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回了一趟家,两天的时间,仿佛二十年。
那个周五,还不到下班时间,妈妈有些急不可耐地打来电话,告诉我说弟弟这次高考没能通过本科线,而且成绩不够上一个一类专科。预料之外,我有些失落,于是赶紧买车票回家,希望可以安慰一下小弟,顺带帮他参谋一个好点的学校。
火车上,我想起妈妈在电话里跟我说过的话,小弟先是跟小姨出去旅游了一圈,回来才刚刚知道成绩。他始终不敢查成绩,也不让父母查,舍近求远央求了小姨帮他看。“我们还是从你小姨那里知道的分数,他都不跟我们说。”妈妈在电话里连连叹气。我的心情有些沉重。还是跟父母这么生疏吗?仅仅因为小时候没有跟父母一起生活?
小弟小我五岁。一出生便浑身是病。五岁的我已经上了小学,回家看那个皱巴巴的瘦小婴儿,有些厌恶,心里更有莫名的恐惧:“妈妈会不会不再爱我了?” 当时爸妈工作刚步入正轨,还要照顾我们兄妹,小弟却总是添乱般的大病不好小病不断。小弟一岁的时候,乡下的姑姑将他抱去抚养。小弟两三岁的时候,妈妈将我打扮得像个小公主,去看他。当时他正与一条狼狗玩耍,只穿一条短裤,浑身脏兮兮的,还拖着长长的鼻涕龙,妈妈告诉我那是小弟,我别过脸。只长我一岁的大哥却很好奇,抱过他,抹净了他脸上的鼻涕,还将一直不肯给我吃的两块“大白兔”奶糖塞给了他。 忽然觉得自己比小弟幸运,我的心开始有些松动。小弟七岁,被父亲强行带回小城。据说领小弟回来的时候,父亲还动用了武力。当时,小弟在地上疯一般地乱打滚,嘴里嚷嚷:“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父亲终于发了火,一把揪起他,小弟却狠狠地抓了父亲一把,父亲的脸上一下多了好几道血痕。父亲忍住疼,强行将小弟拽回县城。“这才是你的家。”父亲很慈爱地告诉小弟。但陌生的环境却让小弟既好奇又恐惧,连吃饭都不敢跟我们一起,话更是不敢多说一句。家里有了零食,大家各拿各份儿,他却偏偏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才将自己的一份儿偷偷藏起做贼一般地吃掉。父亲本想给他更多关爱,却没想到他比父亲还倔强,事事逆为。父子常常争吵,一个摔桌子砸碗,一个兔子一般窜出门外,我和妈妈为此充当了他们父子的“和事佬”。大哥稍大一些之后,看不下去,便成了小弟的专职“教官”。 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去了,我的朋友很少有人知道我还有个弟弟。
感觉小弟好像是忽然长大的。三年前小弟开始长个头,一米七的我站在他身边居然显得很弱小。家里一有重活,他就会乐颠颠地跟在父亲后头去帮忙,“我吃得多,结实有劲!”他晃晃两条黝黑的粗胳膊。 小弟一直学习不好,他觉得自己脑袋笨:“一定是小时候打针打多了!”但他一向很用功,偶有偷懒的时候,只要告诉他“考不上就不让你上了”,绝对比打骂都管用。 父亲说,小弟知道高考成绩后一直闷闷不乐,“就知道喂他那几只兔子!不知道父母心里有多急!”小弟最喜欢小动物,尤其兔子,不仅因为他属兔。小弟说兔子不会说话不会叫,会安安静静地陪伴他。其实小弟已经很努力。他曾经不无自豪地告诉我:“你从北京给我买的那些书,上面的习题我都做完了。班里很多人都没我做得多!”他高考第一天,我生日。他很高兴地打来电话祝我生日快乐,还很兴奋地说我昨天电话里辅导他的作文居然考到了!可是……可是尽管这样,他的成绩还是很可怜。父母很着急,很想知道他的想法,他却冷漠地丢下一句“我只想复读”,就不再吭声。 妈妈觉得既然他决定复读就要从现在起好好复习功课,于是小弟请来一位山师的研究生做他的家教,可小弟故意捉弄人,抱出一堆《高考宝典》、《金榜千题》,挑出最后那道大题请女孩讲解。琢磨了半天,女孩最终被那些大题击败,涨红了脸更没敢收钱:“阿姨,现在高考题太难了,我教不了。” 事后,小弟居然告诉妈妈他是故意的,而且那些题他都会做。 父亲很生气,开始骂他,骂到最后,小弟终于还口:“你们从来都不关心我!干嘛要生我!”弟弟的倔性子发作,却将妈妈的心刺得很痛。
我觉得不能如此放任弟弟。回家的当天晚上我开始跟小弟“谈判”。 “为什么难为你的家教老师?”我有些恼火地质问他。半天,小弟沉默。我重新又问了一遍,声音很大。 小弟终于憋不住:“爸妈就挣那么点钱!你不在家不知道。平时妈妈连鸡蛋都不舍得吃,这一年他们把我的衣服全洗了,什么活都不让我干!我没考上,我很没脸!” 我的心仿佛被一种酸性溶液浸泡了起来,说不出的滋味。“那你现在为什么不学习?”我换了语气,极尽温柔地问他。忽然记起自己也经历同样的时刻。痛不欲生、麻木、空白、茫然。最需要亲人的关心。 小弟继续沉默。天已经暗了下来,我看不到他的眼睛。突然,他闷闷地说:“姐,我觉得我现在就像个空壳子,不知道为什么活着,不知道以后怎么做。”“那也不能老惹父母生气啊!”“我也不想。”小弟低着头,怯怯地说。 又是沉默。我隐隐感到黑暗中泪水的滋味,不是我。“姐,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该那样。但我见不得爸爸为我四处求人。那回爸爸说他一身病也活不了几天,骂我没有别的出路,我心里揪得慌,姐!”小弟哑着嗓子。恍惚中,我忆起那年我中考落榜,父亲为能让我上学四处求人。看到大学学历的自负的父亲为了我讨好着每一个可能给我带来好运的“贵人”,我从心里一直无法接受无法认可,直到现在。这一瞬间,我忽然理解了小弟,也理解了父亲。大哥的电话雷打不动地打过来,小弟很激动地抢着接电话:“哥!你都好吧?我没事,大不了就是复习嘛!没事!我没事!你放心!姐姐回来了,报志愿的事你放心吧!”与刚才判若两人。我拉开灯,小弟的脸上似乎有些泪痕。电话被闻声而来的妈妈“抢”了去:“傻儿子,病好些了吗?”我忽然记起大哥心脏有些不好,据医生说是压力过大。父亲也跟了过来,站在一边有些手足无措,便开始跟我“数落”大哥,说他刚攒了点钱光知道往家里寄有了病却没钱看,说他本来学习不错可以继续考研却非得要参加工作分担家里的负担……
这次回家,本来一是打算帮小弟报志愿,一是想跟妈妈商量商量要不继续考研。但我决定,不跟妈妈说有关考研的事了。爸妈还不到五十岁,已是斑白华发。
在家仅两天,仿佛二十年。我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也决计要为家庭负起些责任。后来小弟胡乱填了志愿,谁也没告诉,全然不顾我和大哥费尽心思收集来的信息。小弟说他反正决定要复读,“报不报志愿都无所谓。我肯定要努力的,要靠自己!爸妈一辈子就挣那么一个院子,他们要为了我将家当全卖了,怎么可以?”妈说小弟开始懂事了,已经很认真地学习,也不再跟父亲斗嘴怄气。我相信小弟能够很快走出高考失败的阴影,重新振作起来的。我只想告诉小弟:谁说男子汉流血不流泪?痛痛快快哭一场吧,前面仍是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