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实验室

机器人、活着、校园

夏日未了,夜里校园里时有清风缓解燥热和湿稠。

宿管大妈吕姐遵行上面最新的管理要求,挨户检查完宿舍楼里每间的床位情况,关灯,还有楼层过道里每部自动喷洒消毒水雾的机子。一切照旧,并不麻烦。

走到走廊尽头,吕姐瞥见邻座的教学楼高层的实验室竟然亮着灯。

怎么会有人,明明规定了不再开放自修室了啊,而且实验室的杨教授也好些天没出现了啊……吕姐靠近了窗台往那边望——那边的窗里白炽灯通明,教室里有一瘦削人影——挺像是杨教授的,但也许是新来的老师吧。以前碰见过类似场景;都数不清了,都是大半夜的,有的老师会在空教室里试讲第二天的课程内容,有的则像杨教授这种,以学校项目作为理由,总而言之,只是小小宿管的自己自然没权过问里头在做些什么了。

不过……吕姐转念一想,负责任地过去看看也是应该的,于是,她在对瞬时想到的理由感到得意的同时,也想着该怎么得体说话。

实验室的门只是虚掩,讲台上那位带金边眼镜的年轻男子自然觉察到了吕姐的到来,但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神色,很像他手头那一沓乱码一样的材料那样。安静。

“您是新来的助教吧,刚在旁边楼我还以为是杨教授呢,您跟他一样瘦,咳,真是的,为了钻研,你们真是拼命了!”吕姐顺着先把门带上,忍不住先开了口,倒不介意对方冷漠。

“唔。您也认识杨教授啊?”年轻人鼻子高挺,嘴唇薄,双眼炯炯有神,言语中不带任何情感。

“说哪儿的话,吕姐我在这单位工作也不下十年了,我看着老教授带着学生在这没日没夜的,那时有个机器人项目,后来才听说搁置了,上个月,还是前个月,多可惜啊,好像也不让提了。”吕姐嘴快,俨然已把对方当成熟人。

“哦,这个我也知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没事的,再说也是咱俩这会儿说说而已——吕姐您过来找我老师吗?可惜,现在他早该闭眼了,手机也关机了。”

“哪里——我啥也不懂,我找您的老教授干嘛——只是过来看看,看你们那么辛苦,也没什么能帮你们的,咳……如果有啥需要,跑腿也行,我就在楼下,凌晨四五点了才换岗。”前言不答后者说着,分外满足地瞧着实验室里的一切;这几年来吕姐都想着能进来看看,特别是年初时,听说里头的机器人做成了;现在想起,禁不住又讨厌起平时那些项目组员给自己的蔑视眼神。

“好的,谢谢吕姐,我老师要在的话——”他的语速总像刻意保持的那么慢。

“咳,您老师和那些学生要在的话,我可不敢靠近,真的!——要都像您这么有素养就好了,您以后一定能当大教授!”

“谢谢吕姐好话,我一定更努力的。”

“年轻人,我没打扰到你研究吧?我就看看……咳——从没进来过——我保证不碰任何东西,继续看你的材料吧,别管我,真的,我只是看看。”吕姐很得意自己和他套好了近乎。

“唔,我也没那么快,您慢慢看吧。”说完,继续埋首回到电脑前,一边快速敲打着键盘,一边像扫描仪似的摇晃着头,看着摊在桌上的材料,当然,也看着想要伸手触摸角落那具身长约有两米的机器人外壳的好事大妈——

这年轻人真有教养,没有丝毫瞧不起人的神色,更没有丁点儿训斥人的气焰。吕姐发觉背后投射来的眼神,当即收回了手,折返到讲台前:“不好意思,我还是不打扰您做研究了吧?”

“唔——真没事的,您也没做什么。您对那机器人很感兴趣,是吧?”言语中,年轻人似是刻意地用手指抬了抬眼镜。

吕姐很乐于如此打开话匣子,便凑近他说:“我是啥都没见过,更别提这装机器人的壳子。吕姐我干宿管的,这每天路过多少回也就只看到那么一点点的,心里特别不好过,特别是——咳,就像电视上放着好戏,但就只许我远远站在电视后头一样——真的。”

“您说得很贴切。不过,吕姐,这里真的没什么,如果今年的项目做成了,成品也不会留在咱们学校里,上面可都盼着呢,您说是吧?”

“你这么说,我倒比较明白。那你也是杨教授这个项目的重要成员吧?”

“当然是。一直都在。”

“那能不能和我说说咱们的机器人都能做些什么了——不算机密吧?”

“的确不算机密,也就是学校要拼科研的一次尝试。如果机密,杨教授就带我到别处闭关去了。机器人啊——我们给取了名字——就叫小金,外表由老师按自己年轻时模样设计,能自由活动,头脑也不差,您可以想象到,一部能真正自由活动的电脑。”年轻人闭合双眼,像回忆着,也像在背书,不时也看了看角落处原本锁着机器人小金的机器人外壳。

“那怎么就不继续呢?这不是挺好的嘛?做好了,每栋楼都分派一个,以后我宿管工作里的麻烦活儿就能交给小金做了。”

“难道您不怕小金长得完全和人一样吗?”年轻人整理好桌上的材料,问话时,依然注视着角落。

“难道小金会害人?无缘无故的,精神病人也不会乱来啊?”吕姐也把目光投向角落处,想起刚才年轻人说的,心想杨教授年轻时也真是挺高的,人真是活着活着脊梁骨就慢慢萎缩了。

双方似是有默契地沉默了一会儿,年轻人再次碰了碰自己的眼镜:“也可以说是对于未知的焦虑,在人的心里头,总有恐惧,比如说吧,您凌晨时分在接待室里睡着了,突然有叩敲窗门声,虽说在校园里,但您也还是会留心吧?”

“那倒是……如果咱们这机器人小金——”吕姐正要再问多一些,想不到这时真的突然有人敲门。

不是吓人,大半夜不可能有学生这么大胆,也不可能有什么社会暗处的不速之客。吕姐抚着骤跳的心窝,准备走前去开门,背后却伸来一只手制止。

年轻人靠近吕姐的耳畔低声道:“应该是小金,冷静,吕姐,别慌,是杨教授的错,之后再解释。咱们先冷静一下。”

吕姐预想到了可怖的场景,像童年时爬到棵果树上,躲开邻里小伙伴的霸凌,渐渐就只记得,树上的果子贴近着看时真的难看极了……

慢慢转动门把的声音,紧接着又是敲门声,而门外的“小金”就是不发一言。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小金没那壳子里?”吕姐的双眼流露出惊慌,心头也涌起各种情感,包括骤然间的悔恨,自己就不该多事……

“终止项目时,老师不忍心让小金休克,把它偷偷放出来了,想不到……不管怎么样,一切不关其他人的事,小金只针对参与项目的人,吕姐您沉住气,帮我应付他,我就装作是跟您一块过来的值日生吧。”年轻人声音很细,带着一丝哀求语气,其实更像是命令。

吕姐握住门把,故作镇定地问门外:“是杨教授的学生吧?”

把门打开后,一身正装的年轻人书呆子模样,说起话来的确生硬:“是的,我是杨教授的学生。很抱歉这个时间点来您们这个——实验室——我需要拿点资料。杨教授电话里给我交待了很重要的事。”

吕姐心里笑他真是说谎也不打草稿:“和您一样是新来的?!”边说着,边示意站回到讲台上假装在整理材料的年轻人。

书呆子越过吕姐走上前去:“机器人项目的吧?”

吕姐才发觉自己说话没用脑,紧张地看着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被逼到了边缘,还想打圆场:“我不是说了嘛,他新来的,只是来收拾打理,哪里懂什么机器人‘小金’……”

言多必失。

书呆子夺过年轻人手里的材料,突然板起脸来,袖口里抖出长根电棍,步步逼近,至角落处。

吕姐连忙冲了过来,伸直手臂挡在两人之中,想护着弱者,原本已要甩下的电棍便像折了的树枝,拐向另一处,然而,电棍第二次便越过吕姐的肩膀,直接击中目标: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在遭受到剧烈电击下立马昏厥过去,靠着角落处的机器壳子,一并滑落到了地面上……

吕姐拽拉着书呆子,不断喊停,可后者却只是喃喃重复着“他不能活!他不能活!”,仍颤颤巍巍站着,仿佛准备着继续甩打——

吕姐趁其不备,夺过电棍,使劲给了书呆子后脑重击,他应声倒地,眼球翻白,接着眼皮才合上。真不是人!刚才那年轻人说得在理,人心有所畏惧是真的,防备之心不可无。吕姐一面自言自语,一面为难地看着倒地上的“小金”,过了好一会儿,才像回到清醒状态,明白自己愣着愣着也顾盼不来什么,唯有冷静下来作出决定——趁着“小金”还处于失灵状态,带上还没清醒的年轻人离开——

对了,不能只把“小金”这样放着,得锁进那具外壳里才行!

想到这里,吕姐心里涌现一丝欣喜,像在暴风雨中感受着清凉,她使劲摇动着戴金边眼镜年轻人绵软的双肩,年轻人刚睁开双眼似乎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伸手在自己身旁的机器外壳上极速敲击了一串密钥,紧接着便拾起了吕姐放在地上的电棍,像是借着它来支撑才能站起身来。

地上的机器外壳打开得像河蚌一样缓慢,吕姐双手紧拽着仍躺在地上的书呆子,准备凭一己之力拖拽进那壳子,想不到里头竟然躺着杨教授,手里揣着没有电的手机,不知昏迷了多久,在白炽亮光下突然半睁开眼:“小金,你为什么要回来?”

吕姐正想抬头再看看真正的机器人小金,已经太晚了,戴金边眼镜的年轻人面无表情,紧握着电棍猛地给了这位好事的宿管大妈一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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