她,想把她揉进我的血肉里。
猴子西瓜给她奶奶家打电话找她,我给她奶奶家打电话,她爸爸接电话的事,她都知道。她爸爸还笑她,我女婿电话都打到你奶奶家了……
她说,爸爸,我想留在师大附中。
作为师大附中初中部的优秀毕业生代表,陆星辰在高一开学的前两天被邀请去参观师大附中高中部,在那里,她听说一个叫许康佑的男生以宁海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师大附中,老师们都说想见见这个孩子,能从那儿出来不容易……
她说,我想到了。
我们终会重逢。
高考之后,我去了上海,她去了北京。
大学四年,我比高中更努力。当然我没有见过凌晨三点的上海,可我总是第一个进、最后一个出图书馆大门的人。舍友打趣我你是在图书馆买了块地吗?不关门你就不会走。我笑着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舍友又说我封建气息太重,大学就该享受生活。我说,我上初中以前就知道享受生活了,重复着过生活,多没意思。
我知道那样的生活会让我离陆星辰越来越远,会让我没有目标,会让我再次堕落。
我不能接受我的未来没有陆星辰。
当我拿着奖学金带她去大理,当我用比赛奖金给她买礼物,当我拿着兼职的工资请她吃西餐……当我一次次看到她在出站口等我,从见到我的那一刻,眼神就没从我身上拿开过,我便知道,一切都值得。
所爱隔山海,山海又能奈我何?
当我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当她的爸爸说,小伙子欢迎你的到来,当奶奶给我夹的菜在碗里堆成了小山丘……我知道,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家。
婚礼的前一天晚上,我开玩笑似的问她,“嫁给我你后悔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为什么要后悔?”
“看起来……有点门不当户不对的。”
“你也说了嘛,只是看起来。”
我亲了她一口,就又听见她说,“门当户对是我们相爱的成就。”然后回吻我。
……
是的,我永远记得当年那个堵在教室门口非要我交作业的女孩。她叫陆星辰,现在是我的妻子。
因为追着她,我才有机会打开那些我曾以为永远不会为我开启的门。
爱的最高意义,莫过于,因为爱你,我成为了更好的人。
爱的最高成就,莫过于,我们在人生的更高处重逢,相濡以沫,相携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