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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日子,母亲的情绪跌落到了深谷。大会介绍经验的事在她的心口狠狠剜了一刀,父亲的的离合又给她猛猛敲了一记重锤。在背转学生的课余或晚上,常常听得她连连得唉声叹气,眼帘挂着泪珠。作为女儿的我虽然已经十二岁了,但我还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语言去安慰她,用什么样的举动去抚慰她创伤的心灵。有一天,母亲突然像顿悟了什么,自言自语却又含混不清:怪不得不让我讲了,原来你父亲那时就出事了。我问,我父亲出什么事了?她说,现在你还小,大了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父亲出了什么事,也不明白父亲出了事,为什么就不用母亲讲了。
唯当母亲站在小黑板前,面对着教室里二十多双稚嫩又机灵的眼睛时,那些不快和烦恼才暂时被抛向九天云外。那些如涓涓流水的教材内容,四个年级繁忙的教学程序,孩子们天真无邪的问答,下课后灿烂的笑声,也许就暂时占据了母亲的心,那时候母亲疲惫的神志才得以暂时的缓息,才得以暂时从无尽的烦恼和不快中走出来。那些大点的孩子大概也看出张老师这几天有烦恼的事,就努力收敛自己不安分守己的行为,诸如放学后上树掏鸟蛋啦,偷摘人家尚未成熟的果子啦,爬上人家街门的房檐偷袭人家燕子垒的窝啦等等,还有,平日不洗脸不洗手,到校后经常让老师洗手洗脸的男生女生都自觉地自己讲了卫生,课堂上坐不稳听不进的同学也一本正经地垂手端坐,开始用心听讲。原来在课堂上一言不发的同学也开始回答老师的问题了。所有这一切,都为了一个目的,就是搏张老师的欢心。他(她)们心里在想,你看张老师脸上的愁云,什么时候才能飞得一干二净呢?这几天张老师本来就有烦恼的事,我们怎么好意思再有不端的行为给张老师增添愁绪?
童心无邪。
这一天放学后,二虎提着一个鸟笼子走进母亲的住处。那鸟笼子是用麦秸杆子做得,编插有序,做工精细,如同一幢二层小楼。小楼内有卧室,有厨房,有卫生间,有活动室。笼内关着一只绿色的蚂蚱,绿身,长须,如纸般透明的薄翼,小玻璃球闪闪发光的眼睛。最诱人的是它脆亮如琴般的叫声。喳喳喳,喳喳喳……二虎说,张老师,我给您逮了一只叫蚂蚱,编了一个鸟笼。它不光白天叫,晚上也叫。张老师,晚上放学后,您就听它唱歌吧!它一唱歌,保准您开心!
母亲一把就搂住了提着鸟笼还流着两道哈喇子的二虎。
叫蚂蚱的欢唱只能暂时一阵子撵走母亲脸上的愁云,可叫蚂蚱不能唱整整一晚上呀!每当叫蚂蚱停止欢唱的时刻,尤其是到了夜深人静时,母亲又开始唉声叹气了。唉声叹气之余,便是一阵阵低低的哭泣,伴随着身子剧烈地颤栗。我抱着母亲,说,妈您怎啦?想哭您就大声哭出来吧!妈紧紧抱着我,仍然在小声抽泣,伴随着身子的颤栗。猛地,母亲在暗夜中嗖地坐起来,对我说,妮,明天星期日,咱俩找你爹去,讨个说法!我问,妈,讨什么说法?妈说,让你爹说个明白,究竟他还认不认咱娘俩!
关于这几天母亲和父亲之间发生的事,我也明白也不明白。我知道的就是父亲要和母亲离婚。母亲坚决不同意,那晚愤怒的母亲撕了父亲的离婚协议。至于说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离婚,母亲为什么那么怒火冲天,其中的就里我自然不太清楚。当然,我心里向着母亲,父亲你怎狠心抛下我们娘俩呢?父亲你是不是又有了别的女人?如果是那样子,我一辈子就不认你这个爹!
对,就一定要向父亲讨个说法!
鸡叫头遍,母亲和我就起床了。妈看我还揉眼睛,说,妮,要不我一个人去吧!路远呢!我说,我都12岁了,能走得动!母亲说,那好,咱们娘俩上路!
夜将微明,天上还闪烁着淡亮的星辰。山、树、田、舍笼罩在一片影影绰绰的暮色中。临到山垭口时,忽然发现那里有四五个人影。我心里顿时有点害怕,连忙扯着妈的衣角。等我俩近前时,原来是村里的几个人早在那儿等我俩。有队长胡七斤,胡七斤的婆姨杨美丽,还有二虎爹,二虎妈,负责学校工作的“教委”李来文。母亲迎上前去,诧异地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杨美丽说,村里人都知道你的事啦。哎,人都有个难处。张老师你现在就在难处。张老师你一定要挺住,没有过不去的坎!妮她爹也不一定是真离。你们好好说道说道,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哩!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个袋子,里面装着几个干馍,往母亲手里一塞,说,拿着,给孩路上吃!胡七斤说,张老师你一定要回来,咱峪西的孩子离不了你!山路难走,让来文送送你们母女俩吧!
母亲声音有点沙哑地说,我一定回来。
就这样,我们三人上路了。
坑坑洼洼的山路本来就难走,再加上天还没大明,所以路上的滴水坑和滑石就不是十分得清楚,人踩上去就免不了踏空或打滑。“教委”就干脆蹲下,把我背在他身上。母亲说,这怎么行,还有二十几里路呢!我挣扎着也要从“教委”身上下来,“教委”死活不肯。“教委”说,孩子还小,走不了这么陡的山路。我们山里人没别的用处,只有一股子力气,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干点苦力活,你们母女俩就别推了。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母亲再也说不出什么。
我呢,就一路上伏在“教委”热乎乎的肩膀上。
跌跌撞撞走了二十几里山路,中午时分,终于瞭到县城了。在一块石头上小憩片刻。李来文也准备返程了。母亲说,不远了,我们进校吧!来文说,那我就不送了,见了孩她爸,一定好话好说,男人都有一股气,出了那股气就没事了。
母亲说,回去代我谢谢胡队长和乡邻们。
李来文说,咱山里人憨,心里有啥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