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么希望,对记忆也有一种形如“退色灵”的药物,修改她在这个世界的影像。
雨枫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山村,在这个城市里举目无亲,天津美术学院接纳了他。人其实很容易满足,一男一女两个朋友的满足。
江亭,一副邋遢艺术家的仪表,嗜烟如命、发牢骚。他曾调侃自己是“彩色珠子里的夹心”,一切陋习都在美的包裹中。
雕刻刀在他灵巧的手上,上下翻飞、左雕右琢,一块捡来的木头,不大工夫变成了两匹一模一样的,奋蹄咆哮昂首行空的天马,出现在他“啧啧”欣赏的视野里。
家蕴,家在天津市郊。油画系的高才,对他关怀备至。
四年,雨枫最大变化是,大学生活把他“城市化”了。由起初不敢疯玩,低头羞涩,到习惯了随时随地购买,习惯了消费娱乐,习惯了用一个城市帅哥的眼球从容淡定的面对他人。一个不死不活的广告公司聘用了他。 两年后春天,家蕴一句“咱安个家吧,你好有个恬憩的港湾。”“好吧。”他们在河东租了一间旧屋,好在房租不贵,每月才六百元。买了一个席梦思床,把各自压箱底的钱,集中起来买了一台电脑。如春风一度,荡漾在颤抖的生活里。
被幸福包裹着的他,那段时间竟忽略了江亭,只听说,江亭执意离开他的家,在外租了一个高层的独单,至于他是一人抑或两人世界里?不得而知。
“咱们结婚吧。我奶奶说,她想有个重外孙儿。”
他隐约心坠,原来她想结婚是为了想要“四辈儿”的奶奶,而不是为了他。 没过几天,江亭突然打来电话,说他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哪?他没说。他强打精神祝福他,江亭听出了他的漫不经心的冷漠。
怎么啦?不高兴?
家蕴提出和我结婚。
婚吧,算起来你们在一起两年了,该婚了。
你知道他结婚的理由吗?
嗯?
她结婚的目的不是为了我。
她怀孕了?
要是为孩子,我还能接受。她为讨奶奶欢心。
他告诉江亭,现今的家蕴已不是从前。她辞去了工作,和几个姐们儿弄了个画店,每天打扮得酷似溜光水滑的坐台小姐。 他悲伤地告诉江亭,无味的厮守,情也索然。
你还爱他吗——粗线条的提问。
不知道。
说不爱吧,岁月,像一个摄像头,记录了他们真爱影像。第一次和她相拥,肌肤相亲,麻波簌簌,再逼真贴切的描述,也难于感同身受,他看到了她那可怜的美,投降得美,死而无憾的美。从那以后,他是闪光的,是那种不管白天黑夜,幸福洋溢的光。他看她的双眸总是亮晶晶的。
说爱吧,爱巢不是保鲜的冰箱,永固爱的鲜活和灵动。五彩斑斓的生活,不可能没有黑色。面对的是毫无计划消费的手头拮据,工作的忙忙碌碌,职位升迁的欲望,来自老板笑脸和迁怒后的欣喜和失落,回家如果有表情,那一定是不动声色的沉默。
画店生意并不红火,家蕴变得越来越烦躁,浪漫的温情,消失的无影无踪,酗酒、彻夜不归。他们都瘦了,痩,是一种暗底色,外形未必真瘦下去,但从心底泛出的苦涩,消灭了以往的光泽。家蕴在他眼里,失去了那圆润、柔滑。 他真不知道,失去会是啥样子? 那个电话的结果,江亭把租的房子转让给他,用江亭的话说:你独处一段时间,看看会是啥结果。 他艰难地和家蕴说了自己的想法,以“分居不分手”的承诺掩饰。家蕴先低头啜泣,哀怜的挽留。无果,继而惨笑,“你一定是有了新欢,分手吧!” 像一个背弃爱的逃亡者,他走进江亭住过的那个独单。他闻到一种熟悉呛人的男人味外,竟夹杂着家蕴常用的夜来香水甜淖余香。一切都变得难以捉摸。内心空虚的颤粟,破裂,如同满地散碎的玻璃碎片,既尖锐又凌乱,所有的回忆都是那么不堪一击。他又想起了家蕴。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沉寂——他知道,这电话不是打给他的。他想让它像哭声一样,怨恨地哀鸣。
一声,两声······近乎哀求的骚扰,让他心烦,他拿起话筒复又放下,挂断了。两秒,仅两秒,哭声又起······他知道,冷落已是徒劳,冷冷地抄起电话,
你找谁?
哦——哦,你是谁?声音娇柔,带着抑郁的悲凉。
打错了!放下电话。他在努力回忆着那声音,特好听,他有了再听这个声音的好奇。隔了一分钟,铃声又起,他愉悦起来,他知道还是她,轻声问:还是你吗?你找谁?
不知道。他轻笑了起来,寂寞的夜晚,这“花絮”像点缀在旷野里的一点刺眼跳动的红色,那样撩人心扉。
你想找人说话?
差不多吧。
正好,你就和我说吧,我也想找人。
他们说了三个小时。话题,并不重要,不外乎,萨达姆被俘处以绞刑,是该拍手庆贺,还是冷静的反思;物价、房价飙升,给消费者带来什么;择业求职为什么那么难······他逐渐愉悦的话语传达着,独到、新奇的见解。其间,她突然问,你开窗户了吧?你怎么知道?我听见汽车发出了哗哗的流水声。
你在哪?我在上海。
一月后,又是晚上。电话铃声吵得他心神不宁,他烦心地抄起电话。
是江亭。
江亭告诉他:他在深圳,结婚了。他催促他赶快找个女人,成个家,省的寂寞。
他挂了电话,一阵烦躁。
电话铃声又响起,他懒懒洋洋地接听。啊!是那个久违的声音,依旧甜美、娇柔。经过漫长断层时期的遗忘,是那样令人惊奇和依恋。他笑了。
又是你?我正要出门儿,铃声就响了。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吧。你相信缘分吗?“缘分”两个字,带过自信的笑声。
他有了同感,把自己婚恋的起因,过程,结局,向这个仅凭声音,深深吸引他的女人说得一清二楚。电话里女人一声声“唉!唉!”的长叹和忙不迭的“我懂,我懂”,使他言而无尽。
接下来的日子里,女人大都在夜间出现。电话里倾述大学生活的留恋和奇闻轶事;去饭店陪客喝酒的无奈,工作的繁忙和疲倦。他了解了这个女人,是独身,某大公司的白领。
其实,聊久了,话就不重要了。有时他们在电话里给对方唱歌,他唱的是《弯弯的月亮》,女人唱的是《小城故事》,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都唱累了,枕着话筒就睡着了。每逢交电话费时,不免才大吃一惊,不过他没后悔。
女人说,我有机会去天津看你。他笑了,好像是一个笑话。
有一天他唱累了,即将昏昏入睡。女人欣喜地告诉他,我要去天津出差,烦你给我定个房间。
这回,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不然——
安然。谢天谢地,她总算有名字。
夏天的酒店,空调吹得人昏昏欲睡。床铺上,他紧紧地楼着这个,每夜电话里陪伴他的安然,很有失而复得的感觉。安然却像要马上在他身上得到啥一样,急迫和贪婪。他没有深究,他想,女人大概在性爱面前各有千秋吧,炽热的爱恐怕是高尚中的高尚。
这真让人不安。安然抬起了头,迷惑地看着他的眼睛。
什么让你不安?他松开了手。
缘分。安然说。
跟着安然到上海,住进了一个140平米的大房子。他和安然开始了谁也没说“爱”字的生活,只是根据需要截取对方的那段肉体和生命。他们活的无比默契,像一起过了几十年的老夫妻。
他对安然的工作岗位的探问,都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家装”的豪华,金钱的富有,她用气质和女性的才干,取之有道搪塞了。疑问不是没有,不过像牛奶溢出奶锅一样,香气的弥漫盖过了一切。
那天,安然不在家,他找自己带来的那双“奈克”运动鞋,翻遍各个角落,最后终于在床铺底下找到了,还带出一个破旧的塑料袋。打开,啊?竟是一个和他保存五年,江亭送他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木雕马。他联想到了第一次安然电话里的询问:你开窗户了吧?
啊!这?他陷入了困惑的茫然。
他跑到安然公司的办公室。
你真是无能,前面那个江亭跑了,这个雨枫也和你睡这么长时间,咋还没动静?男人的沙哑着悲凉的焦急。
我尽力了,完全是按着你的安排。
啊?话音是那么熟悉。透过虚掩的门缝看,是!是安然!还有一个秃头臃肿的男人。还传来安然的低声啜泣。
他察觉了,安然是“二奶”,还有江亭杳无音信的那些日子的端倪。
江亭又来了电话。说:家蕴高薪聘你,让你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