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 |    渗进了一粒沙的爱情

民政局门口,许夏捏紧手里的那枚红本,她记得电视剧中看到的离婚证都是绿本,五年恋爱,十二年婚姻,结束一切,只用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有滚烫的液体划过唇边。

扭头回望,程涛正从民政局的大门中走出,恍惚中,许夏觉得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又好像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如十二年前,当一对年轻人手捧红本,牵手跑出那扇门,他们激动地紧紧拥抱在一起,她多希望时间就停在那一刻,她多希望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程涛与许夏初识在毕业前一年的春天,那一春的阳光别样的温暖,那一年的春风特别和煦,那一季的花也有着一种无法言说的韵味。许夏本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那一晚,她和宿舍几个死党,不过是陪着李蕾蕾,去赴那个被李蕾蕾暗恋了三年的隔壁学校校草,校园歌手吕一飞的第一次约会,约会地点,在隔壁学校的露天舞厅。

这个舞厅是隔壁学校专门开辟,举办学生联谊会的免费场地,每周礼拜五、六两晚免费为学生开放,在本城的学生圈极富盛名,每个学校都有学生光顾过这里,舍友们也都光顾过不止一次,这里也是许多已经毕业的留城生,乃至工作不久的外来生的好去处 。许夏是第一次来,因为,那个令李蕾蕾为之疯狂了三年的吕某人,她想一睹尊容。

那是个月影绰约的晚上,细细的月牙,害羞地躲在舞厅围栏周围那几棵大树的背后,只把淡淡的光,透过正抽枝发芽的大树那狭小稀疏的叶片,均匀地洒在围栏上和树下的土地上。舞池里的灯光柔和中带着一丝淡紫,与清雅斑驳的月光辉映,虽略显暗淡,却透出一种脉脉的温情。

许夏一行几人来到舞厅时,舞会还没正式开始,不过负责灯光音乐的同学早已将灯光、音响打开调好了,舞池里三三两两,先到的同学有人已开始翩翩起舞,更多的人在围栏外三五成群的或站或蹲,大概在等相约之人。

许夏不认识吕大才子,她看着几个四处张望的室友,意识到吕某人迟到了。没见到吕一飞,李蕾蕾有些意兴阑珊,但又不好意思扫了大家的兴,就推搡着大家进舞池。许夏走在一行人的最后,性格使然,她从来都不是会出现在显眼位置的那一个,她更喜欢做个默默无闻的聆听者。

快走到舞池入口时,门口阴影里蹲着的一堆人中,有一人突然站了起来,一张帅气俊朗的国子脸,在灯光的影射下,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入眼帘,许夏愣了一下,一双狭长、悠深、多褶皱眼皮的,属于女人的桃花眼,猝不及防地走进了她的眼里,一眼万年,此刻,这双眼正欣喜地注视着她。虽然是夜空下且自己当时背着光,许夏还是感到脸腾的一下变烧了,她只觉得心嘭嘭直跳,长这么大,第一次,她有一种心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的感觉。

许夏赶紧低下头,快步走进舞池,后面尾随的脚步声响亮而紧促,舞会已经开始,里边一下子拥进了不少人,同来的几个人找不见踪影,许夏有些慌神,手心微微冒汗,她不善于在陌生环境里独处,何况还是晚上。

“美女,能赏脸跳支舞吗?” 面前有人绅士地半弯着腰,伸出右手,做着请的动作。

“不好意思,我不会跳。”许夏委婉地拒绝道。体育课上,交谊舞的动作要领她基本都掌握了,但没有实战演练,事实上她确实不太会跳。

 到底是校园里的活动,参加的人基本上都比较规矩,接下来的时间里,许夏又拒绝了几位邀请者。圆形露天舞厅的一圈围栏里外都站满了围观者,许夏就背靠围栏,站在入口进去不远的树荫下,还是没瞅见几个室友,刚刚悸动的心倒是平静了不少,站在入口的位置,大家回去时会瞧见。

又一支舞曲停了下来,“啊——————嚏”,身后围栏外的人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许夏回头瞅了一下,那双桃花眼又一次映入眼帘,奇怪的是,明明在灯光打不到的树荫下,她怎么一眼就看清了那双一面之缘的眼。

看到她回头,那双招惹人的眼里又一次溢出了笑意,他竟然冲她咧嘴笑了。许夏刚平复下来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她慌乱地回转过头,却再也无法平静了,她不敢再扭头看,可总感觉有一双炙热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同来的那群见色忘友的家伙,没一个人找她,她已经无法专注地等人了。

“许夏,你怎么不跳呢?”一曲终了,李蕾蕾的声音响在耳畔,温柔中带着娇嗔。许夏一抬头,李蕾蕾挽着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刚走出舞池,站在她的边上,能让李大美女发嗲的人,舍吕其谁?看来身边的那位,一定就是蕾蕾卯足了劲追了三年的吕某人,许夏上下打量了一番,盛名在外的吕大帅锅,也不是什么三头六臂,俊是俊,可怎么看着有些单薄、稚气,缺了一种男子汉的……,对了,阳刚之气!桃花眼的国字脸,粗犷硬朗,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看傻了吧?”蕾蕾冲许夏娇笑着,又扭头对身旁那位道,“一飞,认识一下,这就是许夏!让你们的哪位帅哥陪许夏跳一曲。”许夏窘了,慌乱地边摆手边说:“你们跳吧!我不会跳。”

“不会跳,让我来吧!”,吕一飞说着,巧妙地转身,不着痕迹地摆脱李蕾蕾挽着自己臂腕的手,冲许夏伸出右手,腰身微拱,做出一个绅士的动作。李蕾蕾微怔,疑惑地上下打量着许夏,眼神中渐渐有了一丝不悦。

许夏边摆手边往后退,吕一飞见状,伸手抓住许夏的手腕,一把拽向自己的怀抱,同时冲李蕾蕾努了努嘴:“亲爱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牺牲一下,培训培训你的好朋友。”

这句话如同一剂灵丹妙药,立刻让李蕾蕾发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看着扯着胳膊往舞池外拼命挣扎的许夏,李蕾蕾笑了:“让一飞教你吧!学会了摆一桌谢师宴就行了!”

许夏已经被拽进舞池了,男生到底劲大,她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吕一飞抓着她的左手,放在自己右肩上,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右手在她的腰间盈盈一握,脚下轻移,就此在舞池中旋转开来。许夏沉默中带着排斥,加之本就无意学舞,几乎步步踩在吕一飞脚上,吕一飞倒是不以为意,依旧耐心地:“左脚、右脚、进、退”地喊着口令,四五首同步调的曲子不间歇地串在一起凑成一段大舞曲,许夏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喊停,终于,曲终人散,许夏甩开吕同学,大步向舞池入口走去,吕同学识趣地奔向李蕾蕾,边摇头边说:“宝贝,你那位朋友资质太低,没进步不说,你瞧将我的脚踩成什么样子了!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

李蕾蕾赶紧从随身斜挎的小包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来,随即蹲下身子,忙不迭地边为吕一飞擦拭皮鞋边说:“对不起,我替她道歉。”

许夏已经走出了舞厅的栅栏门,站在围栏外,正好瞧见李蕾蕾为吕一飞擦鞋的一幕,李蕾蕾对吕一飞用情至深,是众所周知的事。当终于不用同学撮合,不用朋友安排,吕同学自己约蕾蕾的时候,同寝室的几个好姐妹都为蕾蕾高兴,庆贺她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但现在看来,吕一飞不喜欢李蕾蕾,至少没有那么喜欢,她不禁为蕾蕾感到不值。

两只鞋面都擦净了,吕一飞单手扶起李蕾蕾,取过蕾蕾手里擦完鞋的纸巾,揉成一团扔向围栏外,突然揽住蕾蕾的双肩,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舞池里瞬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都在为他们鼓掌。李蕾蕾娇羞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看到这一出,围栏外的许夏难为情了,好像被当众拥抱的人是她自己,她不自然地别过头去,不看他们。吓她一大跳,国子脸的脸庞就近在咫尺,他低头哈腰,欺在她身边,好看的桃花眼里满是探究,许夏没来由一股恼意,闪身走开,独自一人朝校外走去,反正自己学校就在隔壁,出一个门,进一个门的事,不等别人了,一个人也能回去。

隔壁学校大门距许夏学校大门千米有余,按说时间不算晚,校园里三三两两还能见到人,但出了隔壁门后,街上竟然空无一人,许夏脚步紧了紧,想几步走进自家校门。

身后响起紧促的脚步声,许夏一回头,明亮的街灯下,一袭敞开的卡其色风衣,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就那样玉树临风地惊艳了她的双目,正是刚才的桃花眼,在舞厅边她只注意到他的长相,这身装扮,看起来养眼、舒服。可是,他跟着自己干什么?不会是坏人吧?

许夏连忙回转过头,三步并作两步,噔噔噔地小跑起来,后面的脚步声随之更紧更沉了,许夏一口气跑进了自己的校门,她半弯着腰,长长地舒了口气,刚想放慢脚步,眼睛余光扫见桃花眼也进了校门,他是本校校友呢?还是……?

许夏不敢多想,又一路小跑回了寝室,进入宿舍楼时,神使鬼差地,她回头看了一眼,天啦,桃花眼竟然跟到了宿舍楼前!她不知道,自己回头这一眼,是希望看见他呢?还是不希望看见呢?

那天晚上,许夏破天荒第一次独处时没看书,等到室友们回来时,她早已进入了梦乡,她梦见一个帅哥甩开李蕾蕾的手,拉过她在舞池里共舞,他们很有默契,配合的很好,四周的人都在为他们鼓掌,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袭卡其色的风衣拥着自己在旋转……


接下来的一周里,李蕾蕾每天晚自习都请假,她在和吕同学约会。毕业班经常穿插实习,晚自习已经无人检查,全凭自觉,许夏就属于自觉的一类,几年来,除了发高烧打吊瓶累计请过三天假,她连哪怕一节晚自习、一次早操都没拉过。望着李蕾蕾空荡荡的座位,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李蕾蕾蹲下身子为吕同学擦鞋的画面,如果自己是个男生,把心爱的女生捧在手里还嫌不够呢,又怎会让她在自己面前屈尊降贵。

李蕾蕾是家里的独生女,父亲是A市某局一位局级干部,母亲在A市父亲呆过的一个县里任要职,要搁在过去,是正儿八经地千金小姐,她活泼可爱、美丽大方,虽有些娇气但绝不盛气凌人,虽不会与同学们打成一片,但对熟络的朋友绝对仗义,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到目前为止,她的人生之路绝对是一帆风顺的!倘若有一天,她发现吕同学对她并没有那么在意,许夏在心里为李蕾蕾深深地忧虑着,但愿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周末很快又到了,陷入恋情的李蕾蕾,以写实习报告为由,拒绝回家。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课刚下,她第一个从后门冲出了教室,许夏她们几个回到宿舍时,李蕾蕾已经梳洗完毕,脸上打好了粉底,正站在架子床前上妆。

她左手握着打开了盖的圆圆的粉饼盒,右手拿着一个同样圆圆的海绵状的东西,她先用“海绵”在左手的盒子里沾一下,随后照着盒盖里的镜子,从额头到双颊再到下巴,在脸上均匀地拍着、搽着。接下来,她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有着五颜六色“颜料”的薄方盒,在上眼皮上涂呀涂。完事后,又拿出一个口红状,稍长一些的圆柱,拧开盖,拖出一个下端枣核状,但略细略长的毛茸茸的黑“刷子”,她用这把刷子将自己本就修长的睫毛刷得黑黑的、弯弯的,再拿一个与眼睛弧度吻合的金属夹子,从睫毛根部往上,依次在三个部位将睫毛夹得翘翘的,显得眼睛更大更亮也更有神了,最后,再描好眉毛,涂好口红。

李蕾蕾入校前就会化妆,她从小到大报的课外舞蹈班,大大小小每年要参加许多比赛,老师忙不过来时,她就自己上手化妆,在这方面是宿舍乃至整个年级的鼻祖 ,她化妆从来都是一丝不苟。

许夏最爱坐在床边盯着蕾蕾化妆,她觉得那是一种美丽的享受,其实,在老家的时候,她和大人们一样反感那些将嘴唇涂得血红血红的打工归来者,她想,也许是因为那些人化得粗糙,也许因为那里,素面朝天更合适一些。

以前周末晚上闲暇时,李蕾蕾会给宿舍的每个人都美美地化个妆,拉着大家一起或者去逛街,或者在操场上散步,即便不出门,也可以几个女孩在宿舍对着镜子臭美。

“女为悦己者容”,现在,她可是无暇给室友们描眉掸粉了,不过,背起背包往外走的时候,丢了一句:“化妆包在我床头,大家自己动手噢!”

“知道了!”许夏外,其余几人异口同声。

晚饭后,几个人开始忙碌,你描眉,我刷睫毛,原来,耳濡目染,大家都学会了。

“许夏,赶紧化么!”宿舍的大姐,社长陈雅丽催促许夏。

“不化了!我不出去。”

“课都完了,一个人呆宿舍干啥?”一向勤奋好学的刘小兰边涂口红边问,她只简单打了粉底,化了眉毛和口红 。

“又要看书?!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大姐陈雅丽不由分说,拉起许夏就抹上粉了,刘小兰、史曼曼和杨招弟赶紧递过自己刚用过的化妆品,许夏一看抹不开了,索性跳下床:“我自己来吧!”

蕾蕾化妆的程序已刻进脑海中,她依葫芦画瓢,很快化了个淡妆,许夏今天穿得还是上周那一身,玫红色小西装,深蓝色牛仔裤,咖啡色中跟小头单皮鞋,这是她的第一双带跟皮鞋,不敢买高跟,怕驾驭不了。

许夏一行五人直奔隔壁舞厅而去,四个室友很快就四散而去,携了最近结识的男孩在舞池中旋转开来,李蕾蕾竟然没在里面,许夏拒绝了几个男生的邀请,后面就没人再朝她伸手了。许夏向围栏外四处张望,然后就有些怅然若失,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两段舞曲过后,李蕾蕾不知道从那里冒出来了:“许夏,还当观众呢?还是让吕老师再好好教教你吧!”

“好啊!本公子大人不计下人过,遵照我心爱的蕾蕾的旨意,就再教教你这个无礼的丫头。”许夏抬眼一看,吕同学正好暇以整地盯着自己。许夏刚想拒绝,突然心下一动,随口就说:“谢谢!我正好有意要学,正愁没人带呢。”

许夏主动将手交到吕一飞手里,两人随着音乐的起伏翩翩起舞,隔着吕同学的肩头,许夏看见了一袭风衣的桃花眼,正在围栏外四处张望,他在找谁?许夏的心忽然就漏跳了半拍。

吕一飞倏地低下头,伏在她耳边说:“你今晚真美!那个Z公司新进的大学生在看你呢。”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他已站直身体,一副云淡风清的样子。

又旋转到面对围栏外的方向,她看见桃花眼一脸落寞地盯着自己,看不出悲喜。Z公司可是本市众多高校学子梦寐以求的理想就业之地,桃花眼是Z公司新进的大学生?许夏这天晚上的状态很好,几乎没踩吕同学的脚,李蕾蕾高兴地合不拢嘴,她以为吕同学用心教了,所以效果明显。

一曲终了,许夏借口学会了,不当他们二人世界里的电灯泡了,溜了出去,站在入口处的围栏外,桃花眼就站在她上次站过的树下,一周未见,两人的方向调了个,这个不知名的青年,没有了一周前的倜傥与俊朗,显得有些疲惫、有些颓废,眼神中也不见喜悦,就那样默默地、忧郁地注视着她。

许夏觉得自己对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心里滋长,可是他呢?她连他姓什名谁都不清楚,也更加不清楚他的心意。许夏摇了摇头,抬腿向外回校,桃花眼又一次跟上来了,许夏不用回头,那个脚步声就让她很笃定,那就是他的脚步。许夏那天没有回头,但也没有落荒而逃,她不紧不慢地走着,身后的脚步声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到了宿舍楼下,进楼门前,她下意识地顿了一下,便很快进去了。第二天晚上,又是她和吕同学跳了几支曲子后,找借口提前退场,桃花眼再一次跟在身后直到楼下,可还是没有打破沉默。她不明白,他不想结识她,为什么又跟至楼前?他跟至楼前,却又不叫住她,是为什么?


接下来的时间里,许夏每周末都和室友们结伴去隔壁学校,接连四周,都没再见过桃花眼。渐渐地,除了那双眼睛,这个人的形象已经模糊起来。天气一下就变热了,许夏又没了出去玩的劲头,加之要写实习报告,要准备答辩材料,许夏已经两周没去隔壁校园了,这周礼拜五晚,她正坐在床边写报告,咚咚咚几声门响,:“许夏,楼下有人找。”这是刚上楼的女生在帮人传话,也不知道谁会找她?先写完这段再下去看看,一句话还没写完,又响了两次敲门声,同样是那句:“许夏,楼下有人找。”

许夏写不下去了,她搁下笔,沓拉着拖鞋,穿着一条量身定做的、用来当睡衣的大花棉绸裙子,就那样素面朝天地下楼了,出了宿舍楼,四下一看,没人,谁在消遣她呢?许夏扭身就想往回走。

“许夏!”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身后响起,许夏停住了脚步,重新四下打量,只见从宿舍楼旁边的树荫下走出一人来,楼前的灯光照耀下,许夏端详着那张越走越近的脸庞,可那人头发有些长,盖住了眼睛,那张脸胡子巴茬的,后背背着个大挎包,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她什么时候认识那么老的男人了?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许夏刚一抬脚,“不要走!”说着,那人抬手将额前的头发拢到了脑后,许夏看清了来人的五官,是他!桃花眼、国子脸,他怎么就把自己弄成了这幅模样?他就这幅模样来找她,究竟是几个意思?

许夏心里突然就有些委屈,也有些小别扭:你说不走就不走呀?她一声不吭,抬腿就走,桃花眼紧走两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许夏,陪我走走吧!”

许夏来气了:“你是谁呀?是我什么人?凭什么要求我?”

 “不是要求,是请求!”桃花眼仍紧攥着她的手腕不放。

门房阿姨透过窗户看见了这一幕,出来呵斥道:“赶紧放开我们的学生,不然我给校保卫处打电话了!”

 许夏赶紧给阿姨陪笑脸:“阿姨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他是我家亲戚。”

 阿姨疑惑地看着这个进进出出阿姨长阿姨短的女孩,这可是个作息规律的本分女孩哟!也许真是她家亲戚,阿姨摇了摇头进去了。

 程涛早已放开了许夏,他压低声音:“许夏,陪我走走吧!我想你!”

 一句我想你,引爆了许夏的泪腺,她有些泣不成声,程涛赶紧将许夏扶至楼旁的树荫下,抚着她的背帮她顺气:“别哭了!求你了。”

许夏甩开他的手:“你是谁呀?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

“我可是你家亲戚哟!怎么不关我的事?”程涛以许夏自己的话回应她。

许夏“噗嗤”一下破涕为笑,突然发现自己很丢脸,穿着很随意,哭得很狼狈,她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程涛看出了她的窘态,自嘲道:“第一眼没认出我吧?肯定在心里说,哪里的糟老头子,我不认识么!”

“我为什么要第一眼认出你?我们认识吗?”许夏别扭道。

“许夏,我喜欢你!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无法自拔了!”程涛表白了:“你的名字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晚,听你同学叫你时记住的!你默许我在你身后送你回宿舍,我以为,你至少不讨厌我,但我又不敢贸然追你,我想等你看到我的心意,我想等你对我产生好感时再跟你表白,可是我出差了,这一个月里,你白天在我的脑海里,夜晚在我的梦乡中,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知道自己完了!我等不了了!所以一下火车我就来找你了,隔壁没见人,我又找到楼下了。许夏,做我女朋友吧!”

许夏的手不知何时已被紧紧握在程涛的大掌中,那双撩人的桃花眼此刻专注、深情而又紧张地盯着许夏,许夏心里的别扭倏地消失了,她回望着这个深情款款的青年,有一丝甜蜜,又有些许惆怅。

甜蜜的是原来一见钟情是你,原来你也一见钟情。惆怅的是,他的表白,如此的不正式,他和她,都是如此邋遢而不修边幅。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遇在了对的时间,他们遇到了那个对的人。许夏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程涛的眼睛立刻溢满了喜色。

许夏的恋情令室友们大跌眼镜,出门最少的许夏,竟然正儿八经交往了一个可以作为结婚对象考虑的男朋友,因为程涛大学本科学历,毕业三年,在本市那家最新上市的大型国企Z公司做销售,工作稳定,收入可观,加之,丰神俊朗,是理想的结婚对象。

程涛对许夏的宠溺、体贴、谦让、周到,让宿舍一干人嫉妒,大家一有空就去敲程涛的竹杠,程涛总是慷慨解囊,买零食、请吃饭、看电影、唱歌,时间一长,大家也不好意思每次都去当电灯泡了,程涛的考验也算通过了,许夏也觉得自己撞狗屎运了,那段美好的时光里,她在梦中都能笑醒。

隔壁校的舞厅还去,但许夏只陪一人起舞。李蕾蕾这段日子总是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她和吕一飞同学究竟怎么样了?


又一个周末的晚上,许夏和程涛去隔壁校玩,碰见了独自买醉的吕同学,许夏过去想拦住让他别喝那么多,吕同学对着她耍起了酒疯:“许夏,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谢师宴呢。来,陪我喝一杯。”说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举起酒瓶,突然就往下瘫倒下去,许夏赶紧扶住快要摔倒的吕同学,问他:“你咋一个人?蕾蕾呢?你和蕾蕾怎样了?”

“蕾蕾!蕾蕾是谁呀?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为什么呀?蕾蕾?”吕同学将脸埋在许夏肩头,整个身体挂在许夏臂上,涕泪交加,真的失态了。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李蕾蕾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质问道。

 “吕同学喝多了,我和程涛看见了,过来扶一把。”许夏解释说。

 “我来扶吧!”蕾蕾说着,扶住了吕一飞的另一只手臂。

 许夏刚松开吕一飞的手臂,他反手拽过她,给了她一个猝不及防的吻,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只来得及侧了一下头,那个吻没有落在嘴唇,落在了脸颊上。

许夏一回头,路对面的程涛,眼神中看不到喜怒,许夏有些慌神,刚迈开步子,“啪”的一声响,她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烧,李蕾蕾挽着吕同学也已转过身子,挥过的手掌还未落下:“许夏,我没有你这个朋友!”

许夏不怨李蕾蕾,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管吕同学的闲事,爱喝喝死他,与自己有何相干?可是他是蕾蕾喜欢的男生,他有事蕾蕾肯定会伤心,他的死活是不关自己的事,可蕾蕾伤心她却无法坐视不理。

 程涛走过来,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拥着她离开,许夏想解释一下,刚一张嘴,他就将手指摁在她的嘴上,摇了摇头,随后抚摸着被甩了巴掌的那半边脸,柔声说:“还疼吗?”

许夏轻轻地点了点头,疼,不过不是脸,更多的是心疼。程涛低下头来,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嘴巴凑上来,吻在挨打的脸颊上,细细密密、软软糯糯,许夏缓缓地闭上眼睛,他的吻,终于,落在她的嘴唇上,是啊!这是她的初吻!宝贵的初吻,应该隶属于美丽的爱情!刚才差点让吕大疯子占了便宜。

蕾蕾见到许夏再也不理了,许夏再怎么低声下气都无济于事,宿舍的人都感到奇怪,私下问两人,都问不出所以然。再后来,蕾蕾再也不早出晚归了,甚至,有时候除了吃喝拉撒,几天都不下宿舍楼一步,大家都觉得蕾蕾失恋了,看到她这样颓然,都为她感到不值。

 许夏与程涛的感情一直稳定而热烈,但她的心中一直装着一件心事。


毕业前夕,许夏独自一人跑到隔壁校园,约见吕一飞,她要为蕾蕾讨个说法。吕一飞睡眼惺忪,胡子巴茬,趿拉着鞋,短袖衫纽扣扣错了眼不说,前襟竟然一大片油污就穿出来了,当初俘获了多少少女的心的吕大帅哥,竟然颓废成这幅模样,是因为蕾蕾么?

 许夏质问道:“既然无意蕾蕾,一直拒绝就好,为什么要给她希望?既然给她希望,为什么不坚持到毕业?因为时光阻隔了音讯,淡漠了感情,那是最能让她接受的没办法的事啊!”

 “是啊!为什么要招惹她?为什么要赔上自己?我也不想啊!想报复她没想却把自己陷进去了!”吕一飞情绪激动地说。

 “蕾蕾是那么率真善良而又单纯美好的女孩,她喜欢了你整整四年!你如果喜欢她,就请珍惜她!即使不喜欢,也请尊重她!为什么报复?”

 “善良?单纯?你给我谈尊重?”哈哈哈哈,吕一飞笑得有些失态,“有钱了不起?有权就可以任意践踏普通百姓的尊严?我哥的腿谁承担?我爸的命谁来偿?”

 许夏听得云里雾里:“你哥怎么了?你爸又怎么了?关蕾蕾什么事?”

 吕一飞道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原来吕一飞父母早年离异,长相随母的他跟母亲来了市里,母亲看不上父亲,连带看不上与父亲一个模子的憨厚老实的哥哥,将哥哥留在原来的县里。好巧不巧,哥哥初中时与尚在县里念书的李蕾蕾是同学,县领导家的大小姐,长相甜美可人,气质高贵优雅,哥哥每学期假期与他见面,谈论最多的就是他的美女同学。

初三的寒假里,是他,持笔以哥哥的名义写了封情书,夹进了哥哥借来的她的课外书里。后来,这封情书就依次到了老师的办公桌上,校长的办公桌上,……。再后来,哥哥被勒令转学,父亲被胁迫离开本县。父亲,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带着哥哥搬家的途中出车祸不治而亡,哥哥的命虽然保住了,却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我恨!我恨陷哥哥于谷底的我自己!我恨!我恨抛弃父亲和哥哥的我母亲!我更恨那个权贵家的娇小姐!恨她的权贵父母!恨那帮为虎作伥的狗奴才!”

 “你是王一民的弟弟!”李蕾蕾苍白着一张脸,从身后冒出来,不知道已经到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可是当年你哥借的书,还没回到我手上就又被借走了。你哥转学,我只以为他家搬家了,后来听说了你爸的事,也为他难过,可所有同学都没有他的讯息,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件事背后的事。”

“你撒谎!”吕一飞愤怒地咆哮。

“真的,你可以亲口问你哥。”

“啊!”吕一飞痛苦地抱着头,使劲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怎么也不愿相信,是因为哥哥不知道书里的秘密,转手交给了下一个借书者,借书的同学发现了书里的情书,交给了老师,老师一看对象是李大小姐,不敢大意,报告了校领导,校领导又报告给了上级部门……

领导家的千金,在他们眼皮子,竟然差点被一只癞蛤蟆折辱!所以,没敢惊动领导一家,在某些洞明世事者的授意下,以他们认为的妥善方式,处理好了一切。

这样一来,哥哥被转学,爸爸被搬家的事便在情理之中了。车祸,只是个意外!可,他吕一飞才是始作俑者!

许夏离开了,这两个人的恩怨,他们自己了结吧!


 在程涛的努力下,许夏留在了本市,她进了一家不瘟不火的企业,他们的爱情长跑进行了不到五年,参加工作的第五个年头,许夏嫁给了程涛,彼时程涛已晋升为部门副经理,也买了自己的房子。两年后,他们生了儿子程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她从来没有想到,这个男人有一天会背叛她,背叛他们的爱情!女人的第六感都是很灵敏的,当他出差时的电话越来越少,再也不主动打电话报备行踪的那一刻;当他接电话时,要么避开她要么掐断电话的那一刻;当他忘了孩子的事,忘了属于他们的特殊日子的那一刻,她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了他的异常,感觉到了他的魂不守舍。只是,她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不想家散了,她想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更重要的是,她爱他,死心塌地地爱着他。

直到亲眼撞见,他和外面的那个叫苏亚的女人一起用餐,他悉心地为她布菜,为她挑鱼刺,为她剥虾皮,为她剥蟹壳,那个女人始终媚眼如丝、笑嫣如花地在他面前挑逗他,像逗弄怀中的那只宠物狗,然后又咯咯地娇笑着跳开,他用手指为她擦去嘴角的食物,竟然抿进了自己的嘴巴,他可是相当洁癖的一个人呀!

酒足饭饱后,两人相拥着走过街道,他为她打开车门,半抱着她放进了副驾驶,关上车门,绕过车头,坐进了驾驶室,曾经的宠溺与爱恋,原来,都给了另一个女人!

他昨天离开家门前,可是告诉自己,这周要出差一周,下午的火车,他急着赶车,孩子自己接。

许夏是在逛完商场回家的途中,无意间看到本该停在自家车库的轿车,怎么在本市最著名的海鲜城门口停着,她对车的品牌、型号没有研究,可她识得数字,自家的车牌号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许夏没学车,对车也不感兴趣,程涛出差时,她基本上从不进车库,她以为自家车遭贼了,但,神使鬼差地,她没有第一时间报警,她进了海鲜城,于是,她看到了她应该看到的一幕。直到回到家,许夏还无法消化自己目睹的一切,猜疑是一回事,直面是另一回事!

回家后,许夏第一时间去了车库,当然是空的,她打了一个电话给程涛,响了很长时间,无人接听,她突然有些心虚,不敢再拨过去 ,便发了一个短信:咱家的车丢了,打你的电话打不通,我想报警,可不知道咱家车的具体情况。

后来,程涛的电话回过来了:“小夏,忘了告诉你,郝刚要用车,你也知道,我不好拂他的面,昨天把车库钥匙与车钥匙一起借给他了。车没丢!”郝刚是公司副总的小舅子,以前当着许夏面也借过他们家的车,搬出郝刚,可信度确实高。

许夏慢慢地消化着程涛的谎言,她不知道,她深爱着的这个男人,究竟从何时,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对她撒谎?可是,他愿意撒谎,是否表明他也不愿让这个家散了?!是否代表他对这个家还是有感情的?!

许夏环顾四周,家里从装修时的每一粒沙子、每一枚螺钉、每一块瓷片、每一盏灯具……,到家里的电器、家具、摆设,一草一木、一针一线,都是他俩一家店一家店的跑,衔草筑窝,建起他们的爱巢的!她舍不得!尽管他已触犯了自己的底线,在他面前,所有的底线最后不过是没底线。

她知道,今天看到的这一幕将成为一颗沙粒,烙在她的心上,硌得她心疼,回望他们的爱情之路,许夏问自己:渗进了一粒沙的爱情,还值得期待吗?


许夏选择了原谅,可是她自己从此被套上了一把沉重的枷锁,他的话在她那儿再也没有了信任度,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他的行踪,开始要求“玩”他的手机,开始偷偷查他的通话记录,女人的那点小心思,怎瞒得了本就做贼心虚的他。

当意识到许夏有所察觉或早已知情,程涛反倒变得明目张胆了,两个人在接下来的婚姻生活中斗得两败俱伤,早已失却了自己原本的模样。许夏后来回忆,那段时间,她就如同一个悍妇、妒妇,在拼命捍卫着自己的爱情,誓死保卫着自己的婚姻!当程涛的电话铃声一响,她就开始心惊肉颤,即便不是那个女人打来的,在她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她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抑郁了!

在又一个无眠之夜过后,许夏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打扫了一遍,将所有的窗帘、被罩、枕巾、床单全部换洗了一番,她在这个夜里已经想得很明白了:爱情、婚姻都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对方能够投桃报李,又何须她一人苦苦捍卫?保卫?如果对方已经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付出,又何必苦苦捍卫?保卫?

第二天,许夏走进了民政局,她进去换了一个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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