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北之遐想

                   极北之遐想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正坐着来自中国最北端的列车,南下驶往哈尔滨的方向。窗外是大兴安岭连绵不绝的森林、湿地、隧道和晚上7点半的日落。

图片发自简书App


 来东北接近两年,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对这片黑色的土地,已然有了深厚的感情。曾经在书里、地图册上和各种记录片里看过并且心生向往的地方,终随着列车的前行,成为了脚下的风景。

 前几天参加单位的团队训练,围坐在一起的时候,老师让每个人谈谈对所画的体会,然后评价我,这个孩子一定年纪很小,因为年轻,所以对事物的感受也会更通透。

 整理退站照片的时候,心生感慨发了条朋友圈,仲玉评论了句:当年的少女心也变成了老学姐啊。

 想到这个学期一过就是大三,其他专业的同学还能下系再混一年学妹学弟,而在校部的我们,就是不折不扣的老学姐了。迎新的时候即将面对那些新鲜而陌生的面孔,也许会是感叹年轻真好,也许会产生一点点已经苍老的悲哀。

 这段时间,对于时间和年龄,有了更多思考,还不满20岁,也许还很年轻,在学校里,已经一步步被戴上老学姐的帽子,一步步变得焦虑。

 这段时间一直过得忙碌,尽管有些事情的失败把我摔的惨痛,但几乎没有时间哭泣,就马上全身心地投入另一件事情里了。还有事情可以忙碌,或许也值得庆幸。

 关于时间和年龄的秘密和真相,都消融在风吹动白桦林的沙沙声响中,在黑龙江与乌苏里江汇合处涌动的暗流中,在灰伯劳响彻整个森林的晨起歌声里。

 这次的出走中国最北方的旅行,本来就是给自己放个假,并不为了追寻什么答案,也不意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但是漫步在黑龙江的河畔,或是站在七星广场的正中央,7级大风迎面过,突然找回了一股对生命、对自然最本真的尊重和敬畏,虽然明知自己所处的环境还是安全的,但是我能明显地感受到心惊肉跳,又倏然在某一瞬间找到了一种无所畏惧的豪情。

  5月底并不是来漠河的最佳时机。暖气刚停,阴雨和大风,没有夏至日的漫长白昼和冬至日的皑皑白雪,也见不到神秘迷人的极光。但是我义无反顾地来了,去年就想来,但是时间和金钱都不允许,今年我想,无论如何都要来一次。

 高中的时候写过一篇九一八征文的稿子,当时已经是高三,学业趋于繁忙,但是突然想写这个主题,就找老师要了一张作文纸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记得是以一个深情爱着脚下黑土地的东北儿女的口吻所写,文章就取名《我爱这土地》,也许是初中时选自端木洪亮的某篇文章的课文的影响太深,写得深沉而悲慨,最终得了个第一名。

 中学时代的我,整日寄居在全封闭学校内,可谓眼界狭窄,有如井底之蛙;上了大学,终于有机会前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地图上的点一个一个勾去,答应自己笔耕不辍,却时常倦怠不去读书,更少写作,突然怀念起当年那个认真研究地图,对每一个星座的运转都如数家珍,对地球上的很多地方都有地理印象,看书的时候认真做读书笔记的自己了。

 三年后的我,真正亲临这片黑土地,写出的感受,只怕对三年前的自己深感羞愧——只能惊叹于祖国的地大物博,最后发现所有的语言也无法描述我内心的崇敬、赞美和惊异。

 今夜我不想谈退站,我只想谈谈这次北极之旅。

 在北极村,早上早早起床,和男朋友走在这里的街道上,狂风乱作,但是木制土墙的屋子依然矗立不动,肃穆安静地站在那里,抵御极寒的低温和来自西伯利亚高原的威猛的风。我和男朋友说,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总觉得这条路走到边,就是世界的尽头。

 世界是有边缘的吗?我一直觉得,也许会是有的吧。南北极点,挪威北角,南非好望角,南美的乌斯怀亚,澳大利亚的塔斯马尼亚岛,西太平洋岛国基里巴斯,在这些地方,人会不会有边缘感呢?会不会有个地方人会走着走着掉出去呢?

 男朋友笑我傻。在这个安静的小村庄里,我们打开手机里的指南针,一路向北走,不断接近金鸡之冠,就好像在攀登世界的巅峰。路上遇到一位拉车的大爷,我们跟着坐了他的导游车。他乐呵呵地递给我们一本深航杂志,那期的主题就是讲漠河的,他说去年冬天从深圳来了几个记者,来这里待了一周,旅行、拍照、取景。当时他就是导游。书中配图中那个举着冰冻的江鱼,脸冻的通红,笑呵呵的大爷就是他。杂志的文章里讲了大爷崔俊福的故事。20岁时带着结发之妻投奔叔叔,来到漠河淘金,黑龙江淘金的往事我听说过不少,在极其贫寒的环境下黑色的河水里流出了黄金,吸引了无数的淘金者来这里拓荒。崔大爷讲的绘声绘色,仿佛我一闭眼,那个黑土地蕴藏着宝藏,黑河水流淌着烁金的关东年代就呈现在眼前。

  崔大爷今年70岁,身子板健朗,早些年他是伐木工人,他指着对面的群山对我们说,以前就在那里伐木,每天早上起来把木头砍下绑到车上。前些年还行,现在不行了。不只是身体,近十多年来国家不让伐木了,这里就发展旅游业。“我们家开农家院,我当导游开车领游客玩,家里自己年轻一代的孩子们国家都给安排工作,到林业或是环卫系统上。”他还是习惯叫对岸的俄罗斯人“老毛子”,他说“老毛子”没有中国人聪明,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了。还跟我们展示了他在与俄罗斯商人的交往过程中学的几句俄语。虽然一辈子没有出过北极村,但他曾经与俄罗斯人贸易往来,他的小小电动车,曾经带过来自祖国各地的人们欣赏美丽的漠河风光,还有美国、澳大利亚的专家学者坐着他的车来考察。

 崔大爷带我们依次走了北极村村碑,七星广场。附近的每个大石头上都印着北字。的确,在中国最北端,有最北医院、最北商店、最北中通快递……哪里都是最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会找不着北。而“我找着北了”这块大石头,就像一剂强心针,抚平了我们的不安。大爷向我们解释国界碑的来由,上面清晰地刻着中国最北点的经纬:53°33′30″N,122°20'27.14"E。

河流波涛汹涌,悬在上面的吊桥歪歪斜斜。走过不少吊桥,却是第一次有着生死一线的感觉。大爷指着远处的山峦说:现在我们往那里走,走,去看看最北哨所。

游览车驶往山路,心中升起了一种庄严神圣。就好像踏上了一场朝圣之旅。攀上山峰,停在了最北哨所的门口。那种激动和自豪无以言表,只好对着国旗的方向深深地敬礼。

由于野外风大,为了防雷电,观光塔停了电梯。这座观光塔以53米的高度,彰示53度的纬度。我们一口气攀上顶层。类似于龙塔的360度观光平台,使得整个北极村尽收眼底。而在河流的对岸,在茂密的亚寒带针叶林中掩映着俄罗斯的伊凡小镇。它与北极村隔岸向往,一样的静谧、美丽和纯朴。

返程经过了北方民族园。白色的鄂伦春民族博物馆、有着大酒窖的面包房,安德烈农庄门口有两匹高大的西伯利亚马悠闲地甩着修长漂亮的尾巴。山坡上伫立着大一不一的套娃,受风吹雨淋漆画已有所脱落。见过很多教堂,最佩服的还是索菲亚教堂的大气磅礴,位于城市的中心,有一种唯我独尊的气势和海纳百川的气度。承袭了曾经无比辉煌的拜占庭帝国穹顶的建筑艺术,拓宽了内部空间,显得庄重雍容。而我眼前的这座教堂,它安静隐匿在树丛中,木制的结构,每一根木头的纹路都清晰可见。这座历经沧桑的教堂,同样是标志性的俄式大穹顶,它除了不是索菲亚的砖瓦结构,其他的都像极了索菲亚,一样的高贵神秘,气度非凡。而木制的结构也使得它更接近原始的森林、更接地气、也更接近宗教的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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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有人情味的还有俄式小酒馆。我没去成都,不知到玉林路尽头的小酒馆是什么样子。但是北方民族园的小酒馆,若有温暖炉火簇拥,又有叮咚的音乐传来,那股暖意,不请自来。

北极村旅途的终点,停在我们栖居旅社旁边的一家邮局。邮局叫“最北邮局”,又叫“圣诞邮局”,从外面看除了是木制结构之外不足为奇,走进去才发现其实暗藏玄机。木制的天花板木制的墙,木制的地板踩上去咯咯响。温暖明黄色的星星灯,北欧童话里的圣诞老人,墙上的壁炉,还有装饰华丽的圣诞树,把人一下子拉进去圣诞的意境中。只有绿色的邮筒写着中国邮政,这才把我们从童话世界拉回现实。从小一直觉得又刻板又官方的邮局,在中国最北端,也变得温柔浪漫、富有孩子气起来呢。这里的冬天,人们要忍受零下40多度的酷寒,在这间温暖的小屋里写一封信,想必是很有温度的吧。

我没有写信,也许是因为爱的人就在身边,无需让一张单薄的信纸,翻山越岭,穿过山峦河流,穿越大半个中国,来传递一份挂念。书架上有一本迟子建的《北极村童话》。好像在召唤童心的回归。

突然想起刚来哈尔滨的那个秋天,想探求这片黑土地的文化,在图书馆读完了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还翻到了《呼兰河传》的原版。那个国庆假期第一次一个人在这个城市漫游,就是去了萧红故居。我想知道生在这片土地的女作家们,是如何看待自己和故乡、和童年的关系。

那年秋天写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书评,我走在夜晚的月光下,拍了一张自己的影子,发了一条动态,配图写着:踏着月光的行板,和这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再回想那篇文章的题目呀,就叫《漠河以南的漫谈》,两年后,我终于踏上了漠河这片厚重的黑土地。

萧红故居走了一遭,我写的文章叫做《祖父的花园,故乡的河流》。

到底是什么样的河水,滋养出了这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的黑龙江女性作家。往大了说,中国现当代有名的女性作家,不都一个个散发着迷人的母性光辉,以女性的视角,书写女人的史诗,用那些细腻温柔的笔触,来描绘爱与美的赞歌。历史似乎从来只是属于男人的,男性史官的笔下是南征北战、东游西伐,是杀戮、号角和英雄。要是换作女人做历史的记录者,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那么女性的史册上会是战争中的生灵涂炭,是平凡夫妻的平淡生活,是对故乡土壤深深的眷恋。男人说,我们到处远游,四海为家。女人们说,我们喜欢留在故土,这里圣洁美好,没有任何理由能迫使我离开。

王安忆对上海女人往事的追忆、池莉怀念的声名狼藉的女知青燃情岁月,水与火的缠绵、严歌苓歌颂的富有历史厚重感和油画色彩的女性人物、迟子建刻画普通北方妇女的心理状态、毕淑敏在千里雪山过艰苦但诗意的军旅生活……

我们可以看到不同年代、不同身份、不同层次的女性对自我和非我的审视。而且中国的女作家将母爱、自然、童真和故乡置于写作的永恒主题。她们把自己的故乡钉在中国的文学版图上,萧红定格了一个呼兰河,迟子建锁定了一个北极村,池莉的湖北仙桃、王安忆的上海弄堂,甚至最近两年大火的草根女诗人和写作者余秀华和范雨素,她们一个赞美打谷场麦子的清香,一个心系童年长大的农村。她们反反复复吟咏的,正是从小舍不掉的情怀。

80年以后的女作家,我只推崇两位,一位是年少成名,20岁的《姐姐的丛林》就惊艳到我的笛安。一位是撕下青春作家的标签,成为年轻作家中的中流砥柱的张悦然。2015年,张悦然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屑谈论这个写青春文学出名的女作家。一是因为她是80后,二是由于她是女作家。似乎人们总有一种固有印象,80年以后的作家,尤其是女作家,再难对生活有深刻体验,也再难写出那种钟灵毓秀、浑然天成的文字。2016年,她的长篇《茧》在《收获》杂志一经连载,我就开始关注。十年破茧,是对深远过去的追寻和回顾,也是张悦然的新生,是她对这个戴着有色眼镜的世界勇敢而有力的宣言书。这一次,张悦然的回顾风头谁也抢不过,这一次,主流作评人也不得不松口承认张悦然的才华和努力,承认她在严肃文学方面的成就。这一次,张悦然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如她所言,童年是写作者的源头、土壤和宝藏。女性的善与美,坚韧与顽强,都在这一时期成长起来。和那些志在四方的男儿不同,女性作家就像舒婷的诗句所说的“与其在悬崖上眺望千年,不如在恋人肩头痛苦一晚”——刀剑给你、戎马给你、盔甲给你、你们要的战斗的快感和淋漓的鲜血给你,城池给你、大好的江山拱手让你,请你把家园还我、房屋还我、牛羊还我、孩子给我,把爱留给我。

想了这么多,又扯远了。我在圣诞邮局买了一个绿色的小邮筒挂件。上面印着最北邮局,系在钥匙扣上,邮局是希望和寄托的化身,把它带到身上,不管走多远、走哪里,都能接受一份牵挂。

簌簌的晚风吹的人浑身发凉,天空则是变换莫测的乌云。和男朋友走进旅社旁的“最北柴火铁锅炖”,柴火燃烧,热气升腾起来,鲜美的江鱼在锅里咕噜咕噜地炖着,锅边贴的花卷一个个饱满地膨胀起来。也许只有在最冷的边陲小城,吃到这样鲜香肥美的江鱼,才显得如此窝心和幸福。

日落后由于太阳光的散射,还要再过一两个小时天才会全黑。黑夜太短,又是阴天,距离夏至日还有接近一月,漠河距离北极圈还有1000多公里,看极光的愿望泡汤了。我们住的是53度半国际青年旅社。应该是中国最北的国际青年旅社了吧。晚上下楼透透气,驴友们聚众玩耍,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东北的、深圳的、上海交大、复旦的硕士、博士,背上行囊来到这里。他们围坐在小桌上玩狼人杀,游戏黑洞的我没有参与,只静静在一旁看书架上的书。夜晚也静悄悄地过去。

临走的那天是端午节,早上赶去县城的汽车早早起床,旅社老板和老板娘特意给我们准备了粽子。一路颠簸来到县城。羡慕这里的清新和干净,路上没有一片废纸、甚至连车都少见。这是一座年轻的城市,绿化和环保做的很好。俄式乡镇的建筑,恍惚之间让人有一种置身某个国外小镇的错觉。

白色的五六火灾纪念馆、保存着大量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的松苑公园,树根深深扎在土地里,生出的枝蔓相互盘绕在一起,每一棵树都有经历过百年风雨,依然屹立不倒。旷远的北极星广场,有驯鹿的雕像。贴着公路线有中国最北的清真寺,白色建筑,干净整洁,一点也不特立独行,朴素得和周围的民居别无二致。

离开时拍了一张漠河站的图片,依旧高大、空旷,面对着静穆的群山和馥郁的森林,默默注视和守卫着最北端的边境交通。

中国最北的火车,卧铺总是抢手。我们很不幸地没有买到,所以在拥挤的硬座车厢里挺过一宿。抢注卧铺席位的人排成了长龙。有一个在内蒙古工作、操着一口河南话的乘客喝多了哈尔滨啤酒,在和对面一个披着大花丝绸坎肩的身材高大、仪态威严,约摸50岁的女性讲话。他说:“如果打美国,我拿出两年工资,打韩国,我拿一年工资。国家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您是位老师、是作家,如果您需要什么写作素材,我可以给您提供!”他的语调有些激昂,但也有着一腔热血、坦诚爱国的可爱。

对面的女人淡定地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说:“我很欣赏你的爱国热情,不过以后这酒得少喝。”“不不不,我喝的不多。”男人忙辩解。

那位女作家已经动身要在加格达奇下了。她经过我身边时,我已经被她强大的气场所震慑。对于她,我有种从小面对长者或强胜之人时一贯的退缩和畏惧。我看到她眉目间有股凌厉的锋芒,使我不寒而栗。我想,她真的体察到人间的芸芸众生了吗?她在记录那些平凡人的生活轨迹时,真的有着博爱胸襟,而没有把自己放到高高在上的姿态吗?

就像很多人说喜欢小孩子,可是对待小孩子的时候,依然把自己放在大人的高度。假装接近,却难以接近,又有什么用呢?孩子们不会看出你只是客套的近乎吗?

我想,我一定要做一个眉眼温和的人啊。火车咯噔咯噔地南下。躺在男朋友的臂弯里,安静睡着。不知道前路会是怎样,我只知道一直往前,就对了。

就像面前的隧道,从洞口看上去黑的让人不敢靠近,但只要一直走,不要停,就会慢慢看见光亮驱除黑暗,也不会那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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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远离极北,最后想告白一下我的男朋友:

跟你听过大连的海浪声

跟你穿过北京的地铁线

跟你在哈尔滨的火车站相拥

在长春的寺庙前叩拜

你在新华社的情人节全球直播采访中说爱我

听过音乐厅的圣诞演奏

在游乐场体验速度与激情

你买给我爱吃的葛雷船长的甜甜圈

然后我们一起看最北端的日出

还要一起要走的很多地方

直到我们一起走的桥都断了

房屋塌陷,教堂的钟声不再响起

而我们已到世界尽头

音乐:《喜欢上你时的心理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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