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年代记忆》等,ID:鄂佛歌 文责自负】
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发情的季节,四圈也谈起了恋爱,和他的房东杨三旦家的姑娘。姑娘叫杨乐,我见过,十八九岁,短头发,不是剪发头的那种短,是当时刚流行开的毛寸,像鸵鸟的头,毛茸茸的。我虽然也是她爸的租户,也给她爸每月孝敬租金,可是她从不青睐我,好像还有点讨厌我,或许不是,反正她很少拿正眼看我,无意看到我时,急忙把目光移到别处,弄得我往往以为自己忘了穿裤子而条件反射地低头确认一下。
后来我隐约有些明白,她对我的讨厌,可能缘于她爸杨三旦。
杨三旦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民,有三五亩田地,但在高原上的田地,庄稼靠天生长,所谓农民,不过只是个身份而已,他还必须到市区找些零工来做,否则不足以养活老婆和女儿。他家距离市区不足三公里,骑摩托车十分钟能打个来回,但他所能找到的活极其有限,所以他经常闲着,像只骄傲的公鸡一样昂着头,挺着胸,背着手,从这边踱到那边,从那边踱到这边,在他的租户当中刷刷存在感,仿佛我们这些租户就是一只只等着他临幸的母鸡。
他倒是个热心人,自我搬来后,他就隔三差五到我屋里来扯谈,问我诸如年龄,籍贯,学历,职业,家境等状况,并对这些问题发表一下自己的见解。
“多大了?”
“虚岁二十二了。”
“该找对象了,有对象没?”
“没。”
“该找了,怎么不找?”
“没人看上我。”
“不会吧,是你要求太高吧。你是厂里的技术员,你们八百来人的厂里总共就十来个技术员,你又有那么高的学历,挣钱又多,肯定有不少姑娘倒往你身上贴吧。”
其实他完全说错了,我的要求一点也不高,除了年龄相仿,长得好看点外,其他方面真还没什么要求。我之所以没找对象,是真的找不下,我也想找,可是我不知道该找谁。偶尔看上一个,由于胆小,总等着对方靠近,很快便被眼疾手快人士抢走了。我从小就这样,看见姑娘就脸红,越是自己中意的姑娘脸红得越厉害,倒是面对一些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还能勉为其难地应付一下。所以,及至我二十二岁那年,还没谈过恋爱,正经的和不正经的都没谈过,不知道姑娘的手是不是如书中所说的那样神奇,摸一摸就会几天不想洗手。
说实话,我挺讨厌杨三旦的,平时下班没事,我喜欢待在屋里看看书,写写日记,弹弹吉他,可他老打扰我,我甚至表现出了对他的不欢迎,他还是来,不识眉高眼低,一来就坐下不走,他总能搜寻出各种自带热点的新话题,实在找不出新话题时,就又反复探讨那些老话题。他与我交流最多的,就是要给我介绍对象,问我有什么条件,我都拒绝了。那时我总觉得对象要自己找,别人介绍的感觉就像买来的一样。我的哥哥姐姐都是经过别人介绍成家的,我觉得我应该和他们不一样才对。
杨三旦很是锲而不舍,把给我介绍对象当成了一件影响国计民生的大事来抓,问不出我的条件,他就自作主张地罗列出若干人供我选择,张家的三闺女,李家的外甥女,各种夸耀和渲染,然后问我:“咋样?如果你有意思的话,我安排你们见个面。”我每每付之一笑,不置可否。这么介绍了一段时间后,他又开始向我大谈特谈他的女儿杨乐。他说杨乐听话懂事,上学时一直是班里的尖子生,后来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后退学了,不过现在身体好着呢,活蹦乱跳的。她现在虽然不上班,但是她大舅正在给她跑动,要把她安排在一家大公司上班。这么谈了他女儿几次后,他有一天问我:“你觉得杨乐咋样?你们平时也常见着。”
我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问什么咋样?杨三旦吞吞吐吐地说:“你们处对象呀。”我大吃一惊,尽管我刚搬来时,就听租户们说房东喜好管媒,我也充分领教了他对管媒事业的热衷,但我没料到他竟然把媒管到了自己女儿的头上来,且如此直截了当。大吃一惊之后,我又有些怦然心动了,毕竟他之前给我介绍的张家的三闺女,李家的大外甥,我都没见过,没有直观印象,他女儿可是天天从我的屋门前经过呢,我无可避免地近距离观察过她。说实话,他女儿长得挺好看的,除了不具备我喜欢的长发外,其他方面都还不错,尤其有一种我形容不出的风韵,她永远是一副没睡醒就被人叫醒的样子,满脸挂着不高兴,眼睑和嘴角低垂着,走路不看两边,也似乎不看前方,很特别,很让我着迷。我讷讷地说,杨叔,你是在开玩笑?我的杨叔给我确认:“不是开玩笑。”然后他向我描绘了我做为他女婿的美好愿景。
“小鄂你看,你比杨乐大三岁,年龄上正好;你们厂又离我家这么近,你就把我家的房子买一套,买我家的地基自己盖也行,上班多方便。听说这一带马上要拆,地价和房价肯定会涨得没影儿。不过你放心,你买我家的房也好地基也好,我不会多要你的,你回老家跟你爸妈商量一下,有多给个多,没多给个少。我主要是看中了你这个人,实在,有技术,有文化,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不想嫁得太远,也不想嫁给那些大老粗,穷点倒没关系。”
惶恐间,我弄明白了他的意思,要娶他的女儿,就得买他的房子或者地基,且须做上门女婿。这没问题,我的老家在更远的农村,我求学多年在城市里谋得了一份工作,将来不可能回农村成家,那么住在岳父门上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我的准岳父杨三旦家共有四套房子,两套独门独院,其中一套是老旧的土房,租给了一户拖儿带女的人家,一套新盖的红砖楼板房,自家住;还有一套小院子,有七八间小房子,专供单身人士租住,四圈就住着其中一间。在杨三旦自家住的院子和这套小院子中间有个土堆,土堆上有间独立的小房子,没有院,像座土地庙,就是我的住处。我站在门口,能看到我们厂的大烟囱,门前有条黄土路,可以通到运煤专线上,黄土路的旁边是片杨树林。做为新时代的青年,我其实并没有考虑到这些世俗的问题,我只想知道,我的准女友杨乐,那个十九岁的毛寸小姑娘是什么意见,她对我有没有好感和喜欢。我甚至没想到结婚成家这些无聊的问题,我只想经历一次从未经历过的爱情,想摸摸姑娘的手,那到底是什么感觉,想想心就怦怦跳。这些问题我自然不能直接问我的准岳父,我便不说话了,脸红了起来。
我的准岳父笑了:“你好好想想给我个话。”站起来就走了。
他一走,我就从棋盘炕的炕棱上跳下来,心脏就像把油门踩到底的汽车发动机,鼓噪着想奔驰,但房间小,奔驰不开,我就原地转圈,边转边想那个小姑娘,嗯,不错,就是头发太短了,缺点女人味,像个假小子,一定要说服她把头发留起来,长头发才好看。我觉得她肯定对我有意思,也肯定知道了她爸的意思,她每天从我房门口经过,应该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虽然她从不拿正眼看我。这时我想,或许她是不好意思吧,毕竟是姑娘家。我转了百十来圈后,还是不能把体内的能量释放完,就跑了出去,跑到了四圈住的院子里,一头撞开四圈的房门,我要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分享给他。
然而我并没有向四圈分享这个好消息,因为他屋里有人。那时住平房的人们,还没学会敲门,先推一推,门若开着,就直接进去了,推不开才敲。四圈的房门外面没挂锁,里面没插插销,我一把就推开了,我就看到了四圈和杨乐,两人正肩并着肩,头挨着头,坐在炕棱上翻看着一本杂志,杨乐咯咯地笑着。杨乐看到我,止住了笑,站起来,对四圈说:“我先回去了!”然后把目光从四圈身上转移到我身上,我分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从柔情蜜意到冷若冰霜的急速转变,连一点过度也没有。然后她就径直出去了。我问四圈:
“你们找成了?”
“差不多吧。”
“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不好说。”
“那个了吗?”
“还没,不过我估计她应该会同意,是我不敢。”
我的心里不由生出几分嫉妒来,虽然他们还没那个,但是“她应该会同意”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我的准新娘成了四圈的准新娘,我的准岳父成了四圈的准岳父,我没戏了。原本我是来向他炫耀的,没想到却被他结结实实地灌了一坛陈年老醋,酸到胃疼。我真搞不明白,四圈不到一米七的个子,长相也不出众,学历不高,又是个普通工人,工资刚到我的一半,凭什么能轻松俘获美人心?
四圈忽然忧心忡忡地说:“我感觉她不是处女了。”
我顿时精神一振:“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知道,是猜的,她挺开放的,以前和我不熟时,她经常和别人捏捏揣揣的,人家打麻将,她就爬在人家的背上看,把胸压在人家背上。她胸挺大的,估计是被人开发过了。”
我仔细回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我心里的嫉妒顿时消减了一半,又有些恼恨杨三旦了,认为他是故意找我接盘的,当我是傻子。不过嫉妒还是有的,我还是弄不明白,四圈比我的魅力大在哪里。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远处山坡上冒出一层嫩绿,门前的杨树林也泛起了湿润。那天中午我走在小树林里,猫着腰捡柴,除了冬天,我没有压火种的习惯,所以每到做饭时,就须到小树林里捡柴生火。捡几根干树枝,薅一把枯草,先把枯草垫在炭炉里的篦子上,干树枝撅成短截压在枯草上,压瓷实,然后撕张废纸,点着,伸进炉坑里,通过篦子引燃枯草,进而引燃干树枝,烧得差不多了,把炭搁进去。当地盛产煨炭,很好着,很快就轰隆隆地响开了。生起炉火,我正在洗菜,听到门开了,同时门板被敲了两下,我回头,看到是个陌生的姑娘。我马上被她吸引住了,她很小巧,小巧的身材,小巧的脸,头发不算长也不算短,参差不齐。她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火钳,忽眨着长睫毛胆怯地问我:“有火种吗?”
我愣了一下说有,指了指摆在当地的炭炉。她便走到炭炉旁,用火钳划开炉盖,从炉膛里夹出一块火红的炭,又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划动着把炉盖盖上,又胆怯地看我一眼,便走了。她走了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急忙跑到门口看,她走进了四圈住的那个院子里。住在那个院子里的人,我虽然不能都叫出名字,但大多见过,却从没见过她,所以我想,她应该是新搬来的租户。我不由有些懊悔,当初我租房时,那个院子里还剩一间房,但我选择了外面这间“土地庙”,为了清静,却错失了爱情。虽然我知道,即使我住在那个院子里,以我的胆量也未必敢去追求她,但机会肯定比现在多,说不定她会反过来追求我呢。
一天,我走进那个院子,看到原来空着的那间房拉起了窗帘,白布上有些细碎的蓝色花点,门紧闭着,门头上的小窗也拉着同样的窗帘。我对四圈说:
“你们院里住满了啊。”
“嗯,新搬来一个女女,听杨乐说她叫如微,刚从农村上来,在亨通加油站上班。”
“她姓如?”
“嗯,叫如微。”
这名字,好听极了,单是这名字,我就动了心,文艺青年的通病。我不敢向四圈泄露自己内心的小秘密,不仅不敢泄露,还要极力掩饰,表现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暗中喜欢一位姑娘是件有损失颜面的事,当然,假如对方主动向我示好就另当别论了,可能还会向别人添油加醋地炫耀。
我去四圈院里的频次明显增加了,基本上每天都要去一趟,有时两趟,我只是去找四圈,没别的目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假如杨乐在,我随便和四圈聊两句就走了;假如四圈一个人在,我也随便聊两句就走了。最好的情况是,四圈屋里聚起一堆人打麻将或打扑克,我就可以漫不经心地看着他们玩乐,时而踱到门口,偷望几眼如微的房间。如微的房间,多数时候拉着窗帘,门永远是紧闭的。窗帘不拉着的时候,玻璃反光,我也看不见她,我不敢走得太近。人们有时也议论她,无非就是说几句荤话,没人知道她太多的信息,她基本不和邻居们往来,上班就去上班,下班回来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那时住平房的人,除了夜晚睡觉,很少有人从里面插门,她的门却一直插着,别人有想去和她亲近的,推不开门,也就不好意思敲门了,敲门必须得有个理由不是?那时的人们普遍胆小,我比正常人更胆小,如微比我更胆小,至少我只是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才脸红,才说不出话,见了哥们儿弟兄,也是一样活蹦乱跳的。
我想到了如微上班的地方——亨通加油站,要去那里,必须要经过我房门前的黄土路,我便改变了策略,不再去四圈屋里鬼混了。我估摸着如微上下班的时间,在门口摆把凳子,坐下来,抱着我那把蓝吉他,弹唱起了歌曲。我最喜欢郑钧的《灰姑娘》,因为喜欢,所以反复练习,越练越好,后来就堪比原唱了,当然这有些吹牛。
“怎么会迷上你, 我在问自己 我什么都能放弃, 居然今天难离去 你并不美丽,可是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 我的灰姑娘……”
我的歌声飘过了一九九九年的整个春天。
夏天到了,这是个生机盎然的季节,一切的生机,都那么盎然。年轻的男男女女盎然了,穿上了单衣,遮住不该暴露的部位,暴露一切不该遮住的部位,展示着青春的活力,这时候的衣服,唯一的作用就是遮羞了,躁动的荷尔蒙气息在夏天的空气里肆意流淌。四圈和杨乐也盎然了,我常看到他们手牵着手走路,挤挤擦擦,好像路不够用似的,他们还经常不避众人地打情骂俏,搂搂抱抱,俨然就是夫妻,杨乐的胸似乎更大了。
有天中午,我去那个小院找四圈,走到四圈房间的窗外时,听到里面传出女人的叫声,若隐若现,断断续续。窗帘没拉严,露着一条细缝,透过细缝,我看到杨乐雪白的身体像压跷跷板一样上下起伏着,又像荡秋千一样前后摇摆着。那一刻我的感觉,犹如五雷轰顶,脑子里轰地一下,血液就冲上了头,吓得赶紧逃跑了。
我后来问四圈:“她是处女吗?”
四圈说:“第一次紧张,又是黑夜,没开灯,我没注意,她说是。”
她说是,四圈并没有亲眼看到,那就也有可能不是,我的心里就平衡了许多。我又问:
“杨三旦知道吗?”
“不知道,她说她爸妈不会同意的。”
“那你们就这么瞒下去吗?”
“不知道,她说现在还不能说,她说她爸妈迟早会同意的,到那时再说。”
“她爸妈的意思,是想把她嫁给什么人?”
“要么像你这样的文化人,要么家里很有钱,我两个都不挨着。”
“别瞎说!”我心中不禁一阵得意,挥起拳头捣了一下四圈的肩膀,“那你是处男吗?”
四圈嘿嘿一笑,说:“理论上是,实际上不是。”
我又向四圈不耻下问地请教了若干问题,对照着那种录像里的场景,四圈诲人不倦地细致作答,并告诉我哪个动作可行,哪个动作不行,录像里是骗人的。有了现实中人物的对应,我觉得四圈的描述比那种录像和书籍刺激多了。这个夏天,我也要盎然了,身体里有某种东西在蠢蠢欲动,如微小巧的身影,饱满的脸颊,就在我脑海里像荡秋千似的荡来荡去。
杨三旦对杨乐身上发生的事并不知情,他还在执着地给我介绍着他的女儿。春天的那次谈话,我一直没给他答复,刚到夏天时,他又登门了,问我,咋样小鄂?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直接拒绝有不识抬举之嫌,可又不能接受,也不能把四圈出卖了,最后我说,你光问我没用呀,你先得问问杨乐的意见对吧?把皮球踢了回去。杨三旦说:“她是姑娘家,俗话说戏男不戏女,我得拿准你的意见才能跟她说呀!你没跟你爸妈商量过?”我摇摇头,说没有。杨三旦叹口气走了。
其后某一天,我的房门忽然被一个女人踹开了,杨乐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指着我说:“你马上从这里搬走!”我问为什么,她说:“你明知道我不找你,为什么不拒绝我爸?你安的什么心?你别以为你戴着一副眼镜就能冒充知识分子,会弹两声狗屁吉他就自以为了不起,我不喜欢你,我就喜欢四圈。你必须搬走!”
我表达了我的为难:“我是没拒绝你爸,可我也没答应他呀,我觉得直接拒绝他会让他难堪,所以就拖着。我想就这么拖着拖着,他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杨乐说:“所以你必须搬走,立刻马上!”我说我刚交了三个月的房租,不退我舍不得,退我又不好意思向你爸说。她想了想说:“那你就别跟我爸说了,直接搬走就行了,你的房租,我给你退。”转了一下折又说:“不过我现在没钱,等我以后和四圈结婚了,我让他退给你,我可以给你打欠条,拿笔给我!”
其实,退不退房租先搁在一边,主要是我不想搬走,占据了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我和如微的交流取得了很大的进展。我还是胆小,还是不敢主动和如微说话,但我会弹吉他,我看出,如微并不觉得我弹的是狗屁吉他,她好像还很爱听。我上的是倒班,早中夜轮流上,只要不上班,我就掐着点坐在门口弹吉他,等着如微出现。我故意把自己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坐在高凳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用脚的大拇指挑着拖鞋,吊儿郎当地摇晃着,一边弹着吉他,一边唱着歌。如微起先并没有对我弹吉他发生太大的兴趣,她路过时,听到琴音和歌声,随意瞟我一眼,就继续埋头走路。她上的是大倒班,一上一整天或一整夜,所以她出现在我门前的土路上时,要么是清晨,要么是黄昏,这两个时候,是一天当中最能调动起文艺青年情怀的时候。村庄静悄悄的,小树林静静的,黄土路静静的,如微也是静静的。随着我日复一日地不懈努力,如微渐渐地被我干扰了,她走过我门前的黄土路时,就放慢了速度,有时用手指划一下头发,把耳朵露出来,有时扭头冲我含羞地笑一笑,甚至有一次,她即将走过去时,停了一下脚步,转头看了我片刻,很有些想走过来的意思,但终究还是走了。她的变化,反倒让我不那么焦灼了,我有了信心,也有了耐心,更加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里弹吉他唱歌。
我和如微发展到这种程度,是可喜的,也是渺茫的,只要我搬走,以我的胆量,是绝对拿不出勇气返回来找她的,我想她也不会去找我的。所以面对杨乐的无理要求,我不甘心放弃目前的战果,于是说:“这不好吧,我跟四圈关系这么好,我怎么好意思向他要钱?关键是他不欠我钱的,你也不欠我钱的,我拿着你的欠条算怎么回事?”
杨乐冷静了,她的那副像没睡醒就被人叫起的表情重新呈现在脸上,她思考了一下,说:“那这样,你对我爸说,你有对象了,已经定婚了,那样他就死心了。”我说这不是骗人吗?这倒不是说我有多么诚实,是我不想把这个消息散出去,不想让如微知道我已定婚。杨乐冷笑了一下,说:“假道学!”我没解释。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半袖衫,当中有排明亮的纽扣,她忽然动手解开最上面的两只纽扣,鼓胀的乳房立刻把领口的衣服弹开了,露出一片光洁的皮肤。我慌了,问你干什么?杨乐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告你强奸,让你连那个破技术员也干不成!”她志在必得的样子让我确信,她敢这么做。
我连忙摆手说:“好好,我答应你!”我并不是怕她,我还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她真的能把我冤枉了,我只是想到了四圈,想到了如微,主要是如微,我不想在她心目中留下一顶点的不美好。杨乐得意地笑了,扣好钮扣问我:“什么时候跟我爸说?”我说他下次来我屋里时,我就跟他说。杨乐不满意:“不行,你马上去跟他说!”我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当天下午,看到杨三旦推着摩托车走出院门时,我走上前去说:“杨叔,我其实,其实,有对象了,老家的,定了婚。”杨三旦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像是初次见面似的,然后不高兴地说:“那你还让我先问问杨乐的意见?你什么意思?”我搓着手说:“对不起,我错了,我当时不好意思直说。”杨三旦瞪了我一眼,发着摩托车,突突地开走了。
自那以后,杨三旦再见到我时,总要把脖颈往斜上方挺一挺,眼睛望着天。但他还是主动来找我了。那时已过夏至,进入暑期,气温不是一般的高。一天晚上,我吃罢饭,洗了锅,光着上身躺在水泥炕棱上看着一本琼瑶的小说,杨三旦走了进来,他一手提着一瓶纯粮液,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说:“小鄂,喝会儿?”我急忙坐起来,感到气氛有些不和谐,叫了声“杨叔”,就不知所措了。杨三旦把塑料袋撇在炕上,脱了鞋,也上了炕,盘腿坐在炕中间。他把塑料袋兜底提起来一倒,花生米,火腿肠,榨菜之类的小吃就散落在油布上,还有两只白瓷酒杯。他把酒杯摆正,拧开酒瓶,给酒杯倒满,说:“来,陪杨叔喝会儿!”我只得战战兢兢地盘腿坐在他对面,撕开一袋花生米,把琼瑶的小说摆在当中,把花生米倒在上面,捏起一颗塞进嘴里。杨三旦端起酒杯,说:“不要紧张,我今天是来求你的。”我愣了一下,问求我什么?杨三旦说:“先喝了这杯!”
我们各自喝了三杯,杨三旦才说:“我知道了,你不想找杨乐,并不是因为你定了婚,是你知道杨乐不喜欢你。”我无话可说,低下了头。杨三旦撕开一根火腿肠,放进嘴里咬去半截,边咀嚼边说:“女子大了,不听话了,有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干涉不了了,唉——那小子,叫什么四圈的,有什么好?个子那么大点儿。小鄂,我总觉得个子小的人心眼儿小,心揪着长不大。他连初中都没毕业,这辈子也就是那样了。”我不好发表意见,便沉默着。杨三旦抬起头看着我,他的咀嚼和说话都很吃力,“小鄂,要是杨乐喜欢你,我倒贴上钱也愿意把她给你,可是——”咽下嘴里的火腿肠,又把剩下半截塞进嘴里,“你给杨叔说说,那个四圈的什么玩意儿有什么毛病,我好劝劝杨乐。”我说没什么毛病。杨三旦说:“他心脏没问题?健康的?”我说没听说过,应该健康的吧。杨三旦又说:“肺呢?肝呢?肾呢?都没问题?都健康的?”我说没问题,杨叔你就放心吧。杨三旦又说:“那别的方面呢,爱不爱赌,爱不爱嫖?”我说不爱,我没听说过。杨三旦问:“他在你们厂里具体干什么,是不是和农民一样干体力活?”我说他虽然是普通工人,但也基本不必干体力活,有点技术含量,是搞维修的,算是技工。杨三旦又问:“他表现咋样?领导对他咋样?和同事相处得咋样?”我说都挺好的。
杨三旦又问了若干问题,都没获得他想要的答案,仿佛大失所望,于是不停地喝酒。一瓶酒,两个人喝,每人半斤,以内蒙人的酒量来论并不算多,但当我把他送出门时,他明显带着十分的醉意了,眼眶里含着泪,搂着我的肩膀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我真不甘心把她嫁给那个什么四圈五圈的,小鄂,你要是喜欢她,杨叔帮你把她抢过来!”我说杨叔,年轻人的事,你就别管了。他大手一挥:“我这几套房,你看上哪套随便说,杨叔送给你,我就说是你买的!别看这些房子现在不值钱,马上就要拆迁了,定了,我看到文件了,到时你拿着钱都买不上。为了闺女,我舍得起!”我说杨叔你喝多了,赶快回家睡觉吧。
费了好半天工夫,我才把杨三旦送回家。我暗自苦笑,现在别说是杨乐看不上我,即使她主动投怀送抱,我也不会接受她的,除了因为我看到她在四圈屋里压跷跷板和荡秋千外,也因为我和如微的爱情已经呼之欲出了。
那天中午,我生起炭炉准备做饭,屋里热得受不了,我便起身打开窗户,这时我看到,门前的小树林里,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姑娘正猫着腰,在地上寻找着什么,不用怎么仔细辨认,我便认出那是如微,她正在捡柴。我的心不由狂跳起来。自从如微第一次来我房里夹过火种后,我就天天盼望着她再来夹火种,然而她却再没来过,我也从不见她出来捡柴,不知她是自己压了火种,还是到别人家去夹火种了。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她出来捡柴。我回头看看炭炉,炉盖的缝隙中,火光闪烁,炉火烧得正旺,我想对她说,别捡柴了,来我家夹火种吧,然而我试着酝酿了一阵发声系统,终究没能发出声。如微或许是因为不够用心,或许是因为太过挑剔,她捡了半天,手里只拿着两根细小的树枝。我的灵感受到了触动,其实还是程咬金的三板斧,我搬了高凳子放在门口,抱着吉他坐下来,调了调音,便弹了起来。
如微听到琴音,先是含羞地冲我一笑,低下头,接着便坦然了,站在那里直视着我,我有些慌,弹得就更用心了,怕弹错了出丑。她把双手背在身后,身体有些歪,然后就这么歪歪地,慢慢地走向我。我的心脏左冲右突地乱撞,不敢唱,怕发出颤抖的歌声,我就独奏了一首古典曲子。她走到我两米远的地方站住,我不敢抬头看她,不知她是否正在看着我,我的琴音有些乱。弹完一曲,她还站着,我抬了一下头,看到她面含微笑,虽仍是很羞涩,却也很友好。我觉得自己应该表示一下了,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所有看过的电影,读过的书,在此时显得无能为力。又是灵感的突然触发,我起身回屋,拿了一个搪瓷钵子出来,摆在她的脚下。她穿着一双浅绿色的塑料凉鞋,没穿袜子,十只精致的脚趾头露在外面,用指甲油涂成纯白色,又画出了紫色的方格;再往上,是她的长裙,洁白的布面上散落着蓝色的碎花。我坐回到凳子上,开始弹唱《灰姑娘》,声音果然有些颤。
她被我的这一举动逗笑了,有点忍俊不禁,她把两只手从背后伸出来,一只手里握着刚才捡到的两根树枝,拳头按在嘴上,眉眼间流露出控制不住的笑意。一只手在身上摸索着,摸出一张一元纸币,弯下腰投进盘子里。我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笑容,看到了她整齐的牙齿和粉红色的牙龈,然而她转身跑了。我放大了声音。
“我总在伤你的心,我总是很残忍,我让你别当真,因为我不敢相信。你如此美丽,而且你可爱至极,哎呀灰姑娘,我的灰姑娘……”
如微的背影,在我的歌声里欢快地跳动着,终于消失在夏日的阳光里了。
一夜大风过,夏天的余温被扫除,天气骤然转凉。秋天活动了起来,人们也忙碌了起来,不时有摩托车呼一下闪过黄土路,荡起一片黄尘,鸟也叫了起来。房东家也活动了起来,他家经常吵架,男人愤怒的吼喊,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叫,隔着两道厚实的墙壁,隔着一团空气,传到我屋里来,传进我的耳朵里。我经常看到杨三旦两口子和他们的女儿在院门口拉扯,一方要走,一方拉住不让走,三个人混成一团。我想劝劝他们,就走到门口,可是我还没开口说话,杨乐看到我就把怒气转移到我身上来,被她爸妈拉着,她抽开一条胳膊指着我骂道:“看什么看?巴盟鬼!害人不利己!小人!伪君子!假道学!你会遭报应的!”
因为我的老家在巴盟,她就赏我一个“巴盟鬼”的荣誉称号。她还会骂粗话,被她爸妈拉着,抽开一条胳膊指着我:“滚你妈的!溜沟子舔屁眼,临死挣不下棺材钱!讨吃货!滚回你们巴盟去!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她还会动手,被她爸妈拉着,抽开一条胳膊,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狠狠地砸向我,我躲开,土坷垃窜进我屋里来,在水泥地上砸开一朵花。总之,她和她爸妈起纠纷时,我不能在场,我若在场,她必攻击我,从言语到行动。有时我听到他们开始吵闹,就赶紧把门关上,但往往在他们揪扯的过程中,杨乐仍能抽开空把我的门踢开,然后给我一通咒骂。他们揪扯一顿,杨乐就跑了,杨三旦就去追,追不上,返回院里骑上摩托车再追,突突突地钻进荡起的黄士里;黄土落定,杨三旦便追得远了,看不见了。过上一会儿,黄土再荡起,杨三旦的摩托车又突突突地从黄士里钻出来。无一例外,他追不回他的女儿,不知是他没追住,还是追住了她不跟他回来,反正每次杨三旦都是孤零零地,垂头丧气地回来的,摩托车的突突声也变得有气无力。
事后杨三旦过来向我道歉,说:“小鄂不好意思啊,她现在就是条疯狗,见谁咬谁,你千万别当真!”我当然不可能不当真,她讨厌我是有理由的,恨我也是情有可原的,可那些话太难听了,太狠了,从小到大,还没有谁这么骂过我。就算我的存在让她和四圈的爱情受到一点干扰,可这只是她爸的一厢情愿,关我什么事?况且我已经按照她的要求向他爸声明过我定了婚,她至于把我恨得要做鬼都不会放过的程度吗?但我还是笑笑说,没事。
杨三旦翘翘屁股坐在炕棱上,佝偻着腰,抽着一支烟,颓废地说:“小鄂,我也不是老古董,死封建,我也是新时代的人,我不反对年轻人自由恋爱,我的要求也不高,哪怕穷点也没关系,我从没把闺女当成摇钱树,真要谈婚论嫁时,我还要倒贴。我们老两口,有个住的地方,有口吃,就行了,还图什么呢?可你起码得人品端正呀!我这是嫁闺女,不是卖东西,卖出去以后就不管了,我是要管她一辈子的!”我说四圈的人品没问题呀。杨三生气了,瞪大眼珠子大声说:“没问题个球!你知道他四圈的外号是咋来的不?”我说听说煤车司机老刘经常来找他,最多一天找过他四次,两人一起出去溜了四圈,他们院里的人就给他取了这么个外号,慢慢地就叫开了。杨三旦问:“你知道老刘来找他干什么去不?”我说不知道。杨三旦吐出一口烟,说:“找他去上嫖!”我目瞪口呆,说不会吧?杨三旦说:“小鄂,你不实在,这么重要的事你向我隐瞒,这是要把杨乐往火炕里推呀!”我说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别人瞎传的吧。杨三旦说:“一个人是瞎说,十个人也是瞎说?你们厂里多少人知道这事你知道不?他还把这事当本事,到处给别人夸,你咋能不知道?”可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好无辜,但我没说话。
杨三旦说:“他才二十来岁,干的是二十来岁应该干的事吗?真要成了家,两口子过腻了,我家杨乐还有没有活头?”我问他跟杨乐说这些没,他说:“说了,可她不相信,她根本不听,她还是个孩子。我一跟她说,她就跟我闹,就跑,一跑就几天不回家,你说我怕不怕?”我默然,事实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倒挺同情他的。杨三旦忽然哭了起来,抹着眼泪呜呜地说:“我一直给别人管媒,满嘴跑火车,连哄带骗,撮合一对是一对,自以为还挺得意,现在终于轮到自己被人吭了,这就是报应,小鄂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但我好像弄明白杨乐为什么那么恨我了,她肯定认为,在她爸面前乱嚼舌根的人就是我,我是扼杀她的伟大爱情的罪魁祸首。
我去找四圈了。最近我热衷于和如微进行无言的交流,基本上不去四圈那里了,四圈也基本不来我屋里,他的事总是比我的多。四圈验证了我的疑问,他说:“倒是去过几次那种地方,没他们说的那么多,我才挣几个钱呀!”我问那你和杨乐找上后还去过没?四圈说没。我问那你以后还去不了?四圈说:“那肯定不去了吧,那时候好奇,就忍不住去试了一下。后来老刘总撺掇我,我没控制住,就又去了几次。现在我对那事不稀罕了,就那么回事。”我问杨乐知道这些吗?四圈说:“她爸给她说过,她问过我,我说没有。”我说她信了?四圈说:“应该信了,反正她没跟我闹过,倒跟她家人闹得挺凶,说他们给我栽脏。”
我想了想说,那你从现在开始跟老刘断绝往来吧,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巫婆跳大神,杨乐挺好的,那么喜欢你,你别辜负了人家。四圈没说话,他躺在棋盘炕上,要比杨乐冷静得多。我问,杨三旦找过你没?四圈忽然坐起来看着我,神色慌张,喃喃地说:“他说要杀了我,不行,我要搬家。”我说你这样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现在能躲开他,将来你和杨乐结了婚还能躲开吗?四圈说:“我不找杨乐了,她太偏执,我和她脾性不合。”我说别赌气,找对象哪有这么草率的?四圈说:“不是草率,我是怕她,她那性格,以后要是相信了我以前的那些事,不用她爸动手,她自己就会杀了我。”我说你别总把事情往坏处想。四圈叹了口气,说:“爱情诚可贵,生命价更高。”我说你念反了吧。四圈说:“没念反。”
四圈真的搬家了,就在我和他谈话后的不久。那天我下了早班回来,路过那个小院时,看到老刘的煤车停在院门口,四圈和老刘正往车上搬腾着东西,杨三旦板着脸眯着眼站在不远处盯着,像工地上的监工。我过去问四圈,你真的要搬?四圈唔了一声。老刘说:“搬么,房子多的是,×也多的是!”老刘说话粗俗,一向用×代表女人,我早已习惯了。四圈实在没什么可搬的东西,偌大的车皮上堆了一个小堆就是他的全部家当。老刘吹了一声口哨,跟我打招呼:“小鄂,常来玩啊!”打开车门上了车,四圈从另一侧上了车,车就轰隆隆地开走了。我看了一眼杨三旦,想过去和他说句话,可一时不知说什么,他也看了我一眼,也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背着手走了。
四圈搬走的第二天,我正在做午饭的时候,杨乐再一次踹开我的房门,拿着一把菜刀威风凛凛地冲到我面前,吓得我把手里正在切菜的菜刀扔了,她把我逼在墙角问:“你和四圈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她说:“不可能!你一定和他说什么了,不然好端端地他怎么就搬走了呢?”我说要不你去问问四圈。她说:“那你和我爸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也没说。她说:“那是谁和我爸给四圈造的谣?”我说要不你去问问你爸。她说:“肯定是你,我要杀了你!”其实我看出她并没有想要杀我,这时她爸和她妈进来了,她就真的要杀我了,但她没能杀了我,她爸和她妈夺下了她的菜刀。她被她爸和她妈拖着往出走的时候两只脚向我凭空蹬着,嘴里骂道:“姓鄂的,老娘一定要杀了你!”等她被她爸和她妈拉出去后,我听到她说:“杨三旦,陈二美(后者应是她妈的名字),我会让你们后悔的!”
秋天多风,一场风就要带来一次降温,呼啦啦地吹过几次后,感觉还没坐稳天下的秋天,就要禅位给冬天了。我不喜欢秋天,讨厌秋天的风,然而我却顶喜欢在刮大风的秋夜里,把自己蒙在暖意融融的被子里睡觉,我知道很多人有这个癖好,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所以我在秋天的睡眠极好,秋风具有神奇的催眠作用。就是在这样一个被秋风催眠得深度睡眠的秋天的早晨,准确地说是上午,我被一阵吵嚷声吵醒了,太阳光已透过薄窗帘投到了炕上。我开始以为又是杨乐跟她爸妈闹事,就没放在心上,可是细听又不对,吵嚷声是来自于四圈那个院子里的,可是四圈已经搬走了。我起了床,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到了那个院子里。
院子里站着许多人,有租户,还有几个陌生人,令我意外的是,如微也在场,她平时是从不凑这种热闹的,无论怎样的热闹,她都不感兴趣,而看今天的情形,她应该还是主角。她被那几个陌生人包围在当院,他们不停地指责着她,她偶尔回应一句,但立即便被汹涌的声讨声淹没了。我走到一个认识人身边,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低声告诉我,如微的家里给她定了一门亲事,她不同意,但她父母收了人家的彩礼不退,想逼着她嫁人,她就自己把这份债务承担了起来,现在人家来讨债了。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嚷道:“要么还钱,要么回去登记!”如微说:“我肯定还,一次性我还不起,我慢慢还,我每月的工资基本都给了你们。”中年女人不依:“不行,必须现在还,我们给你的时候可是一次给的。”如微说:“我慢慢还。”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退婚就得退钱,不退钱就是骗婚,是要去坐牢的,不想坐牢就还钱,不想还钱就回去登记!”如微说:“我慢慢还。”中年女人说:“你说说哎,你说说,我家哪点配不上你家,是不如你家有钱还是不如你家有势?我家小子哪点配不上你,是缺胳膊少腿还是嘴歪眼斜?我家请媒人,谢亲戚,花费了多少?你现在连彩礼也不退,天王老子也不答应!”如微说:“我慢慢还。”
她似乎只会说这句“我慢慢还”,实在无奈,她的声音太小了,说再多别人也未必能听得清。她又不怎么会表达,一开口就被对方顶回去了。人家人多势众,她孤立无援。她的脸上满是羞愧,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敢抬头看围观的人,自然也就没看到我。就在昨天傍晚,我坐在门口弹吉他时,还看到了她。她下班回来,老远就笑着,一直笑到走进这个小院。她没有捂嘴,没有掩饰内心的欢乐,偶尔转头看我一眼,眼神里仍带着羞涩,还有一丝甜蜜的小幸福。我知道,她听懂了我的心声,或可说她已接受了我。
中年女人扯住如微的胳膊,要拉她走,如微挣扎着,还有好几个人簇拥着她,理直气壮地吆喝着,像古代的抢亲。如微不敢抬头,不敢发声求助,连“我慢慢还”也不说了,只是死命抵抗,她的参着不齐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她的脸,她也不用手去拨开。我看到她的身体被扯得变了形。我走过去,大喊了一声住手。他们放开了如微,疑惑地望着我,中年女人问:“你是谁?”我说你们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中年女人哼了一声,说:“报你报么,她欠着我们钱呢,走到哪都是我们有理!”如微看到我,头低得更低了,简直要把自己埋进黄土里,她这时才用双手拨开遮在脸前的头发,然后捂住脸,低声啜泣起来。
我说你以为我不敢报?她是欠了你的钱,又不是欠了你的命!你们这种行为已经构成侵犯他人生命安全,涉嫌限制他人自由,干扰他人正常生活……我罗列了一堆法律名词,然后转头指着那个认识人说,我在这儿看着,你去油路边的小卖部打电话报警!这招很奏效,那个认识人还没准备走,就有个年轻男人过来劝那个中年女人:“三嫂算了,宽限她几天,咱们过几天再来。”又指着如微说:“你赶快想办法,过几天一定要还。”
他们终于走了,院子里的租户还没散,一个个脸上带着悲天悯人或幸灾乐祸的笑。我以为如微会对我说几句感谢的话,然而她没有,她的头一直低着,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她一获得自由,就转身逃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这让我有些失落,也有些尴尬。租户们脸上的笑容就更丰富多彩了,一个男人说,这事儿没法说。另一个男人说,要账是对的,然后他举了一个要账闹事最后报警的实例,说警察来了也是让欠账的人还钱。我望了望如微的房间,房门紧闭,窗帘拉上了,我大声说,要账是对的,这么个要法就不对!有个年老的男人反驳我,后生,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给才这么要了吧,谁愿意伤筋动骨的?我更大声地说,欠账是普通的民事纠纷,可以去法院起诉,他们这么干就属于刑事犯罪了,警察不会不管,再说是她爸妈欠人家钱,又不是她欠人家钱,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说话了,但我觉得他们并没有被我说服,一个个世故地笑着,我也就失去了兴趣,便不再争辩了。
我仍像过去那样,掐着如微上下班的点,坐在门口弹吉他唱歌,然而如微不再对此有兴趣了,没听见似的,只顾低着头走路,有时还要刻意加快脚步,有时甚至小跑着逃开。我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这样对我,每个睡不着的夜晚,我反复检讨自己的言行,没觉得自己哪里有错。但我还是坚持每日弹唱,黄风肆虐,黄沙裹挟着枯树叶漫天飞舞,我的声音更大了,冷风灌进我嘴里,咽进我肚子里。
“也许你不曾,想到我的心会疼,如果这是梦,我愿长醉不愿醒……”
然而如微小巧的身影在黄风中变得模糊,终于和漫天黄沙融为一体了。
高原上的冬天来得早,节令刚过小雪,我们厂后面的那个大水塘就结了冰,那是给我们厂提供生产用水的,转圈围着铁丝网,架着一台抽水泵,旁边有个机房。有天早晨,我们厂的一个工人去机房准备启动抽水泵时,看到冰面上有一坨黑乎乎的东西。那时冰面还没冻结实,他到不了跟前,本不想管,可那个东西越看越像一颗人头,半截露在冰面上,好像有两只眼睛,他就叫来领导,领导看了后说,报警吧。警察来了用望远镜看了看,确认那就是一颗人头。用木板绑扎了一个筏子,破开冰面划过去,就从水里捞出一具女尸,竟是杨乐。
警察调查了四圈,最后是一封杨乐的遗书洗脱了他的嫌疑。那封遗书具体是怎么写的我不得而知,据四圈向工人们说,杨乐主要控诉了她爸妈扼杀了她的爱情。工人们非常羡慕四圈,说有个女人为他死,太煽情了,像电视剧似的。四圈就难以掩饰得意地叹口气。有人看不惯四圈的得意,就说,我要是你,我就告诉警察,她是我杀的,他妈的,不进去待几天咋对得起人家!旁边的人附和,就是就是,要是有女人为我死,我就陪她死!四圈就陷入了孤立的境地,他争辩说,她的男人可多了,指不定她是为谁死的!
过了几天,四圈辞职了,不知去向。
杨三旦提着把杀猪刀满车间寻找四圈,可是来迟一步,他以为工人们把四圈藏了起来,就跟工人们闹,最后被警察带进了拘留所。他从拘留所出来后,就基本进入了冬眠的状态。他不再来我屋里扯淡了,也不再雄赳赳气昂昂地视察他的租户了。我倒能经常看到他,他经常坐在自家院门口的砖垛上发呆,一坐就是半天。我想过去安慰他几句,但还是觉得不要揭他的伤疤为好。有一次他叫我:“小鄂!”我走出屋,走到他面前,他却不看我,只是抬起头失神地望着我屋檐下的空燕窝,它的主人已举家南迁了。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问我:“你还记得不?”他问得没头没脑,我说什么?他指了指那个空燕窝。我说怎么了?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问你,大燕子是咋认出小燕子的?”
我想起来了,那还是春天的时候,我搬来不久,燕子也搬来不久,杨三旦指着我屋檐下的燕窝说:“小鄂,不是所有人家都能招来燕子的,好人家才能招来,王八人家就招不来。”他的脸上神采飞扬,“你想啊,王八人家整天吵吵闹闹的,家人之间都不忍让,能忍着燕子在头顶上拉屎?燕子也是家庭成员,加上你屋这一窝,我家就有六窝燕子了。”我说嗯,说明杨叔家是好人家。当时一只大燕子从远处飞来正在给窝里的小燕子喂食,五六只光溜溜的小燕子从窝里探出头来,伸长脖子,张大红红的尖嘴,叽叽地叫着争抢大燕子嘴里的虫子,大燕子准确地将虫子喂进一只小燕子嘴里,又向远处飞去了。杨三旦问我:“这些小燕子长得一样样儿,大燕子是咋认出来的?它咋喂不错?”我的回答是:人看燕子,和燕子看人一样,也许燕子也有同样的疑问,人都长得一样样儿的,人们是怎么认出谁是谁的男人,谁是谁的女人的。杨三旦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说:“文化人就是不一样,你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又说:“小鄂,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人,可没人说得让我服气。”从那以后,杨三旦对我就格外亲热起来。他这时旧话重提,不知是什么用意。我说,记得。
但杨三旦并没有延续这个话题,他蹲在窗台下,点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待烟雾散尽,他也没再说出一句话,站起来走了。他才四十多岁,头发已白了一片,驼着背躬着腰,行动迟缓,颤颤巍巍,像个迟暮老人。我不禁想,他每天都在想什么呢?他后悔赶走了四圈吗?他知道自己错了吗?然而他真的错了吗?
我也基本进入了冬眠的状态,不再坐在门口弹吉他了,外面太冷了,手指都伸不开,主要是自从秋天发生了那场要债风波后,无论我弹得如何余音绕梁,唱得如何感人肺腑,也换不来如微一个短暂的回眸,她变了。我全部的业余时间,基本都窝在那间“土地庙”里,写写日记看看书,白日做做梦,夜里想想事。但我还是会每天在如微上下班的时间段,站在窗前,痴痴地注视着门前的黄土路。她总是来去匆匆,不做片刻的停留。忽然有一天,她没出现,我想,她也许病了吧。可是一连几天她都没出现,我想,她也许辞职了吧。过了好久,我再没看到她,我想,她也许搬走了吧。我也该搬走了,这个地方压抑得我好难受。
我走出我的“土地庙”,走进那个小院,几个租户坐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晒着融融的冬日暖阳,八卦着看到或听到的新鲜事,我从中获得了一个震惊的消息:如微在上夜班的时候,被突然闯进来的一个歹徒强暴了。她报了警,歹徒很快落了网,没过几天,这事就传得附近人尽皆知,她成了公众人物,连来加油的司机都免不了要多看她几眼,她受不了,就辞职回老家了,据说应了先前的那门亲事。
“你说她村里的人知不知道她被人强奸了?”
“说不准,她应该不会说的。”
“要是她男人知道了,会不会后悔娶她?”
“说不准,反正肯定会打死她的。”
“那么好看的一个姑娘,做害了,好白菜都让猪拱了,他妈的!”
……
人们肆无忌惮地发表着议论,我差点栽倒在地,我几乎是扶着墙回到自己的屋里的。我爬上了炕,蜷缩起身体,紧紧地捂着心口,那里仿佛插了一把锋利的钢刀。我没再去小院核实这事的真伪,我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事的任何细节,我在努力地忘记着已经听到的信息,也在努力地忘记着我和如微曾经的美好。然而我还是会在每个清晨或黄昏,精神恍惚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门前的路空空的,门前的小树林也空空的,整个世界都空了。
某个雪夜里,我半躺在炕棱上朦胧入梦,门响了一下,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人。门就像一个大相框,框取了外面黑夜的背景,蒙蒙地飘着细碎的雪花,她小巧的身影站在相框里,异样的鲜明,我认出了她。我本能地跳下地,茫然失措地望着她。她穿着一件不怎么厚的花布棉袄,头发乱乱的,脸被冻得青一块紫一块,手也被冻得明显粗壮了,一根根手指就像注射过毒液似的变了形。她一手搭在门板上,一手握着一把火钳,身体在发着抖。她的鞋和裤腿上沾着泥水和雪。我望着她,一时忘了说话。她说话了:“有火种吗?”
她的声音轻轻地,一下子唤醒了我关于春天的记忆,同样在这间屋里,同样是她,说了同样的话,不同的是,前者是那么的美好,她的声音是那么的悦耳动听,后者是如此的悲伤,她的声音也变得沙哑粗糙。我的心颤动起来,我好想过去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用脸温暖她的脸,用手消融她的手,用心融化她的心,然而一切的思想,最终化作一个简单的动作——抬起手臂,指了指炭炉。炭炉烧得像火车,炉壁上的一条裂缝闪耀着火光。
她木然地走到炭炉旁,用火钳划开炉盖,夹了一块火红的炭,又用另一只手的指甲划动着把炉盖盖上,一如春天时的情景。她没急着走,缓缓地转动着头部,观察着屋里的事物,目光扫过书桌,扫过布衣柜,扫过炕,扫过炉台上的盘盘碗碗,最后停留在挂在墙上的那把蓝色的吉他上面。她舔舔嘴唇,喉咙耸动了一下,咕噜一声。我等着她说,给我弹首歌曲吧。我想说,我给你弹首歌曲吧。然而她没说,我也没说,她转身走了,我原地站着。她走到门口停住了,忽然回头,望着我,两行清泪滑过面颊,终于还是走了。
片刻工夫,雪就由蒙蒙的变成了茫茫的了,开着的门框里,漆黑的夜空一片白。她走了好长时间,我兀自在那里站着,脑子里也是一片白,瞬息之间,脑子又异常地活跃起来。我想,她肯定刚从农村上来,冻死了。我想,她的房间好久不起火了,一定冷如冰窖。我想,我应该把她留下来,哪怕取会儿暖也好。我想,我应该给她烧壶热水送过去。然而这些想法,只是想法而已,我无力地爬上炕,软软地躺下来。冷风裹挟着雪花卷进屋里,绕了一圈后,又呼地出去了,门被带上了。我闭上了眼睛,有股热热的液体涌出了眼眶。
天快明时,我才睡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站在门前的土路旁,天空是漆黑的,地上是一片白,天地之间大雪飞扬。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我看到杨乐牵着如微的手,两人笑容灿烂地从那个小院里走出来,向我这边走来,她们都穿着同样的长裙,白布上散落着细碎的蓝花点。她们走近我时,如微抬头看我,杨乐说:“别看他,他不爱你,他是个小人!”她们走到我身旁时,如微转头看我,杨乐说:“别看他,他只爱他自己,他是个伪君子!”她们走过去了,如微回头看我,杨乐说:“别看他,他给不了你幸福,他是个假道学!”她们的身体飘着,飘着,渐渐模糊,很快消散在漫天的飞雪中了。
我醒了,天已大亮。我走出房间,雪停了,雪后的阳光异样的白,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灿烂的寒冷。空气很安静,我听到了说话声,转头望去,我看到那个小院门口聚集起好些人,还停着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四周拉起了警戒线。我跑过去,隔着警戒线从院门口望进去,租户都被警察清了出来,几个警察从如微的房间里的不住地进出。我从围观的人群中得到一个信息,如微死了,就在昨晚,在她自己的房间里,被炭烟闷死了。
“是自杀的吗?”
“不清楚,反正肯定是炭烟闷死的,满院子都是炭烟味。”
“她不是在农村成家了吗?咋又上来了?”
“谁知道呢,兴许上来就是为了寻死的。”
“杨三旦今年流年不顺……”
“嘘——出来了!”
人群安静了。两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大沿帽的人抬着一付担架从如微的房里走了出来,走出院子,走过我们身边。如微安静地躺在担架上,身上没盖白布,她穿着那件长裙子,白布上散落着蓝色的碎花;穿着塑料凉鞋,十只精致的脚趾头涂成了纯白色,上面分布着紫色的方格。她的脸色泛着红,两道弯而长的睫毛像两条蜈蚣似的爬在那里。她就那么安静地躺着,安静地闭着眼,在我的注视之下,被抬上了救护车。
太阳晒了一整天,气温却更低了,晚上又起了风,呜呜地吹着。我呆呆地坐在炕棱上,没开灯,炭炉轰隆隆地响着,炉壁上的裂缝把火光在对面的壁上投下一个跳动的影子,它活泼的样子,分明就是那个夏日的中午,她给我面前的盘子里扔下一块钱,然后跑开时的背影。我神经质地过去打开房门,把高凳子搬在门口的雪地里,抱着吉他坐下来,望着暗夜里的小树林,迎着冷风唱起了歌。
“我曾经忍耐,我如此等待,也许在等你到来,也许在等你到来,也许在等你到来……”
琴弦绷断了,绷在我的手上,勒进皮肉里,鲜血涌了出来,我脚下的白雪一片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